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平靜日子
一
大家分明感覺到，這段時間，14樓竟沒有死人。

醫(yī)生查過房離開了，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來。

蘇琴感慨地說，我有個心愿，我如果有個孩子，為我老公延續(xù)下一代，我死也無憾了。
蘇琴的話引起病友的共鳴和響應(yīng)，不分年齡段地在展開：
我都18歲了，還沒有戀愛過。如果讓我談一次戀愛，死就死吧。
我在戀愛中，男友也很好。如果讓我結(jié)一次婚，有個家庭……當(dāng)然，最好不要死……如果死，畢竟我有過家庭啊。
我沒有看到我兒子長大，我死不甘心。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死。我死了也不瞑目啊。
我剛退休，剛享福就生這種大病。我不想死。但是，我說不想死就能不死嗎？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來，死就死吧。我賺啦！我八十多歲啦，什么也不想了。我想得最開。你們看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沒有憂愁和煩惱。我就在等死。這一生我賺啦！
大家找說話的人，驚詫地發(fā)現(xiàn)，竟是80歲的胖老太。
胖老太是個被忽略的老人，從沒人關(guān)注過她。老太入院后，給人感覺似乎一直在睡覺。有時白天病房里竟然響起呼嚕，才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老太女兒來了，就給她吃。她吃后就睡。她吃得進睡得香。誰也沒有聽到她說過話。所以，她的聲音很陌生。
小米笑著說，原來老太的耳朵從沒閑著過？以前在不聲不響偷聽我們說話，今天終于開金口了！小米首先鼓起掌來。
其他人跟著鼓起掌來。
老太女兒瞧著媽媽寵辱不驚的反應(yīng)，掩口而笑。
圓圓沒有跟著鼓掌，默不作聲，眼睛望著窗外，好像有什么事情觸動了她。
蘇琴問，小米，你難道沒有心愿嗎？
小米說，我從沒想過，真的。一定要說心愿，就是能讓我活下來。
蘇琴說，小米，你的壞細胞變零了，你暫時用不著想這些了。圓圓，你有什么遺憾嗎？
圓圓說，我曾有個心愿，想去西藏墨脫走一走……我本來想……她遲疑著，三緘其口。
小米說，圓圓想到西藏什么地方去旅游，這也能叫心愿？
大家忍俊不禁，目光集中到圓圓身上。
不說了……沒啥說的……說了也白說。圓圓眼眶中突然飽含淚水。默默無言。
小米心想，圓圓也太小資了。
大胖說，談什么遺憾啊心愿啊，只要住進14樓，最后都是遺憾和心愿。
蘇琴說，是啊，就像圓圓說的，我們說也白說。得了白血病，我們都會很快死去，趁現(xiàn)在能吃，就多吃些。
大胖的話把所有人心中的隱痛拉回殘酷的現(xiàn)實中。閉口無言，只有唉聲嘆氣。
討論就此中斷。

每天常規(guī)檢查，輸液吊針吃藥化療，輸血小板，輸全血。每天雖有病危搶救，但沒有驚心動魄的死亡。大家的心情漸漸放開。暫時不去想什么時候會死。有難得的平靜生活，特別開心，享受起正常人的集體生活。
小米樂觀地說，網(wǎng)絡(luò)數(shù)據(jù)說，白血病化療生存率30%以上。這30%會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身上？
蘇琴說，估計70%中大都是年紀大或貧困地區(qū)醫(yī)療條件差的人。我們年輕人的生存率集中在30%中。
圓圓說，我們一定都是30%中的幸運兒！
    她問，蘇琴，你的親戚是血液科專家。你親戚有沒有說過，白血病到底能活多久？會不會馬上死？
蘇琴開心地笑了，你們看我，是不是馬上要死的樣子？
蘇琴面色紅潤，氣色好，心情快活，哪像個病人？
大家都笑了。

