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伏地一禮，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她看似臉上什么情緒都沒露出來，但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門柱，雖然她很快回過神來，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會心一笑。

羋月神情恍惚，如夢游般走在宮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羋姝的冷漠、玳瑁的陰險交織在一起，讓她發(fā)狂，讓她恨不得殺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張儀當(dāng)時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絕望的時候，只余恨意，什么樣的代價，都愿意去付出；什么樣可怕的敵人，都無懼去挑戰(zhàn)；再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神情恍惚地走著，忽然被人擋住，道：“季羋，大王在此，還不見禮。”

羋月一驚，回過神來，卻是繆監(jiān)擋在了她的面前。抬頭一看，秦王駟坐在輦上，已經(jīng)停了下來，正關(guān)切地看著她。

這一場景，與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臨著這樣一場天人交戰(zhàn)的內(nèi)心沖突，卻恰巧遇見了秦王駟，然后……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羋姝給她安排的侍寢之事，然后遇上了秦王駟；當(dāng)晚，秦王駟取消了與羋姝共進(jìn)晚膳之事，于是，她逃過了一劫。

那么秦王駟取消此事，是臨時起興，還是……還是見著她以后，知道了她內(nèi)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會是這樣體察女兒家情緒的男人嗎？那么，將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他，他是不是會幫助她解決這件事，會救她于危難？

羋月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轉(zhuǎn)眼神情又黯了下來。她想到了銅符節(jié)之事，想到了自己當(dāng)日的天真。眼前的這個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樣是一個君王，一個善于操縱權(quán)術(shù)、平衡內(nèi)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么人？是他的愛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后宮多年深受他倚重的愛妃，疏不間親這個道理，她應(yīng)該懂的。

不是嗎？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參與了伏擊新王后的陰謀，明明以賜藍(lán)田玉的方式察覺了真相，可是他什么也沒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時候，讓魏夫人去操辦他與羋姝的婚禮，依然維護(hù)著魏夫人的體面，甚至在羋姝因懷孕心情浮躁而在無意中得罪他之時，讓魏夫人來敲打羋姝，讓魏夫人繼續(xù)代掌后宮。

就算把真相告訴他，他又會怎么做？最多不過讓魏夫人放了魏冉罷了。魏夫人已經(jīng)對王后造成實(shí)際的傷害，卻并未受到處罰；那么她對魏冉這個小童連實(shí)際的傷害都未造成，就更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了。

而這一次以后，她依舊還是媵女，魏冉依舊在宮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會讓他們姐弟在宮中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卻莫名響起了張儀說過的話。他說：“季羋，你不應(yīng)該走的……”他又說：“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qiáng)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yàn)槲乙呀?jīng)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絕境，再瘋狂的事，她亦不懼去做，再強(qiáng)大的人，她也要去斗上一斗！

她數(shù)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如今，她已經(jīng)沒有退路，那便進(jìn)吧，那便斗吧。

她心中從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轉(zhuǎn)，到下定決心，歷經(jīng)無數(shù)念頭，但表面上看來，卻是毫無異色，只避讓、行禮。秦王駟略一停步，關(guān)懷地看了看她，見她行禮退到一邊，便擺擺手，車駕又要起步前行。

羋月忽然脫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駟疑惑地轉(zhuǎn)頭，羋月雙手握緊，無數(shù)句措詞翻轉(zhuǎn)，卻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來。許多事想到的時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實(shí)行的時候，卻是千般勇氣忽然消失。

見秦王駟只疑惑一下，便又轉(zhuǎn)回頭去，羋月忽然間一句話沖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嗎？”

秦王駟一怔，又回過頭來，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羋月只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提起了舊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覺練習(xí)此舞已經(jīng)熟練，不知大王有空一賞否？”她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后，不知為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后一句的時候，還不由得露出一個女師所教的嫵媚笑容來。

