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預言——李世民琵琶
　　半月無雙影，全花有四時。摧藏千里態(tài)，掩抑幾重悲。促節(jié)縈紅袖，清音滿翠帷。駛彈風響急，緩曲釧聲遲�？沼嚓P(guān)隴恨，因此代相思。
　　玄宗自白：當我在壽王府聽到那首此生難以忘懷、震徹心扉的琵琶幽怨曲時，那個叫玉環(huán)——早已是我兒子王妃的女人，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命。許多人將此后大唐的命運都歸結(jié)于這個女人，然而，我知道，她，不過是個簡單的女人。從她演奏的音樂中，我聽得出。一個滿腦機心的人，何嘗能演奏出一種安靜，像山澗中流出的冷泉。如今，我已老去，月華在墻上掛著的那把許久未曾彈撥的琵琶上緩緩流動著，此時無聲勝似有聲……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太宗皇帝，那個和我一樣，對琵琶聲難以自拔的大唐英主，是否也有對金風雨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卻此生不再的綿綿恨意？那一刻，我忽然對眼前這把琵琶崇敬起來，物我相忘，物是人非，似乎它才是斗轉(zhuǎn)星移中最堅韌的東西，目送生命的輪回？
　　琵琶何嘗不是唐代文化的一個重要元素，書寫著濃墨重彩的故事，展現(xiàn)著旖旎艷麗的魅力。略帶硬朗的音色，需要強勁的心靈，去驅(qū)役調(diào)遣，正是唐代能夠流出帶著活潑潑生命欲望的動力之一，成為唐代散發(fā)出的味道，逗引人類心靈最為柔弱的部分。
　　貞觀年間。
　　宮廷內(nèi)帳舞蟠龍、金銀煥彩，諸般羅列。
　　來自龜茲的客人正要為熱愛音樂的大唐皇帝及他的群臣們，獻上一曲西域的音樂，訴說共同的感覺。罕見的樂器和聞所未聞的異域曲調(diào)，定要讓這大唐皇帝和臣民不敢小覷。樂器，有時擔負著某種外交使命，或是“揚我國威”的宣稱，或是借以表達難以言傳的情緒。因緣際會，彼時當世的人方能心領(lǐng)神會�；实鄹咦�堂上。從遙遠的西天歸來、滿腹經(jīng)綸的玄奘法師，曾盛贊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
　　曲聲驟響，挑、撥、彈、攏，抹、掃、拉、揉，指法變換如飛，樂聲明爽清麗。列席朝臣、外國賓客捧羹把盞、嘖嘖贊嘆，一時之間，使者好不快意！須臾曲終，使者難抑得意的神色，前趨至李世民座前，“尊敬的大唐黃帝陛下，未知我龜茲樂如何？”“自然是好！不過……此曲，我大唐的宮女即能奏之！”“呃……若然，敢請奏之�！笔烂裣蛱糜液熱√廃c頭示意，只見簾帷處香煙繚繞，堅實有力的音色仿佛瞬時將簾帷穿透，直入云霄，忽而溫潤，忽而淳厚，“琵琶弦促千般語，鸚鵡杯深四散飛”，與剛才所奏之曲調(diào)，竟無一字之漏。
　　龜茲使者大失其色！大唐的宮女竟如此厲害，看來我們是班門弄斧了。世民手捋胡須，哈哈大笑。
　　簾帷內(nèi)坐著羅黑黑，他看到龜茲使者朦朧又尷尬的神色。
　　雖然他看不見世民的表情，但顯然，眼前的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想到這兒，他不禁撫摸了手中的昆琶，正是這把昆琶使他一次次為大唐奪得榮譽，也為自己博得榮譽。盡管，他曾經(jīng)被閹為宮廷給使，且在世民的口中以“宮女”的身份示人，這一切的一切，都無妨他對大唐皇帝的崇敬。琵琶成就了世民內(nèi)心的完整與豐富，世民對琵琶的鐘愛，則又成全了琵琶在大唐的搖曳多姿。