二

她和圓圓先后出院，回家養(yǎng)細胞，等細胞起來后再回院，進入下一輪化療。
小米爸吃過住不進病房的虧，有了心病。在她的細胞稍起來，醫(yī)生約定她化療日期的一星期前，搶先預(yù)約病房，說萬一訂不到，還有一星期周旋余地。
這一次，她住進了普通病房。圓圓還沒有來。在她回家的日子里，14樓沒有死人。難道死神遺忘了14樓？

平靜生活來之不易。14樓笑聲漸漸多了起來，像集市一樣。家屬離家近的，在病人情況穩(wěn)定后大都回家過夜，病人如有事，其他陪夜的家屬會照顧。
每天來得最早的是老王。7點不到，他就來陪患病的妻子。
老王身材好，五官棱角分明，看得出年輕時是帥哥。他一切以妻子為中心。不喝酒不抽煙。好東西讓給病妻。聽說在家時，家務(wù)全部攬下，收入全部上交，不留死角。
老王是公認的模范丈夫。對模范丈夫稱號，他自有話說。他說，他此生最驕傲的事，是妻子曾是村里“一枝花”，家境好。他家處處不盡如人意。他做了上門女婿。他說“嫁”給妻子是他人生最大幸福。他很感恩，總將“一枝花”，妻子家境好之類的話掛嘴上。說多了，他的臺詞，大家也能背出來了。
老王感嘆說，想不到眼睛一眨，“一枝花”成了老太婆，還生了這種病。
大胖說，“一枝花”如果走掉的話，老王會娶小的。
“一枝花”說，老王沒這個賊膽。
大胖說，老王以為全世界只有“一枝花”，等他走出去一看，哇，全世界處處是鮮花，就是個大花園。
“一枝花”說，大胖，你總不學(xué)好。你說這話，會把我們老王帶壞的。
小米媽插話說，老王被“一枝花”成功洗腦了，幾十年最成功的調(diào)教成果。
老王笑，是內(nèi)心幸福的笑。

第二個來的家屬是老錢。老錢妻子患骨髓瘤晚期，每天要輸全血或血小板，老錢來了，扶妻子上衛(wèi)生間，驚訝地叫起來，你的大小便今天怎么又是紅顏色的？剛才輸入的全血這么快全部出來了？
妻子自嘲說，我現(xiàn)在是不折不扣的“吸血鬼”了。
老錢來了就要走。要趕在股票9點半開盤前到證券公司，和眾股民仰頭看大屏幕，分享股票的漲跌。

老錢走后，老王的女兒聾子應(yīng)該來了。
老王說聾子小時候發(fā)燒，他給女兒喂錯了藥，對聾子有歉疚，從此一直寵聾子。如今，聾子四十多歲，在待退休年齡中，沒事做，也不想工作，每天來之前先到超市走一圈。聾子說超市好，有免費空調(diào)，免費吃各類食品，早飯可以省下來。聾子說，超市最近多出一個免費甩脂機樣品。說這些年她在胖起來，她到超市多了一門功課，在甩脂機樣品上甩四十五分鐘。一段時間后，身子輕了十來斤。
老王說聾子怎么還沒來？“一枝花”也奇怪，說，在往常，聾子這時候應(yīng)該來了啊。
正說著聾子，聾子出現(xiàn)了。老王問，聾子，你為什么來晚了？
聾子說，她出超市門時，警鈴響了，超市查出她身上有洗發(fā)精，說她是小偷。她聲辯洗發(fā)精不是超市的。超市保安從她身上查出的洗發(fā)精果真只有半瓶，沒辦法確認是不是超市的，放了她。說到這里，聾子很開心。
聽到聾子轉(zhuǎn)危為安，老王表揚說，聾子真聰明。
因聾子聽不清，父女溝通時嗓門超大。聾子能感覺到爸爸的表揚，很得意。
大胖懷疑說，聾子會不會故意把超市的洗發(fā)精旋開蓋，倒出一些再帶出超市？
老王笑了，說，很有可能。聾子小陰謀很多。超市只得放過她。
“一枝花”稍有頭腦，說，聾子耳聾，家里從小寵聾子，所以聾子讀書差，早就失學(xué)。聾子在百般寵愛中變得自負，真以為自己聰明，處處向外界展示她的聰明才智。展示過程中，會得到爸爸的頻頻贊賞。
老王做總結(jié)，我家聾子聰明的事多著呢。我家聾子上公共汽車會裝啞巴，能逃車票，百試百靈。說聾子確實有著與眾不同的小聰明。
聾子知道爸爸表揚她，笑著補充她的聰明，說，我每天來看媽媽一舉多得，既可落個孝女形象，也不會被外人說閑話。我們一家三口在14樓吃喝拉撒，電費、自來水和燃氣費都省下來了。家里不開銷了。
聾子安心地坐在老媽病床邊，說，看，我每天把活集中打個包，帶到這里來做。聾子利索地把購來的新鮮蔬菜倒在地上，進行分揀。上衛(wèi)生間洗刷，再到公共小廚房燒煮做餛飩餡。
聾子回到病房，拉過一張靠背椅，食物放在椅面上，包起餛飩。這是聾子一家全天的飯。

