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

　　一八三四年，巴爾扎克三十五歲，他已有二十年的寫作生涯了。十二年前，他就開始發(fā)表作品，但署名巴爾扎克還是五年前的事，三年前他又改為德·巴爾扎克。同樣，他創(chuàng)作的題材和形式也在不斷變化，有歷史小品、婚姻隨筆、哲學(xué)論文，以及描寫感情生活和剖析社會的中長篇小說。于是他開始尋求統(tǒng)一的模式，把所有內(nèi)容都包括進去，使書中的人物在多部作品里反復(fù)出現(xiàn)，哪怕提示、影射一下也好。一八三三年，他的理想終于變成現(xiàn)實，所有的書組成了一本大書，即《人間喜劇》，許多人物都貫穿于這本書的始終。這里要說的是，巴爾扎克用來系統(tǒng)地作這番嘗試的第一部小說，便是《高老頭》。

　　一八三四年九月，巴爾扎克完成《絕對之探求》的創(chuàng)作之后，精疲力竭，出發(fā)到圖爾納散散心。九月二十八日，他在給母親的一封信中說他只需幾天時間便可完成《高老頭》，并說這部小說將比《歐也妮·葛朗臺》更精彩。巴爾扎克回到巴黎后，于十月十八日給韓斯卡夫人寫了一封信，信中說，他已開始寫《高老頭》，并補充說道：《高老頭》將使您大出所料，這是一部杰作。我描繪了一種極為強烈的感情，什么也不能使這種感情有所減弱；輕侮、傷害、不公正都對它無損，這個人有著神圣的父愛，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數(shù)天之后，他對印刷商埃弗哈宣稱，《高老頭》是他手中一部堪與《歐也妮·葛朗苔》媲美的小說。直到一八三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巴爾扎克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在給韓斯卡夫人的另一封信中說：今天，《高老頭》竣工了。作者花了整整四個月的艱辛勞動才完成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不是最初說的幾天。

　　二

　　本書講述一個名叫拉斯蒂涅克的年輕人的故事。他只身來到巴黎攻讀法律，住在一家簡陋的包伙公寓里，在那里，他先后認識了神秘人物伏脫冷、年輕孤女維克多莉娜、退休面粉商高里奧等人。此外，他又借助表姐鮑賽昂夫人的關(guān)系，鉆進了巴黎的上流社會，并結(jié)識了兩個貴婦人，即高里奧的兩個女兒，一個嫁給了貴族雷斯托，另一個嫁給了銀行家紐沁根。高里奧把全部感情都寄托在這兩個女兒身上，心甘情愿讓她們榨干了畢生心血。伏脫冷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他開導(dǎo)拉斯蒂涅克說，社會就是一個巨大的角斗場，金錢能主宰一切，因此，他建議拉斯蒂涅克想方設(shè)法暗殺維克多莉娜的哥哥，使她成為唯一的財產(chǎn)繼承人，再娶她為妻。年輕人聽了大為震驚，怒不可遏，他寧愿依靠貴婦人發(fā)家致富，經(jīng)過努力，終于成了紐沁根夫人的情人。伏脫冷原來是個越獄的苦役犯，被捕了。高里奧兩個女兒的婚外戀，先后被她們的丈夫發(fā)覺，她們被迫去向父親乞討最后一個子兒，竟當(dāng)著他的面爭吵起來，丑態(tài)畢露。高老頭又氣又急，得了中風(fēng)，臥床不起，幾天后就悲慘地死去。臨終時，兩個女兒都沒去看望他，只有拉斯蒂涅克和他的朋友醫(yī)科大學(xué)生皮安訓(xùn)守候在他身旁。從此，拉斯蒂涅克完成了巴黎社會的啟蒙教育，大徹大悟，發(fā)誓要向那個充滿邪惡的社會挑戰(zhàn)，比個高低。

　　說到這部小說的素材，巴爾扎克于一八三九年在《古玩商店》一書的序文中說：作為原型的事件是夠可怕的，即使殘忍的人也難以做得如此之絕；可憐的老父生命在垂危之中，喊叫了二十小時想喝口水，但沒有人去照應(yīng)他。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在參加舞會，另一個在看戲，雖說她們明明知道父親的病情，但就是不管他。這件真實的事情真令人難以置信。巴爾扎克強調(diào)這個故事的原型確有其事，究竟是取材于花邊新聞還是親耳所聞，就不得而知了。我們知道他于一八一七年或一八一八年在紀堯內(nèi)一邁爾維勒律師家做文書時，曾知道社會上發(fā)生過這樣一幕慘劇。白一八三O年起，他本人也確曾寄居在一個老面粉商家中。這個面粉商是否就是高老頭的原型呢？巴爾扎克沒有留下有關(guān)這方面的任何文字記載。

