老聃：說話簡單點，大家都很忙的

《莊子·天道》中“孔子見老子”的故事原文：

孔子西藏書于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笨鬃油�見老聃，而老聃不許，于是繙十二經(jīng)以說。

老聃中其說，曰：“大謾，愿聞其要�！笨鬃釉唬骸耙�在仁義�！崩像踉唬骸罢垎�，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

老聃曰：“意，幾乎后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故事講的是，孔子有一天跟學生們說，他想把自己寫的書，保存到周王室的圖書館里去。學生子路給他出了個主意：“我聽說，周王室原來的圖書館館長是老子，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引退、返回家鄉(xiāng)了。先生要想藏書的話，不如去找他說說�！笨鬃右宦�，這個主意不錯，于是就前往拜見老子。

他苦口婆心地勸說老子，希望自己的書能入藏,可老子壓根兒沒搭理他�？鬃訜o奈，開始援引《六經(jīng)》來解釋自己的書有多好，從天到地、從古到今，一五一十地給老子細細說來。

老子實在是不耐煩了，直接打斷他，說：“你說得太繁瑣了，能不能用一句話，說說你這些書的主旨究竟是什么呀？”孔子說：“主旨就是仁義。”老子說：“請問，仁義是人的本性嗎？”孔子說：“是的，君子如果不仁，就不能成就名聲；君子如果不義，就不能立足社會。仁義是人的本性，離開了仁義又能干什么呢？”

老子說：“那我再問一句，什么叫做仁義呢？”孔子說：“與萬物同樂，兼愛無私，這就是仁義。”老子說：“哎！你這種言論，實在是太危險了！因為性情已經(jīng)開始迂腐，才需要強調(diào)兼愛；因為自私自利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蔚然成風，所以才需要強調(diào)無私。先生，你是想讓天下人都失去養(yǎng)育自身的條件嗎？天地原本就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日月原本就存在光亮，星辰原本就有各自的序列，禽獸也原本就有各自的群體。先生如果能仿照自然的狀態(tài)行事，順應天地規(guī)律去進取，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又何必如此急切地標榜仁義呢？這豈不像是打著鼓，去追尋逃亡的人，鼓聲越大就越追不到嗎？哎，先生，你可真是擾亂了人的本性��！”

在這則小故事中，莊子借孔子和老子的對話，再一次說明了仁義是戕害人性的罪魁禍首！作為一國之君，最應該做的，是尊重天地萬物自然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推行“無為之政”為首要理念，而不是以虛假的仁義，來擾亂人類的純真之情與自然本性。

本篇的篇名，叫《天道》，“天道”與“人道”可以說是先秦時期最為重要的一對哲學概念。早在春秋時期，子產(chǎn)就已經(jīng)提出“天道遠，人道邇”的說法。后來孔子和孟子基本繼承了子產(chǎn)的思想，認為天道和人道之間的距離還是比較遠的，人難以把握天道，因此只能大談仁義禮智，追求可以把握的人道。

而道家在這一點上，選擇了與儒家完全相反的方向。道家崇尚天道，認為道是萬物的本源，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崩献涌隙ㄌ斓�，排斥或否定人道，認為天道公平無私而人道卑劣，因此提倡絕仁棄義、絕圣棄智，返璞歸真。

莊子及莊子后學，在老子學說的基礎上，又做了新的闡述，認為為君之道應效法天道，以天為宗，以自然為用，以虛靜、恬淡、無為為根本；而為臣之道應人道，各守其職、盡忠職守——唯有如此，才能映照萬物，最終達到天人合一、國家治理有序的超然境界。就如故事中老子所說的，天地星辰都有自己運行的規(guī)律，作為君主，只需要順應就好了，像孔子一樣額外創(chuàng)造出一套體系來控制萬物，簡直是多此一舉、有害無利。

這種“虛靜”思想，對中國文藝思潮和文人的創(chuàng)作理念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事實證明，作家只有保持虛靜的心靈，“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保ā段男牡颀垺ど袼肌罚�，才能達到“心游萬仞，精騖八極”（陸機《文賦》）的至高境界；只有精神世界空靈包容，“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程顥《秋日》）,才能收獲“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的自在生活。

在現(xiàn)實生活中，保持虛靜的心態(tài)，對于為生活奔波、在城市中疲于奔命的我們來說，也是很有意義的。投身自然，讓壓力得到暫時的解脫，讓心靈得到片刻的安寧，可以調(diào)節(jié)我們的身心健康。美學大師李澤厚先生，在談到莊子玄禪時曾說：“它可以教人們?nèi)ネ鼞训檬�，擺脫利害，超越種種庸俗無聊的現(xiàn)實計較和生活束縛，或高舉遠慕，或怡然自適，與活潑流動盎然生意的大自然打成一片，從中獲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边@可能就是莊子帶給我們最大的精神財富了！