　　人與物的相遇相知，有時比人與人之間更具傳奇。
　　大明宮內(nèi)，他的父親是他的知音，他的妹妹李澄霞——淮南大長公主，也曾不止一次地向二哥請教過琵琶的往事。長埋于地的墓志銘記錄了這位大唐公主的音樂才情。許多人都不明白，為什么在金戈鐵馬中立下戰(zhàn)功赫赫的昔日秦王，唯獨迷戀這琵琶悲音。深諳民間巫術(shù)的人，在未來大唐國運漸衰，并且將罪過指向同樣鐘愛琵琶的玄宗皇帝之時，或許曾以一種歷史后見之明的語調(diào)，猜測說，這也許是一種不詳?shù)念A示。
　　齊王李元吉死的那刻，沒有料到他的妻將成為他的兄嫂。玄武門兄弟相殘的慘劇，成為此后歷朝歷代形容宮門深似海的例證。世民娶四弟妻的事實，令多少后代史學家情何以堪？
　　于是，他們費盡心思為這位雄才偉略的大唐皇帝，找尋可以解釋、最為正當?shù)睦碛�。當漢人的禮儀無法容忍這種閨門失禮之事時，唯一的解釋就是世民是來自西北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鮮卑族的血液里，流淌著野性的分子。據(jù)說，早在秦漢時期就已漸漸絕滅的季春男女野合的習俗，在五、六世紀的關(guān)隴貴族中仍長盛不衰。世民不過是傳統(tǒng)的繼承者。盡管他的家族以中原李姓面對世人，卻仍然無法抹去鮮卑貴族的血統(tǒng)和事實。
　　世民的兒子李治娶了世民的才人武媚，李隆基將在太真觀中清洗過身份的楊玉環(huán)接至內(nèi)闈，他們也許在某一個瞬間，都想到了那位英名蓋世的世民，他們尊敬崇慕的——太宗皇帝，并且都從逝去的“故事”中得到合法性的暗示。嫻靜堅強且才識非凡的長孫皇后，偶爾也會親拂羅箋——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艷妾動春情，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事實是，她用母儀天下的大度包容了丈夫的多情率性。
　　她知道，在世民的多情中，除了兒女聲色之外，亦有久經(jīng)沙場、看慣征人淚血的悲涼！她是這一切的見證者。玄武門之變的前夕，世民對燭難眠的憂慮與惆悵，毫無疑問地再次印證，大抵曲中皆有恨，滿樓人自不知君。他的多情率性，曾在琵琶的囈語中得到最大限度的宣泄。
　　李顯十九歲的兒子李重潤，與永泰公主等竊議被武后寵幸的張氏兄弟。因此被他的親奶奶——武則天下令杖殺。他的父親復位以后，立即追贈他那位可憐的兒子為皇太子，并賜予謚號為“懿德”，以隆重的帝王之禮將尸骨遷往長安安葬。在他墓室的壁畫上還不忘安置一位手抱琵琶的女子，享受生前未曾盡享的人間之樂！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guān)山舊別情。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塞外傍晚，篝火朵朵通明。剛剛?cè)〉脛倮�的軍士，圍坐在篝火前，把盞言歡。琵琶聲聲，在伶人的翻唱中，傳來新鮮的曲調(diào)。