　　至于拉斯蒂涅克，我們可以設(shè)想作者是受到《紅與黑》中年輕野心家于連·索黑爾的啟發(fā)，因為他是非常推崇這部作品的。巴爾扎克對伏脫冷這個形象也有其根據(jù)。他在一八四六年說過：我可以向您肯定，這個人物的原型是存在的。他既偉大又可怕，是個活生生的伏脫冷。他是一個邪惡的天才，無處不在使壞。有人猜測伏脫冷的原型是維多克，一個囚犯，在復(fù)辟時期曾領(lǐng)導(dǎo)過保安部門工作。他寫的《回憶錄》對巴爾扎克產(chǎn)生過影響。

　　無論怎么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巴爾扎克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是受到莎士比亞劇作的影響的。

　　莎士比亞是巴爾扎克心目中的巨人。他在本書的開始便效仿莎士比亞的口氣，寫了Allistrue(英文都是真實的)。在《哲學(xué)研究》的序言中(署名雖是弗利克斯·達文，但肯定是經(jīng)過巴爾扎克過目并修改過的)，在談到把文學(xué)作品當(dāng)成社會的一面鏡子時，作者說道：往昔，莎士比亞也同樣追求這樣的(指《高老頭》)戲劇效果。再說，巴爾扎克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無疑從《李爾王》汲取了養(yǎng)料。李爾王也有兩個女兒，曾傾囊為她倆備置嫁妝。但她們分別在其丈夫的脅迫下，還想方設(shè)法盤剝他，甚至彼此嫉妒，彼此憎恨。失明的父親心里雖有氣，但仍然愛她們，最后終于被她們逼瘋了，在貧困中死去。這與《高老頭》的主要情節(jié)有很多相似之處。

　　環(huán)境和氛圍也是有源可溯的。巴黎市民的膳食公寓，巴爾扎克至少熟悉其中的一家，即維蒙公寓。那里曾住著一位名叫伏蓋的小姐，她家是巴爾扎克的世交。巴爾扎克也在這家公寓里用過餐，當(dāng)時這類公寓除了供應(yīng)宿客的伙食外，亦接待外來客用餐。有史料介紹，巴爾扎克對當(dāng)時的這類膳食公寓的描述是非常真實和準確的。

　　三

　　現(xiàn)在具體談?wù)勥@部小說中的人物形象。

　　開頭已經(jīng)介紹過了，《高老頭》是巴爾扎克嘗試使人物反復(fù)出現(xiàn)在多部作品里的第一部小說。《人間喜劇》在這部小說里初露端倪。不過，高老頭卻是第一次出現(xiàn)的主人公。作者在他的提綱里寫著：一個老實人市民公寓六百法郎年金被兩個女兒榨干油水，她們分別有五萬法郎的年金像一條狗一樣死去。

　　巴爾扎克先后曾描述過十來種父愛之情，如葛朗臺冷酷的父愛，《幽谷百合》中的莫瑟夫幾乎喪失的父愛。然而在一八四五年左右，當(dāng)巴爾扎克回顧了他的作品里的種種父愛之情時，他把高老頭的父愛說成是本能的、帶有情欲和病態(tài)的。這個人物正是由于其多層次的性格而顯得特別豐滿，所以能成為一個超越時代、超越國家的典型文學(xué)形象。

　　高老頭給我們的第一個印象，即他確實如巴爾扎克所說，是一個由本能驅(qū)使的人。他笨頭笨腦地來到伏蓋公寓時，伏蓋太太覺得他是一頭身體結(jié)實的牲口。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感情都以盲目的虔誠態(tài)度放在他的女兒身上；他對她倆的感情，他自己也認為幾乎帶有動物性的：我喜愛拖她們上路的馬，我愿意變成偎依在她們膝上的小狗。這種本能力量又調(diào)動了帶有情欲的父愛，于是，他對女兒的感情中，一切都是反常的、過分的。然而，這種情欲最終卻給卑賤的面粉商帶來了悲劇性的后果。高老頭臨終時，在病榻上，終于發(fā)出悲嘆，道出了真情：他的兩個女兒從未愛過他。老頭懺悔了，自己也成了情欲的犧牲品。