秦王駟凝視著她的眼睛。她已經(jīng)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著那嫵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里那絲惶恐和懼意，帶著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駟嚴(yán)肅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頷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明月當(dāng)空，絲竹聲起，秦王的寢殿承明殿前的云臺上，諸侍人皆已經(jīng)退下。

羋月?lián)Q了一身長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這是她在楚國之時就練習(xí)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駟并不要樂師彈琴，而是親自彈琴伴奏。他是個善于用心的人，入楚國不過數(shù)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學(xué)會了。此時他輕攏慢捻，偶爾取酒盞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與樂的共鳴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長江以南的荊楚女子，膚白腰細(xì)，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是他國女子所不及的。貴女們的舞蹈是不可多見的，除了于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過羋姝的舞蹈，看過孟昭氏的舞蹈，看過魏氏的舞蹈，看過許多后宮女子的舞蹈，這種舞蹈就是一種很私密很親昵的表達(dá)。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貴，可是此刻，看羋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他曾經(jīng)見過她在汨羅江邊，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時候，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yīng)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宮后的無數(shù)次回眸顧盼間，他總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來。

他想，他總要見著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貍”，這么充滿野氣的歌辭，這么充滿野性的舞蹈，讓她的身上不再是萬眾簇?fù)淼臍鈩�，而是野性。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山鬼，變成了那容顏如朝露的山中精靈，披著藤蘿，騎著赤豹，身后跟著文貍，潔白的皮膚在山林里熠熠生輝。桂旗到處，她便是山中神祇，縱情來往，巡視著自己的領(lǐng)地，傲嘯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脈帶來的雍容華貴，而更像是憑著自己強(qiáng)大的神力，令得猛獸伏首，狡貍跟從。

秦王宮似乎變成了云夢大澤，莽原荒林。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帝王、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彈著琴，琴聲欲發(fā)高昂，似風(fēng)嘯云起，沖上高天；

她跳著舞，舞姿越發(fā)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動山林。

琴聲和舞蹈，已經(jīng)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戰(zhàn)與征服。琴聲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歡。

羋月在琴聲中狂野地舞著，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今天的目的，忘記了面對著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壓抑著的不平之氣。她不愿意就此伏首，不愿意就這么退讓和放棄。這一刻，他們之間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聲直上九霄，長袖擊中壁頂。

琴弦迸斷，盤旋著飛舞的人兒也支撐不住，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云衫飛出，珠履飛出，弁冠飛出，玄衣飛出……

枕席間，生命在搏殺，在較量，在發(fā)現(xiàn)，在融合……

羋月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尤其是馬上要面臨的一切，只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感覺，仿佛楚威王帶著她第一次行獵時，在馬上聽到那遠(yuǎn)遠(yuǎn)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但這種感覺卻已經(jīng)讓她恐懼到了極點(diǎn)，讓她只想逃開。然而在極度害怕之余，卻似乎又激起她的好勝之心，讓她躍躍欲試，激起她無窮的挑戰(zhàn)之欲。山鬼之舞，余韻猶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懷著征服猛獸的心情。

秦王駟輕輕地吻著她，安撫著她的情緒。他是猛獸，也是獵人。他溫柔地安撫，細(xì)致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斷地捕獵……他是一個最善于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于挑起情欲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決，羋月只覺得被洪水席卷著，忽然間一箭穿心般劇痛，轉(zhuǎn)眼間又如泡入溫泉般歡暢。

一顆珠淚落下，落于枕間，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她必須面對，也必須承受。

秦王駟似乎并沒有察覺羋月情緒的變化。這一夜，他如同一個戰(zhàn)士，又重新面臨一場新的戰(zhàn)爭。他運(yùn)籌帷幄，他沖擊于戰(zhàn)陣之中，一槍槍地刺殺，將對手一個個挑落馬上，他一沖到底，卻又返回來，再度沖擊，數(shù)番來回，酣暢淋漓……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云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