小米想喝水。媽媽倒好水，放下熱水瓶。
她伸手拿杯子，聾子搶在前，連說，小米，小米，我來，我來！搶過杯子，因動作過大，水杯搖晃，水潑在被子上。一杯水潑了半杯，被子濕成一片。
小米媽不開心，因聾子是好心，又不好說。
家屬們最怕聾子幫倒忙。她對人熱情過度，粗心驚人。雖耳聾，眼睛特好，于是更添麻煩。比如病人輸液沒有了，聾子第一時間會搶著去幫忙。大多情況會不小心拉掉輸液管或弄痛病人。
小米說，王伯伯，你女兒粗手粗腳，讓她安靜些。這些事，我們都會自己做的。
老王招呼說，小米，對不起啊。轉(zhuǎn)頭笑嘻嘻喊，聾子，你安靜些，安靜些，不要幫倒忙。
聾子轉(zhuǎn)過臉，無辜地望著小米。
她知道說也白說。聾子依然保持我行我素。

她正在看書，聾子要和她說話，將嘴湊近她，如同閨蜜好友。
聾子說悄悄話，小米，我上午看到你的男朋友了，長得很帥。
她大聲回答，阿姨，上午來的不是我男友，是蘇琴的老公！聾子大嗓門的悄悄話，貼到她臉上的親熱，讓她極不自在。
身高1米8有嗎？聾子順著自己思路說下去。
她哭笑不得。碰到諸如此類事，她只有投降，不說話。
小米媽再次請老王讓女兒安靜下來。但說說罷了，根本不起作用。

她在媽媽攙扶下，剛想上衛(wèi)生間。聾子在衛(wèi)生間前準(zhǔn)備拉門。
小米媽搶先一步，擋在聾子前，說，聾子，你等會兒，讓小米先用一下。
聾子態(tài)度好，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讓小米先用。
當(dāng)她和媽媽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家屬們排隊招呼親人提前用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24小時提供熱水。聾子一旦進入，會在里面洗澡洗衣。其他人要用，門敲得再響，她也聽不見。醫(yī)生護士多次批評她，她挺無辜地望著你。大多情況下，有人內(nèi)急時，只能由家屬扶著到隔壁病房借用衛(wèi)生間。