　　歐也納·德·拉斯蒂涅克在小說中占據(jù)了一個特殊位置，他不僅是書中的一個人物，同時也是一個觀察者和見證人�？梢哉f，他是作者本人的影子。先從家庭背景來看。巴爾扎克也有兩個妹妹，蘿爾和阿加特；如同拉斯蒂涅克，巴爾扎克也少年貧窮，是全家的希望所在。他自幼就心懷大志，初到巴黎也是學(xué)法律的。他也生性敏感、善良，最后完成了巴黎的啟蒙教育，踏上了征服巴黎的征途。

　　小說本身就是拉斯蒂涅克認識社會及處世決竅和準則的過程。他初到巴黎是一個單純善良的青年，但不久便發(fā)現(xiàn)，在巴黎文明的戰(zhàn)場上，他需要更有力的武器。投降與反抗經(jīng)過多次較量之后，他終于選擇了一條在他看來是最有把握的道路：高攀一位貴婦。后來，高老頭的入土完成了他的人格，人間的自私、無情和虛偽使他淌干了最后一滴眼淚，從此，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他向上爬了。

　　總的說，拉斯蒂涅克是用行動往上爬的人，而高老頭則是在忍受中解體的人。

　　伏脫冷亦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他與拉斯蒂涅克不同，在小說開始之際已經(jīng)定型，只是隨著情節(jié)展開進一步暴露罷了。他與拉斯蒂涅克的談話成了我們認識這個神秘人物的鑰匙。他認為世界是丑陋的，社會是腐朽的，人間是可憎的，因而，反叛是合情合理的。他本人的欲望就是找到一個弟子，造就他，讓他向社會開戰(zhàn)。啊！他對歐也納說道，倘若您愿意做我的學(xué)生，我將使您得到一切。伏脫冷超越一切社會準則，置善惡于不顧，他是罪惡精靈、魔鬼天使。

　　巴爾扎克在晚年曾說伏脫冷的原型取于一個叫維多克的人。他是囚犯，復(fù)辟時期當(dāng)過保安局頭子；他強壯、孔武有力、精通各種武器、粗俗、喜歡開玩笑，這些特征在伏脫冷身上都得到體現(xiàn)。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一提，就是巴爾扎克在《高老頭》付梓前四個月，曾在別人的陪同下和這個維多克一起用餐。然而，維多克畢竟不是伏脫冷，在《高老頭》中倒更像逮捕伏脫冷的警察頭子貢杜羅，而且在作者手稿上，這個警察頭子原先的名字就叫維多克。在《交際花盛衰記》中的伏脫冷倒具有維多克更多的特征。

　　說到底，伏脫冷多少也有點兒巴爾扎克本人的影子，如伏脫冷野心勃勃，蔑視法律和庸人；對年輕人善于說教，對女人總愛另眼相看。特別是，他有堅強的意志，幻想得到權(quán)力，既愛享樂又要當(dāng)強者，這些不都有點像作者本人嗎？

　　上述三個人物構(gòu)成了全書的主線。最初出場的是高老頭，但他的悲劇需要一個見證人，即拉斯蒂涅克。讀者是通過后者的眼睛了解全部故事的。高老頭后來欣然把女兒苔爾費納送給他做情婦，開始在精神上把年輕人看成是自己的兒子，稱他為我的孩子，他則稱高為我的高里奧爸爸。但應(yīng)該說，真正對他完成理性化教育的則是伏脫冷。作者也是借助伏脫冷之口，說出了自己對社會、對人生的許多充滿哲理的見解。伏脫冷愛他，處處保護他，稱他為我的孩子、我的寶貝，但同時教唆他干壞事，甚至教他用暗殺的方法，讓維克多莉娜取得遺產(chǎn)，然后再娶她為妻。有趣的是，拉斯蒂涅克高出其師一籌，他不像伏脫冷從外部強攻，而是更狡猾更精細，他滲透進上流社會，從內(nèi)部進攻，從而征服它。這里又再現(xiàn)了巴爾扎克的影子：巴爾扎克在生前也是不遺余力想進入上流社會的每個沙龍，裝得像個公子哥兒，以征服貴婦人為榮。他一面玩弄、利用社會，一面卻用手中的筆寫出了《人間喜劇》，對社會作出了最嚴厲的控訴。

　　四

　　這部小說不長，卻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深受各國讀者喜愛，歷久不衰，因此在藝術(shù)上必然具有強烈的震撼力量和獨到之處。