除此之外，這則故事還告訴我們，講話要抓住重點，交流要有針對性，故事中孔子喋喋不休地給老子講述自己著作的重要性，并且援引“六經(jīng)”內(nèi)容來闡發(fā)自己的學說，整個過程漫無邊際，毫無重點，最后老子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了他的發(fā)言，讓他用一句話來闡明自己的觀點。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會犯孔子所犯的錯誤，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但卻無關痛癢，完全說不到點兒上，最后讓聆聽者產(chǎn)生反感、厭惡的心理。英國劇作家本·瓊森說：“語言最能暴露一個人，只要你說話，我就能了解你�！保ā赌静模�或關于人與物的發(fā)現(xiàn)》）

因此，對于說出口的每一句話，我們都要慎之又慎，盡量不說和主題無關的話題，能表達清楚自己的觀點就好，不要長篇大論地扯閑篇兒，這樣既節(jié)省自己的時間，也節(jié)省對方的時間。

歷史上的成吉思汗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在說話方面也是簡單明了，單刀直入。公元1215年，成吉思汗派遣使節(jié)、商隊攜帶大量金銀珠寶與商品，前往中亞的花剌子模王國締結(jié)通商協(xié)定。至訛答剌時，花剌子�？偠揭嚯y出見財起意，污蔑商隊中有間諜，于是上報國王屠殺了這些人，并侵吞了商品與財寶。

成吉思汗那會兒正全力攻打金朝，沒工夫管花剌子模，只希望他們自己把此事和平解決。于是，他致書花剌子模國王摩訶末，只要他交出兇手，此事便可作罷。但摩訶末不僅拒絕了這個要求，還殺死了使臣。這個做法使得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決定攻打花剌子模。他給對方發(fā)出的戰(zhàn)書，只有一句話，那就是——“爾要戰(zhàn)，便戰(zhàn)！”

這封戰(zhàn)書既沒有長篇大論的敘述，也沒有引經(jīng)據(jù)典的譴責，而是一句話直達中心思想，簡單直接地概括了成吉思汗的意圖，讓人不寒而栗。最終花剌子模被成吉思汗攻占，而這封戰(zhàn)書也因為簡單明了，霸氣外露而成為了世界歷史上最有名的戰(zhàn)書之一。英國思想家培根，有一句名言——“說話周到比雄辯好，措詞適當比恭維好�！迸c大家共勉！

士成綺見老子：下者勞力，中者勞智，上者勞人

《莊子·天道》中“士成綺見老子”的故事原文：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愿見，百舍重趼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圣人也。鼠壤而余蔬，而棄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盡于前，而積斂無崖�！崩献幽�然不應。

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茍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

這個故事講的是，有一天，士成綺見到老子，開口就說：“聽說先生是圣人，我便不顧路途遙遠，一心趕來，希望能見到您一面。我走了上百天，腳掌上結(jié)了厚厚的老繭，也不敢停下來休息；可如今見到了您，看您也不太像是個圣人啊！您這里，到處都是剩飯剩菜，老鼠滿地跑，這足以說明，您生活還算不錯；就算如此，你卻不愿意收養(yǎng)自己的親生妹妹，這種行為能算是合乎仁的要求嗎？”士成綺的話說完了，可老子就跟沒有聽見似的，連頭都沒抬一下。

第二天，士成綺再次見到老子，對他說：“昨日我用言語刺傷了您，今天我已有所省悟，并且改變了先前嫌棄的心理。請問，這是什么原因呢？”老子這次沒有無視他，開口說到：“如果你說的圣人是聰明智巧的人，那么我覺得我并不是圣人。你想把我叫作牛，那么我就可以是牛；你想把我叫作馬，那么我就可以是馬。如果我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又拒不接受你對我的稱呼，這不是犯了兩重罪過嗎？我總是欣然接受別人給予我的稱呼，這種接受是順其自然的接受，而不是強行的、有目的的接受�！�

老子的這一番解釋，聽上去有點拗口，其實很有智慧。原句“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延伸出一個成語，叫做“呼牛呼馬”，比喻被別人罵也好、稱贊也好，決不計較。這里的“牛馬”沒有貶低的含義，就是兩個稱呼、兩個“名”。

莊子在內(nèi)篇《逍遙游》說過“名者實之賓也”，稱呼名號并不總是與實際情況相符的。在二者不相符的時候，實比較重要，而名只是實的衍生品。所以，故事中的老子才會說，你愿意叫我什么都行，我都接受；如果我真的如此，那么你這么稱呼我，完全沒問題；如果我并非如此，那么你只是給我安了一個不重要的“名”，既然動搖不了真正重要的實際情況，所以你這么叫也無所謂。

原文：

士成綺雁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而目沖然，而顙頯然，而口闞然，而狀義然，似系馬而止也。動而持，發(fā)也機，察而審，知巧而?于泰，凡以為不信。邊竟有人焉，其名為竊�！�

士成綺聽了這一番解釋后，非常羞愧，躡手躡腳地走上前來，問到：“我還想再跟您請教一下，修身之道是怎樣的呢？”

老子說：“你偉岸挺拔，目光突視，前額高聳，口張舌利，在行動之前故意裝作很矜持，一旦行動起來就像箭一樣飛出去；你精明又持重，憑借自己的智慧，表現(xiàn)出驕泰自若的神色——別以為我是在夸你，你外在的這些表現(xiàn)，都不是人的真實本性。邊境如果有這樣的人，那么他們的名字就叫做盜賊�！�

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士成綺器宇軒昂、儀表堂堂，話里話外全都是仁義道德，好像是正人君子一般，但實際上，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被智巧所奴役，心態(tài)也總是隨著外物的變化而起伏不定；相比于老子，表面邋遢隨意、內(nèi)心豁達從容的無為君道，士成綺充其量只能算作有為而卑的臣道罷了，所以他才顯得格外的渺小與自卑。

這兩個角色的對比，其實也反映了儒家與道家對“天人關系”這個哲學命題的不同觀點。儒家強調(diào)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有為、臣亦有為，此乃經(jīng)世致用之道，也就是所謂的人道；而道家卻認為，天道尊、人道卑，因此君道與臣道也有尊卑之別，君無為是天道，臣有為是人道。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詳在于臣”（《天道》），因此刑名賞罰只能被天下人所用，而不能被君主拿來統(tǒng)治天下。為臣者，拘于一孔之見，只能是一曲之士，他們的有為也只是負責國家大政的某一個方面，搞經(jīng)濟的就管錢去，學土木的就搞基建，總之，各管一攤兒、互不干擾。而為君者，絕不能像為臣者那樣實行有為政治，因為他要統(tǒng)御全局、掌握方向，只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做一個在高位俯瞰人間的清虛帝王，才能面面俱到、沒有疏漏；如果為君者今天又搞搞經(jīng)濟，明天又管管水利，把臣子該干的活兒都干了，那么，國家也就面臨要垮掉的危險了。

孟子有一句名言，叫：“下者勞力，中者勞智，上者勞人”。（《孟子·滕文公上》意思是下層人做體力勞動，中層人做腦力勞動，上層人管理別人。作為中高層管理者，把腦力勞動干成體力勞動，不僅會傷害自己的性命，還會讓自己管理的組織處于緊繃狀態(tài)，累死的諸葛亮就是最好的注腳。按照《三國志》和《晉書》的記載，諸葛亮晚年和司馬懿交戰(zhàn)時，見司馬懿龜縮不出，便遣使求戰(zhàn)。結(jié)果司馬懿不談軍事，而是直接問使者：“諸葛亮每天吃多少飯啊”使者說：“三四升�！彼抉R懿又問：“那丞相管理政務又是怎么樣的呢？”使者說：“打二十軍棍以上的事情，都要親自處理”。司馬懿聽了之后大喜，對身邊人說：“諸葛孔明活不了多久了！”(《晉書·宣帝紀》)果然，諸葛亮當月就病故。作為丞相，諸葛亮原本應該高瞻遠矚、掌控全局，而不是事無巨細，凡事都要親力親為。這樣做的結(jié)局，只有把自己累死。

有句話叫：“君閑臣忙國必興，君忙臣閑國必衰�！睋�(jù)《明史》記載，末代皇帝崇禎，做事親力親為，國家的大事小情全是自己一個人說了算，對手下的臣子也是極其不信任，換了50個大學士、誅殺了7位總督、殺死了11位巡撫，這其中就包括著名的薊遼總督袁崇煥——明朝本來就已經(jīng)危機重重，有加上這么一位勤勉、愛折騰的君主，國家最后一絲氣息也難以存續(xù)，最終以崇禎自縊而草草落幕。反觀明朝嘉靖、萬歷兩位皇帝，不上朝也不處理政務，而是把國事全部托付給戚繼光、張居正、海瑞這樣精明能干的官員，國家反倒太平無事。如果用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道理來解釋，不能不說是巨大的諷刺呀！

領導者管得過多，不僅容易對組織的平穩(wěn)運行造成阻礙，也不利于接班人或者后備干部的培養(yǎng)。同樣以諸葛亮為例，劉備死后，姜維北伐時，蜀國能征善戰(zhàn)的大將都已亡故，無人可用，只能讓原來在關公帳下做書記的廖化做先鋒。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就是因為諸葛亮沒有去刻意培養(yǎng)年輕人。

諸葛亮和崇禎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做事太小心謹慎了，不敢放手讓底下人去做事，唯恐別人做不好。這樣一來，手下的人就得不到鍛煉和施展，自然很難出人才；就算有可造之材，不給他機會，也會把他的才華埋沒。

現(xiàn)代管理學有一個公式，叫“高層需要膽略，底層需要業(yè)務，中層需要人際關系協(xié)調(diào)�！碧幵诠芾韺樱�就要學會授權，管理一個企業(yè)，如同建設一棟大樓，如果管理者任何事都要親力親為，那么這個企業(yè)注定是要衰敗的；如果管理者比較清閑，那么說明他善于用人，企業(yè)的未來才能光明可期。

莊子說：“天不產(chǎn)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無為而天下功�！保ā短斓馈罚╊I導者，就該有領導者的樣子，去做自己專屬的事情。把控全局，統(tǒng)御戰(zhàn)略，為組織的未來指明前進的方向。這就是莊子眼中的：“乘天地，馳萬物，而用人群之道也�！保ā短斓馈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