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布羅集市

一

我終于想起了那條早已無人問津的鎮(zhèn)街，那個早已皮毛無存的集市。就像我在某個雨夜，忽然想起了一個逝去多年的故人，譬如祖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算作一份遲到的懷念。而這都得歸功于去歲暮春的一個尋常日子。

這一天，我偶然在流傳于朋友圈的一篇文章里讀到了一則讓人長久嘆息乃至痛惜的消息：該年某月某日，隨著一座大壩開始下閘蓄水，湘西沅水邊一個叫托口的千年古鎮(zhèn)永沉江底了！這個興于唐宋，盛于明清，并在民國形成九街十八巷一巷一碼頭繁華格局，意為“可以永久托付萬民之口”的古鎮(zhèn)終是食言于萬民。不只是古鎮(zhèn)居民，還有無數(shù)外鄉(xiāng)人，都對古鎮(zhèn)的消失表示出了無限惋惜。尤其是那些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親手拆掉老宅之時，在搬出鎮(zhèn)子之時，無不老淚縱橫！

心情多少有些沉重！我對一個鎮(zhèn)子的記憶，竟是另外一個鎮(zhèn)子用結束自己生命的代價換來的——在我看來，這兩個在生前從未產(chǎn)生過任何交集的鎮(zhèn)子的命運，實在是太相似了，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一個擁有上千年的悠久歷史，一個從建鎮(zhèn)到消失不過半個世紀的時間。準確地說，還差三個年頭。但歷史的長短，在一些特殊時刻，實在無關宏旨——這個意味深長的巧合，讓我相信，我們的記憶，是需要一枚釘子的撞擊的，是需要一束光亮的照射的。不然，它會一直像不識時令的動物永久冬眠，或者是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于黑幕。在我們的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人不就是這樣從我們的身邊慢慢消失的么？

就這樣，一條澎湃浩蕩的河流從我的腦海深處嘩嘩涌來。我聽出那是月光的聲響，時光的流轉，往事的律動。我一時竟被這忽如其來的記憶洪流驚得不知所措：那么多披著一身月光的魚兒爭相跳出水面，甚至發(fā)出一聲聲短促而興奮的尖叫——此時我才知道，那些波瀾不驚的日子原來不曾白白流過，而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個個隱形的印記……直到魚兒不再跳躍河水復歸平靜之時，我也才恢復理智，并思索起來：那條被我遺忘多時的鎮(zhèn)街，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是盼望著我用文字為它立傳，為它招魂嗎？

或許是這樣的。一條鎮(zhèn)街，跟一個人一樣，也希望被人記住。不然，它曾經(jīng)的存在就是毫無價值的。而事實上，一條鎮(zhèn)街的意義，正如那篇文章的作者所言：“托口雖小，卻代表著成千上萬座中國鄉(xiāng)村小鎮(zhèn)，曾經(jīng)或即將消失的命運。”“托口古鎮(zhèn)，一個在大歷史中氣若游絲的小局部，是觀察時代變遷的窗口。”

時隔一年，我終于決定為它寫點什么了。

二

有意思的是，最先閃現(xiàn)于我腦海的，并非那條鎮(zhèn)街的某個歷史場景，也非它的整體輪廓或是一個局部，而是兩三個人。他們常年出沒于人聲嘈雜的街頭，但又好像永遠置身世外，從來不曾融入過像潮水般來去的人群。他們似乎具有從人群里分離出來的本領。

他們是鎮(zhèn)街上大名鼎鼎的算命先生。我未曾見過他們打出諸如“神算子”一類招搖過市的幌子，但令人驚訝的是，有求于他們的人，總是會將他們尋找到，仿佛他們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十分特別的氣息。而這種氣息，在無意之中變成了人們尋找他們的路標。

因為操持著這樣一份特殊的職業(yè)，他們幾乎認識所有前來鎮(zhèn)街上趕集的人，并熟知他們眼前迫切的需求和在黑夜中獨自消化的秘密。他們工作的時候，站在圍觀的人群里，總會聽到各種各樣的離奇遭遇和種種不幸。但我從未聽他們親口講述或者聽到人們轉述這樣一個故事：

一位頭戴斗笠的黑衣人或青衣人風塵仆仆地自一個傍晚遠道而來——他的面目布滿了皺紋，衣著異于常人，草鞋濕漉漉的，淌著水，自稱從未出過村子——找他們占卜一條河流的命運。

既然如此，那就是他們真的沒有遇見過這等奇事。倘若果真出現(xiàn)了，我相信即使那位老人一再要求算命先生對他們的談話守口如瓶，那先生也一定不會遵守諾言。誰會將這樣的離奇遭遇一輩子憋在肚里呢？

閑來無事花五個銅板去占卜一條河流的命運的求卦者，要么是個大醉于街市的酒鬼，要么是個剛剛從精神病醫(yī)院逃離出來卻一直叫囂著自己沒病的病人。這還不夠。他們還得具有天才般的想象力。不然，他們想象不出那樣一個借以嘲笑算命先生的法子。

我們現(xiàn)在大膽假設一下，如果這樣的荒唐事真的發(fā)生了，我是說如果，那以算命為業(yè)的先生，即使很好地傳承了祖師爺?shù)囊吕�，也定然束手無策。