　　首先，小說講究章法，情節(jié)安排十分經(jīng)濟。作者稱之為亮相的階段，僅僅發(fā)生在兩天之內(nèi)。從舞會歸來的拉斯蒂涅克，高老頭和伏脫冷的夜間活動，以及住客們在用餐時生動而有趣的談話，都激發(fā)了我們的好奇心。第二天介紹了歐也納如何擠入上流社會，最初在雷斯托伯爵夫人處受窘，以及后來他拜訪鮑賽昂子爵夫人時的情景。

　　第二階段節(jié)奏要慢些，用了兩個月。這期間，歐也納成功地邁出了第一步，他一心想征服紐沁根夫人，但在伏脫冷的開導(dǎo)下，維克多莉娜的百萬法郎對他也具有誘惑力。這時，第三階段，也就是全書最富有戲劇性的一個階段開始了。在一個禮拜之中，事件迭起。首先，米肖諾和布瓦雷伙同貢杜羅設(shè)下陷阱；伏脫冷只等塔勒費的兒子自投羅網(wǎng)。次日，先傳出塔勒費兒子的死訊，接著是伏脫冷中風(fēng)，后是老囚犯被捕。喧鬧的一天過后，到了晚上，歐也納由高老頭領(lǐng)著去了他的新寓所。第三天，歐也納成功地為苔爾費納搞到一張去鮑賽昂夫人家作客的請?zhí)�。又過一天，老頭的兩個女兒先后來看他，父女相見的場面十分悲慘，他痛不欲生，三天后就斷了氣。年輕的拉斯蒂涅克用了三個月時間完成了巴黎社會的啟蒙教育，為作者的另一部新的小說作了充分的鋪墊。

　　這部小說的戲劇效果十分明顯。巴爾扎克先是把人物、環(huán)境烘托出來，然后再醞釀事件，逐漸鋪開，最后爆發(fā)，再驟然收場。其中有一根線牽連了所有的場景，為它安排了先后順序，并賦予其特定的意義，這就是拉斯蒂涅克。同時，高老頭的情欲與鮑賽昂夫人的悲劇又給伏脫冷的說教作了修飾和補充。

　　從《高老頭》的結(jié)構(gòu)、章法和節(jié)律看，這部小說酷似悲劇，至少具有很濃烈的悲劇效果。

　　從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看，我們很難說《高老頭》是一部描述父愛的小說還是一部說教的小說。作者取名為《高老頭》是因為他是三個主人公(另兩個是拉斯蒂涅克和伏脫冷)中唯一與本書同時結(jié)束的一個，而其他兩入的生命還要延續(xù)，出現(xiàn)在其他新作品中。其實，這是一本通過父愛說教的小說，結(jié)果是，拉斯蒂涅克總結(jié)了兩個精神上的父親高老頭和伏脫冷的教訓(xùn)和經(jīng)驗，完成了巴黎社會的啟蒙教育，脫穎而出，并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單槍匹馬向巴黎社會挑戰(zhàn)了。讀者亦可把《高老頭》看成是一部心理小說，因為該書出現(xiàn)的眾多女人的個性非常鮮明，心理變化也非常真實；又可把它看成是一部黑色小說，因為有伏脫冷冷酷的性格、他的被捕和他的罪行作背景；通過作者對伏蓋公寓及其宿客的詳盡描述，還可把它看成是一部市民化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高里奧的命運及其悲劇意義，又使我們最終可把此書歸納為哲理性小說。總之，讀者無論把該書歸納為哪一類小說，都有一定根據(jù)，足見其內(nèi)容之豐富，蘊義之深遠了。

　　巴爾扎克本人是意識到這部小說出版后的真正價值的。一八四三年版本上的題贈便是一例。以往，他對每本書的題贈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例如把音樂氛圍很濃的小說《朗熱夫人》贈予大音樂家李斯特；把色彩很濃的小說《金色眼睛的姑娘》贈予大畫家德拉克瓦；把隱喻小說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驢皮記》贈予雨果。最初，他曾想把《高老頭》贈給文學(xué)圈子里的人，如夏多布里盎，但最終還是把它獻給了一位科學(xué)家，即熱奧芙羅依·圣意萊爾。這個變化表明，巴爾扎克意在超越作品的純文學(xué)觀念，使小說亦能成為對社會各階層的人物進行科學(xué)分析的文字記錄。

　　一九九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