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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乘坐墨西哥航空公司的飛機(jī)從馬薩特蘭回家�？斓铰迳即壍臅r候，飛機(jī)降到海面上方在低空飛行，我得以目睹石油泄漏的情況。
太平洋角附近的海面上，原油漂得到處都是，面積有好幾平方英里。海上迎風(fēng)矗立著一座石油鉆井平臺，仿佛一把短劍的金屬劍柄，短劍戳得地球直往外冒黑血。
一個男乘務(wù)員從過道的另一頭一路走過來，確保大家已經(jīng)做好降落的準(zhǔn)備。我問他海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張開雙臂，一聳肩，擺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典型的美國白人。
“星期一的時候井噴了�！彼�屈身，望向機(jī)翼的下面�！敖裉毂茸蛱爝�要嚴(yán)重。系好安全帶，先生，飛機(jī)將在五分鐘后降落�！�
我在國際機(jī)場買了一份報紙，石油泄漏事件上了頭版新聞:鉆井平臺隸屬一家石油公司，公司的副總裁叫杰克·倫諾克斯。他預(yù)計，石油泄漏的情況將在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得到控制。照片上的杰克·倫諾克斯是個相貌堂堂的男人。至于他的話是真是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西海岸一線有幾個地方我特別喜歡，太平洋角算一個??我走出機(jī)場去停車場取車。一路上，即將漂到海灘上的浮油在我腦中揮散不去，就像一股低氣壓似的。
我住的地方在西洛杉磯的方向，不過我沒往那邊走，而是拐到南邊的路上，沿海岸線往太平洋角去了。當(dāng)我到住處時已經(jīng)斜陽西下了。我站在港口的山坡上往下看，浮油蔓延在海面上，如未央的夜。
浮油到岸邊大概有一千碼的距離，早就跨過了深褐色巨藻叢組成的天然近海屏障。海上剩下的一些工作船，正來來回回地向浮油的邊緣噴灑化學(xué)制劑。港口的進(jìn)口拉起來一長串白色的塑料水柵，一群海鷗盤旋在正上方，像一堆白色的塑料。
我下了山，沿公共海灘行至沙角，這里是港口外圍的一段。離海水很近的地方站了不少人，婦人和姑娘居多。那些人正對著大海，仿佛在等待世界末日的降臨，又仿佛他們已經(jīng)被困在末日之中，不得動彈。
海浪無力地拍打著岸邊，一只尖嘴的黑鳥在浪里撲騰著。那只鳥有一對橙紅色的眼睛，有如怒火在燒。它滿身都是石油，以致我一開始沒看出來它是只北美。
一個穿白襯衫白長褲的女人蹚進(jìn)齊股深的海水，救起小鳥，然后托住它的腦袋，好讓自己不被啄到。這個有著健美身材的年輕女人向我走近，她有一雙烏黑的眸子，眼神像那只鳥的眼神一樣憤怒。她那纖細(xì)的雙腳在潮濕的沙灘上留下一串美麗的印跡。
我問她打算怎么處理這只鳥。
“帶它回家，給它洗干凈�！�
“恐怕它挺不過去�！�
“你說得對，不過，也許我能讓它活下來。”
她走開了，手里捧著撲騰個不停的黑色小家伙，把它靠在自己的白襯衣上。我踩著她優(yōu)雅的腳印，跟在她后面。被她發(fā)現(xiàn)后，她轉(zhuǎn)過身盯著我。
“你想怎么樣？”
“我應(yīng)該道歉，剛才并不是想讓你泄氣。”
“別在意，”她說，“鳥一旦沾上石油，確實活不了幾只。但是在圣巴巴拉的那次漏油事件中，我救活了幾只�！�
“你肯定是個相當(dāng)不錯的鳥類專家�！�
“為了保護(hù)自己，我是快成鳥類專家了。我家做石油生意。”
她朝鉆井平臺歪了一下腦袋，向我示意，然后什么話也沒說就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她急匆匆地往南邊去了，她捧著受傷的鳥，把它當(dāng)作自己的孩子。
我跟著她，一直到港口南面邊界的碼頭上才停下來。一艘工作船放開碼頭的水柵，好讓其他船入港。所有的船靠著碼頭排開，一一系泊。
這時風(fēng)向變了，空氣中有一股石油的氣味，就像是什么東西死了，味道久散不去。
碼頭上有家餐館，屋頂?shù)哪藓鐭粽信粕狭林�布蘭奇海鮮餐館幾個字。我正饑腸轆轆，便向它走過去。在這棟外形不規(guī)矩的房子的另一邊，地上堆滿了化工桶、機(jī)械裝置和一摞摞油井套管。棧橋上陸續(xù)有人從幾艘工作船上走下來。
我走到一個中年雜工跟前，向他打聽漏油的情況。他頭戴紅色安全帽，臉被太陽曬得皴裂，說道：“這個我們可不能說，公司負(fù)責(zé)發(fā)言�！�
“倫諾克斯公司？”
“我看是叫這個名字�！�
我們的對話被一個健壯的工頭助手打斷了，他的衣服上、牛仔靴上全是黑色的石油。
“你是記者？”
“不，我就是個市民�！�
他懷疑地打量我�！氨镜氐模俊�
“洛杉磯。”
“你不該來這兒�！�
他用肚子輕輕把我撞開，旁人見狀，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這群人看上去很粗野，每一個都累得垂頭喪氣。周圍只要有一丁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他們就會沖上去發(fā)泄一番。
我朝餐館走回來。一個漁民模樣的男人待在房子的角上，頭戴一頂螺紋毛線帽，毛茸茸的臉上有雙青春的眼睛。
“別招惹他們。”他說。
“我沒想�！�
“他們中間有一半人是從得克薩斯來的，得克薩斯的內(nèi)陸。他們覺得海水是件麻煩事，因為那玩意兒一桶也賣不了兩三個美元。他們看重沒了多少石油，至于海里的動物和鎮(zhèn)上的人，他們才沒興趣呢�！�
“油還在漏嗎？”
“可不是嘛。他們一開始以為，星期一就能把漏油堵住，也就是井噴的當(dāng)天。起先，油井轟轟地響，裹著泥漿和碳?xì)浠�合物往天上噴，足有一百英尺高。他們把鉆柱留在鉆井里，還封上了全封閉閘板，以為這樣就能堵住了。主井筒倒是不漏了，可是平臺周圍漏出的油混著海水和氣體燒開了鍋。”
“聽上去，你是目擊者。”
年輕人眨了眨眼，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按_實是。我開船帶一個記者去過那里——一家本地報紙的男記者，叫威爾伯·考克斯。我們到那兒的時候，他們正撤離鉆井平臺，因為極有可能會著火。”
“死人了嗎？”
“沒有，先生。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彼�被頭發(fā)擋住的眼睛瞇起來看著我�！澳闶怯浾邌幔俊�
“不是，我只是關(guān)心一下。引起井噴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嗎？”
他的大拇指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大海�！傲鱾髦�好幾個說法，劣質(zhì)套管是其中之一。不過，鉆井里的結(jié)構(gòu)有問題，里面的東西都酥了。這就像是在蛋糕里鉆個洞，然后往里面灌水。他們就不該在那兒鉆井�！�
工作船上下來的石油工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像一群掉隊的殘兵敗將。漁民胡子下的牙齒閃閃發(fā)亮，他向工人們敬了個諷刺的禮。工人們則向漁民投以同情的目光，像是在說，這是個不懂輕重緩急的瘋子。
我走進(jìn)餐館。酒吧里聲音嘈雜，歡愉和悲傷兩種情緒擰在一起，與之對比的是就餐區(qū)的冷冷清清。就餐區(qū)是按照陸地航海風(fēng)格裝潢的，窗戶都做成了舷窗的樣子。
收款臺前面，兩個男人在等著付賬。我之所以留意到他們，原因是很難將這兩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一個年輕人，一個顫巍巍的老叟，但他們不像父子倆，甚至不像來自同一個星球的人。
那個老人頭上沒有幾根毛，卻有一道駭人的傷疤，延伸到半邊臉頰上，周圍的皮膚皺巴巴的。他穿的是一身灰色粗花呢套裝，像是找裁縫做的，但是套在他瘦小干枯的身體上，幾乎都看不見人了。我猜測衣服是為另一個男人裁制的，也可能是在他年輕力壯時做的。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合時宜。
年輕的男人下身穿了一條李維斯牛仔褲，上身套了一件黑色的高領(lǐng)毛衣，顯得肩膀很寬，但也襯得腦袋顯小。他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于是也看著我。從他的眼神里，我想起自己認(rèn)識的一些倒霉蛋。他們習(xí)慣躲在加固的窗戶后窺探世界，窗戶可以把其他人隔在外面。
一個穿橙色連衣裙、身材壯實的金發(fā)女人收了他們的錢，塞進(jìn)收銀機(jī)里。賬是年輕的男人付的，所以找零歸他。穿粗花呢套裝的男人抓著年輕男人的胳膊，就像盲人或是不能自理的人抓著自己的護(hù)士。
金發(fā)女人替他們打開門，然后用手指向海灘南邊，似乎在回答他們的問題。
她把菜單遞過來時，我打聽起他們的來路。
“我過去從來沒見過那兩個人，他們肯定是游客——完全不認(rèn)識這里的路。近兩天，我們這兒來了好多游客�！彼�提防地看著我。“你看著面生，該不會是他們找來解決漏油的人吧？”
“不是，我也是游客�！�
“噢，你來對地方了�！彼�霸氣十足地環(huán)視四下�！拔医胁继m奇，免得你好奇我叫什么。喝點(diǎn)兒什么嗎？我一向給客人上雙份兒的酒，這是我的成功秘訣�！�
我先點(diǎn)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加冰，然后犯了個錯誤——點(diǎn)了一道魚菜——吃起來有一股石油味。我只吃了一半，便離開了餐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