雖然他一輩子就生活在河邊的某個村子里，或許他年輕時還是一個水性不錯的水手，曾經(jīng)長時間地注視過那條河流，并在那些漏斗狀的漩渦里獲得過某些對于日后的算命生涯而言具有非凡意義的啟示，但我敢保證，他從來就不曾看清過河流手掌心里暗藏著命運密碼的紋路。

我們手掌心里的紋路，即便是肉眼凡胎也可瞧個清白；那些悉數(shù)寫在了臉部和眼神里的心思，憑著每天與臉打交道的經(jīng)驗與豐富的人生閱歷，也可以一眼看透——這大概是一個算命先生得以立足江湖的入門課程，大約也是他們無形的執(zhí)業(yè)資格證書�？汕ё內f化的水文，喻示著千種萬種可能。

誰猜得透一條河流的心思呢？

靜水流深，聞喧享靜；空山鳴響，見慣司空。

如此境界，是無破綻可尋的。

再說，也沒人報得出河流的生辰八字。早在人類誕生之前，這條河流就不知道已存在多少萬年了。

這也就意味著，不會有一個人預知到——哪怕他是小鎮(zhèn)上最年長的長者，本領最高的算命先生，或者是能上天入地騰云駕霧卻從來不曾一顯身手的巫師——也不會有人相信，那條日夜不停地在鎮(zhèn)街北邊行腳趕路的河流，有朝一日會從那道深過百丈的峽谷里像巨人一樣站立起來。

誰會相信呢？偏安一隅的小鎮(zhèn)，并非世外桃源，歷史上的動蕩也曾波及這里，如在《施南府志》中就見得著這樣的記載：“明崇禎七年，流寇自楚入蜀，由巴東過建始，眾數(shù)十萬，居民屠戮大半，自是往來不絕。十七年獻賊大驅荊民入蜀，路出建始，又肆殺掠，有土司之擾，里民之變。”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唯有這條河流亙古如斯。因此，它和那些綿延不絕的群山一樣，被人們視為小鎮(zhèn)永恒的背景和參照物。

可就在新舊世紀交替之際的那幾個年頭，一條關乎那條河流命運的消息，竟在小鎮(zhèn)上像謠言一樣蔓延開了，而且被傳得言之鑿鑿，有鼻子有眼——這就像再能言善辯的算命先生，終有露出破綻的時候——熱衷于吹牛談天的人們，一面像無縫不叮蛋的蒼蠅一樣將消息繼續(xù)傳播，一面又認為那個消息純屬虛構，簡直是天方夜譚。它實在是太挑戰(zhàn)我們的想象力了。

據(jù)稱，那條河流將于未來的某個時間從峽谷里漲起來，一直漲到“十中”（一所中學）那個位置，在雨季，它極有可能漲到位于我們學校下方的鎮(zhèn)衛(wèi)生院那兒。這是一個什么概念？

如果這個近乎天方夜譚的消息變成事實，也就意味著半個鎮(zhèn)子都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一片汪洋大海。那條坑坑洼洼的鎮(zhèn)街——小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也將被猛獸一樣的河水淹沒。但那怎么可能呢？

即便是橫遭百年不遇的漫長雨季，在平日里波瀾不驚碧如玉帶的河流，自然也會變成一頭擁有萬馬齊喑猛虎下山之氣勢的獅子，但它依然被死死地關在峽谷里，不可能越雷池半步。

我曾和同學結伴跑來河邊，自草叢中翻找出一塊塊重達數(shù)十斤的青石，將之抱到橋中央興沖沖地投向河面，然后目送著那塊體積越來越小速度越來越快的石頭靜等消息——差不多需要一分鐘的時間——就在那塊石頭縮成一星似有似無的白點，甚至是消失不見而讓我們誤以為它已憑空蒸發(fā)時，那翡翠一般的河面，才猛然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

幾乎是同一瞬間，一聲類似于魚雷爆炸時所發(fā)出的巨響自浪花間傳來。我們的身體，伴隨著一聲尖叫顫抖了一下，仿佛那一個沉悶的驚雷是在我們身體里一個極遙遠的地方裂開的。

扒著欄桿自橋上俯視，那浪花激起處，酷似一面碎裂的鏡子，但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河面便恢復了平靜，唯有那一聲巨響還在峽谷間回蕩，在不諳世事的少年的胸間回蕩。

據(jù)說當年在河上修建那座著名的索道橋時，一位負責橋梁設計的女工程師剛到勘測現(xiàn)場就被峽谷龍騰虎嘯般的氣勢給嚇暈了。

諸此種種，無非陳述一個與那個消息相悖的常識：那條河流縱使插翅也難飛，何況是像河霧一樣飛到刀剁斧劈般的峽谷頂端去。豈不是飛到天上去了？

但是越來越多的消息，像秋天的落葉一般紛至沓來：

田峽口的人已經(jīng)接到了政府下達的限期搬遷的通知，許多年輕人趕在某個日期之前非常草率地結了婚，許多人家正在原址上加班加點地補蓋房子；

來歷不明的勘察隊正在離鎮(zhèn)街幾里之遙的革坦壩一帶扛著工具勘察地形，日夜打井測試地質情況；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那一帶的人家也不管貧富，都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成為姑娘們在小鎮(zhèn)上找婆家的首選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