三

食堂阿姨推著餐車進病房分餐。病號飯大都由家屬享用。病人飯由家屬從家中帶來，或外賣送來。
近中午了，老錢應(yīng)該來了。病妻眼巴巴盼老錢出現(xiàn)。她說，都中午了，你爸應(yīng)該來了啊。
女兒是孝順女，每天燒了好菜好飯給媽媽吃。老媽將最好的食物留給爸爸，自己不享受。在老媽眼里，老爸是照顧對象。女兒說，媽，你不要等他了。你先吃吧。
媽媽說，還是等等你爸爸吧。股市收盤11點半。你爸這時候在路上，12點肯定到。
老錢回來了。笑嘻嘻的臉。進門就叫，今天股票漲了！
小米問，錢伯伯，你今天賺了多少？
老錢妻說，他啊，炒股票就是輸錢。
今天我贏錢了。
老錢妻說，你如果贏錢，那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了。
小米說，錢伯伯一直輸錢，那你怎么還讓他去炒股？
老公喜歡，就由他去吧。輸了多少，他自己知道。
老錢女兒插話，我爸爸是嘴上股神，如果他能贏錢，股市肯定到達一萬點。如果股市收盤了，我爸爸還沒有來，那一定股票漲了，他在證券公司吹牛，好像是股神。其實，我爸爸在股市中輸?shù)靡凰�糊涂�?br />老錢氣短，說，今天確實是漲了。
女兒老實不客氣揭穿，說，今天可能漲一毛，明天會跌一元！只有老媽會寵著你一直輸下去。
小米對老錢妻說，阿姨，你生了這種病，自己都快死了，卻還深愛老公啊。
小米，我死就死，我放不下心的是老錢。他什么都不會做，都不懂。我一走，他怎么辦？誰來照顧他？她傷感地說。
老錢女兒說，我老媽把老爸當(dāng)成我弟弟。沒辦法。老媽也是極品。老爸有腳有手，身體很好，還把他當(dāng)長不大的小兒子。
老錢傻笑，樣子確實像孩子。

中飯過后，聾子必到小廚房。
公共小廚房在休息室和特需病房中間。廚房有燃氣灶，可以燒煮。是14樓為病人三餐打飯菜的場地，也為家屬自帶食物加熱提供方便。聾子在合適的時間會準(zhǔn)時到達。那里每天有剩余的沒有動過的病號飯，很衛(wèi)生。聾子向管事阿姨討要回家，說家里養(yǎng)著狗。
老王看到女兒拎了打好包的病號飯菜，笑嘻嘻地說，有聾子在，我們家里不用開伙啦。吃剩的都帶回去。

四

大胖女兒帶兒子來看媽媽。
大胖和女兒又吵了起來。妻子得病后，父女為財產(chǎn)勢不兩立，見面便吵架。在14樓，病人家屬為財產(chǎn)發(fā)生明爭暗斗是常見一幕。家屬們努力勸架，把父女倆分隔開。
女兒爭取圍觀家屬的支持，說，我老爸天天盼我老媽早點死。老媽萬一不在了，他肯定再討老婆。我以后什么也得不到。我還帶了個小孩，我沒法生活的。你們說急不急�。拷o老媽看病，家里拋掉過一套房，這些錢無論如何用不完的。老爸雖答應(yīng)將來房子歸我，但沒有過戶等于零。我不相信老爸。
大胖也在爭取圍觀家屬的支持，說，我女兒長得太漂亮，又不聰明，從小不學(xué)好，男孩子追的多。你們想想看，她19歲生下孩子后，男的不管了，小孩一直由我們夫妻帶。還有，她對父母也很不孝。
女兒沖前兩步，說，老爸，我哪里不孝，你倒要講講清楚！
你來醫(yī)院干過什么？帶了筆記本來，要么看電影，要么打手機。你干過什么？
大胖妻子見狀制止，你們父女吵什么吵？我知道自己活不長。女兒確實不學(xué)好，但我喜歡外孫。我放不下的是小外孫。我一死，你肯定要找伴兒，會將房子分出去。
大胖不服，說，你聽女兒瞎說。

大胖一家是農(nóng)民，在浦東大開發(fā)動遷中，分得4套房。妻子生病后，拋掉一套給妻子看病，還有三套房。一套已過戶給女兒和外孫，夫妻共同擁有一個大套和一個小套。大胖女兒在南京路步行街某大型商店當(dāng)營業(yè)員，長得漂亮，穿著時髦，屬低收入高消費，至今仍在啃老。25歲的她有個六七歲的兒子。父女見面就互相攻擊，都在等大胖妻子表態(tài)過世后財產(chǎn)分割。
大胖攻擊女兒從小不學(xué)好，容易被騙，再多的財產(chǎn)留給女兒，也很快會折騰光。女兒說爸爸在外面有小三，等老媽一死，找小三結(jié)婚，將房產(chǎn)分出去，她和兒子什么也得不到。大胖始終否認有小三。

老王悄悄說，小米，大胖有戲了……
小米問，什么戲？
就在走廊里，你自己去看。
她下床，走出病房。媽媽緊跟在后。
走廊里，一個三十來歲有幾分姿色的外地女人和大胖在一邊嘀咕。

女人走后，小米問，大胖，你女兒說的小三，是不是她？
大胖笑著說，什么小三。她想花我一些錢是可以的，她如果想我的房子財產(chǎn)什么的，沒門。我有底線。
她說，幸虧你女兒不在，沒看到。
我女兒看到也沒關(guān)系，她心里明白我只是玩玩。我老太婆知道就有些煩，我講不清了。其實，那是個玩玩的伴兒，我還沒有那么傻，你想想看，我會和她結(jié)婚？小米，說實話，我很愛女兒和外孫。我就是擔(dān)心女兒再次受騙。

走廊里，大胖不在。大胖女兒懇求家屬在她老媽前多美言她。
家屬們紛紛出招幫助她：
你媽的日子不多了，你要多來看媽媽。
你下班后，帶你兒子來，為你爸分擔(dān)些陪護的責(zé)任，還可以取得你媽的同情心。
如果你媽一發(fā)話，你爸爸看到病妻這樣，畢竟多年感情，不可能會拒絕的。
你選個合適的時機提出來，把你的名字寫進你爸媽的兩張房產(chǎn)證上，再請你媽寫份遺囑。
大胖女兒很虛心，頻頻點頭，我以后每天下班帶兒子來醫(yī)院陪外婆。我一定要把房產(chǎn)和財產(chǎn)的事搞定。否則老爸肯定找小三。
天真活潑的小男孩站在人群中，奇怪地看著這一幕。

五

每天晚上，大胖和老錢喝酒聊天。是50度以上的烈酒。他們將自家?guī)�來的菜合在一起，放在靠背椅椅面上。一人一個小凳，面對面。他們有幾分醉意。熱了，老錢脫剩下背心。大胖人高馬大，光著上身。脖子上一根顯眼的粗大黃金鏈子。圓實的膀子文著盤纏著的青龍，像影視劇中的土匪首領(lǐng)。
病房里彌漫著濃烈的酒氣。礙于面子，誰都不好意思提出來。再說，患的都是死病，不想惹什么事。護士和醫(yī)生提醒不能這樣，會影響他人。他們態(tài)度好卻從不遵行，勸說沒用。
他們喝酒熱了，將空調(diào)打到很低。病人怕冷。有家屬忍不住將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大胖發(fā)現(xiàn)后會重新調(diào)低，說如果覺得太涼，你們可以蓋被子啊�？晌覠岬脹]衣服可脫了。還熱情招呼說，你要不要來一口？
老錢喝完酒后，站起來，很享受。心滿意足。
老錢妻心疼老公，說，你早點回家休息吧。
大胖瞪著醉眼對老錢妻說，你看你，人都快死了，還要管他�。�
他什么事都不會，我們結(jié)婚二十多年，都是我在管他。我死后，他怎么辦？
老錢招呼一聲，好了，好了，煩死了，老太婆，我走啦。邁著醉意的步子，走出病房門，頭也不回。
老錢妻目送著老公，目光溫柔得使人都受不了。
靠背椅的椅面上，一堆殘余物、一個空酒瓶。大胖在收拾。

夜里，大胖酒足飯飽后，在地上鋪幾張展開的硬紙板包裝箱皮，睡在上面。
小米由媽媽陪夜。上次媽媽租借醫(yī)院的躺椅，躺椅因為大弧形，身子硬被扭曲，一夜下來，腰酸背痛，不能安心睡。她說大胖辦法不錯，也找?guī)讖垙U舊紙板箱鋪地上，睡上面，舒適多了。
大胖睡覺呼嚕震天響，同病房的人根本不能睡。小米和媽媽耳朵里塞了棉花條也沒用。因為休息不好，輪換發(fā)燒成了病人跨不過的坎。為防交叉?zhèn)魅�，有人整天戴口罩。但大多�?shù)人因濕悶和呼吸不暢都不戴口罩。

六

午飯后，病人要休息。家屬們知趣地退出病房，來到休息室。
老王、大胖和老錢常常商量大事。這樣的商量已好幾次了，主題是三人的老婆病情不見好，身體越來越差，繼續(xù)下去人財兩空。不能再拖了。他們是“人財兩空”論調(diào)的擁護者。今天，他們達成了一致，認為中醫(yī)治療好。決定將病妻轉(zhuǎn)曙光醫(yī)院，請上海某著名中醫(yī)教授看病拿藥，說便宜效果又好。
正談著，老王被聾子叫走了，說老王妻有事要關(guān)照。
大胖和老錢繼續(xù)討論，話題轉(zhuǎn)到老伴死后如何辦三七、五七等具體操作。
小米媽驚訝，插話，你們的老婆都活著，就開始安排后事了？
他們笑了，說，小米媽，這種病肯定死的。三七五七，我們都沒做過，要事先了解，考慮周到，免得到時措手不及。

七

大胖女兒好多天沒來醫(yī)院了，家屬們都奇怪，問怎么回事。
大胖說，她以后不會經(jīng)常來了。我早知道這個結(jié)果。我把女兒的名字加進我們夫妻的兩張房產(chǎn)證上。這樣，將來我拋房要通過女兒。老太婆也立了遺囑，死后將她的房屋份額轉(zhuǎn)給女兒和小外孫。我知道女兒的心事。你們看，我女兒就這樣直，這樣傻。我最擔(dān)心的是女兒以后再次受騙。她能有幾套房子被騙啊。

八

她三十多歲，從14樓男病房出來一亮相，就引來眾人注目禮：時尚流行的服飾，雙唇涂得鮮紅，嘴里咬著細長進口煙，昂著頭，高跟鞋聲聲敲打著走道。
她來看患絕癥的公公朱老師。她是朱老師的小兒媳。
朱老師是事業(yè)單位，退休金不菲，有兩套房子。兩個兒子。生病后，大兒子在外地，遠水解不了近渴，陪不了他；小兒子在外洋輪工作，不�；丶摇ａt(yī)院有事就通知小兒媳。
她煙癮來了，只能走出病房到休息室。休息室不禁煙。如走廊里沒有醫(yī)護人員，她也會隨時解煙癮。
小米和媽媽在走廊散步。
她大聲招呼，小米媽，你女兒看上去氣色不錯��！
小米媽問，你來看公公啊？
我不來，誰會來看老頭子呢？她生就伶牙俐齒。小米媽，我公公是個花肚腸，我婆婆死后，就搭了兩個外地小狐貍精。公公生病后，我為公公請了24小時的護工護理。我對護工再三關(guān)照，狐貍精來了，如果不及時通知我，馬上下崗換人。護工等于是我放在老頭子身邊的24小時密探內(nèi)線，或者叫臥底，是不是？我把老頭子所有存款、房子鑰匙、房產(chǎn)證、戶口本、身份證等全部控制在手。她優(yōu)雅地吐出一連串濃煙，說，我對老頭子說，我替他保管，我不會要他的。她的眼睛欣賞著成串翻滾的煙圈消淡下去，突然笑出聲，老頭子現(xiàn)在等于被我雙規(guī)了！
她的話剛落，大家聽到“雙規(guī)”，忍俊不禁。
她滿足自己實施的計劃，說，老頭子想狐貍精想瘋了，住院不久，就對我開口，說想她們，要她們來醫(yī)院看他，被我一口擋回去。我說，我通知你的女友無數(shù)次啦，我苦苦求她們來看，她們都不肯來，我有什么辦法。你生病了，除了你的小兒媳，誰還會來？其實小狐貍精來過，被我堵在醫(yī)院門口，罵了個狗血噴頭，說了許多威脅她們?nèi)松戆踩�的狠話。她們自知不是我對手，從此不敢來醫(yī)院。我公公自從小狐貍精不來后一直悶悶不樂，但也沒辦法。
小米半嘲說，阿姨，你真厲害啊。
小米，我也覺得有點厲害。不過，我不厲害，狐貍精就要得逞。她們都想搞老頭子的錢，想和我玩，也不看看是什么料，沒門！

九

朱老師死了。
護工們爭搶著為逝者換衣擦身的活吵起來。安徽來的李姨沒有搶到這個活，忿忿不平，說，給死人換衣擦身，有300元至500元的錢。兩個護工平分，也能分到兩百多元，如果死者家屬有錢的活，還會多給錢。
小米在一邊聽到了，插話說，阿姨，小兒媳是人精，絕不可能多給。

朱老師的死打破了一段時間來的平靜。
誰都感覺到，死神可能蘇醒了，重回14樓，開始收人了。

十

“救命�。【让���！”
小米聽到露露媽驚呼，下了床。跑到外面走廊里。
右側(cè)走廊盡頭，圍滿了人。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爬在窗外，站在窄窄的窗臺臺板上，欲跳不敢，欲回屋已不能。他在哆嗦，眼睛惶惑，愣愣地望著下面。不敢往下跳，說明他對生命還有留戀。
窗邊涌上許多病人家屬，在努力把他拉上來，并勸說：
你要想開些啊，你不能死啊。
你要為家里人想想，不能一走了之啊。
他沒有血色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努力抵抗逼近的死神。在被眾人架扶著回病房的過程中，他昏昏沉沉，雙目呆滯麻木，似在催眠狀態(tài)中，又像被拖往刑場的犯人。
一片嘈雜的勸慰聲：
好死不如賴活。
我們都這樣，活一天是一天。
他的家屬居然不在！
反正不管誰，早晚得死……
露露媽仍驚魂不定。說她發(fā)現(xiàn)他爬出窗子，明白他想自殺，馬上喊救命。說昨天他的骨髓化驗報告出來了，復(fù)發(fā)了。他想死，可能有什么掛念，被救了回來。
周圍仍在議論紛紛：
他暫時得救了。但他復(fù)發(fā)了，仍死路一條。
人一復(fù)發(fā)，化療化為烏有。接下來等死吧。
他因為復(fù)發(fā)，盡快結(jié)束生命也是一種選擇。
可能還有什么使他放不下心，跳樓時，一恍惚就被救了上來。
走廊里，醫(yī)生在驅(qū)逐圍觀人群，喊：該干什么還是去干什么。請看護好自己的親人！
窗臺前，人群陸續(xù)四散開了。
她在媽媽攙扶下經(jīng)過男病房時，看到那個可憐的自殺未遂男人坐在床上，渾身哆嗦，在抽抽搭搭哭泣。她奇怪，他的家屬怎么仍不在？
在14樓的這些日子，她眼見活生生的人一個個死去。她變得同醫(yī)生一樣，對他人的死不太敏感，不像剛住院時那么心驚肉跳。她的神經(jīng)麻木了。她自身難保，還能顧得上關(guān)注他人的死嗎？不過，每死一人，她會聯(lián)想到自己，下一個會不會是她？她從他人的死亡中看到自己的結(jié)局。
她和媽媽經(jīng)過護士臺時，看到護士正拎著電話，在聯(lián)系自殺男人的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