　　然而，異域的彈撥樂器和曲調(diào)，總是撩撥起思鄉(xiāng)的情緒。這次又何嘗例外？動人的音樂時時提醒著征戍邊塞的苦情。遙望月夜中蜿蜒的長城，除了蒼涼，就是悲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竟與邊城將士有著如此多的共鳴。
　　王昌齡——這位最終死于非命的詩人，在他所排列的邊塞意象中，難以抹去琵琶的旋律。
　　戰(zhàn)事在大唐如此之頻繁，以至于邊塞詩人都可以成為一個群體。
　　李頎把他的那份對兵士的憐惜寄托到漢代的追思。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白日里登山觀望烽火軍情，黃昏的時候又來到交河邊喂馬兒飲水。
　　夜晚來臨，四周被寂靜的黑色籠罩。
　　出征的兵士敲打著軍中煮飯的銅制炊具代替報更。
　　風沙彌漫，仿佛傳來漢家公主遠嫁烏孫國時所彈奏的琵琶聲，幽怨的聲音伴著呼號的風沙，不知吹向何方！邊疆塞外，沒有大唐長安旖旎的風光。野云萬里飄蕩，沒有半點人煙的樣子，倍感落寞。飛舞的雨雪，接連著無垠大漠。它們是如此的冷酷！征人的眼淚仿佛無論如何都不能得到寬恕。生于斯，長于斯的胡人和胡雁，尚且不能忍受這番的悲涼，更何況告別春色滿園的故土來到這塞外的征人。
　　一心追求戰(zhàn)功，窮兵黷武的漢武帝，為了斬斷漢軍回鄉(xiāng)的念頭。竟然派人遮斷玉門關(guān)，下令凡私自入關(guān)者，殺無赦。拼死了性命又能如何，不過是打通西域的商路。累累白骨不過是換得蒲桃入漢！生命如此卑賤！
　　因著那一首首撕裂人心的琵琶曲，大唐出征的兵士在那一個個夜晚，竟然和當年在風雪中出關(guān)的昭君，感同身受！琵琶曲，大珠小珠落玉盤，那是和親公主和征人的淚！
　　長安城的旱災愈演愈烈。貞元年間的一場祈雨儀式即將上演。從皇帝到他的子民相信，在這一連串的儀式行為中，老天必定會有所感應，賜予憐憫的甘露。他們相信足以穿透云霄的琵琶樂聲，必定將把他們的祈求呈送上蒼。
　　東西街斗藝，則足可以向上蒼表達他們祈雨渴望的強烈！
　　一曲羽調(diào)的《綠要》，讓東街為之沸騰，康昆侖手到擒來。
　　妙齡少女以移楓調(diào)演奏同曲，聲如雷，涼意漸襲，西街為之振奮！后臺更衣，所謂妙齡少女原來是和尚段善本。
　　入宮，覲見德宗李適，耳提面命，成就了康昆侖一代大師的美名。這場長安街頭的琵琶斗藝，仿佛是大唐命運回光返照的象征。
　　這一年后不久，白居易高中進士，開始了仕宦之路。當他被貶為江州司馬，在秋風瑟瑟的潯陽江頭送別客人時，光陰倏忽已過十五年。
　　大唐的地方勢力日益坐大，即便是遇到勤政的德宗和決意復興的憲宗，朝廷一樣無回天之力。琵琶女，琵琶曲，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別有幽愁暗恨生。年少輕狂已逝，商人重利輕別離，滿腹才情化作“夢啼妝淚紅闌干”的傷心事。
　　同是天涯淪落人，江州司馬青衫濕。
　　那位在年少時裝瘋賣傻的“光叔”，卻別有雄心潛藏在胸的李忱，在三十六歲登上帝位之時，仍然對這首胡兒都能誦讀的《琵琶曲》戀戀不忘，竭力說服宰相請白居易回朝任職。宮廷樂師羅程以精湛的技藝再次奏響琵琶，他未曾料到此后不過五十多年，大唐將永遠成為史書中找尋的記憶。
　　那首使冷江幾乎瞬間凝滯的琵琶聲，成為有著雙關(guān)寓意的大唐絕調(diào)。
　　1900年6月22日。大西北烈日高懸、風沙凜冽。
　　一位個頭矮小、身著灰衫的道士急匆匆向鳴沙山東崖走去。他雇傭的姓楊的挖沙伙記告訴他說，甬道北壁的壁畫后有洞。當稀疏的堆積的泥土被挖開的時候，無數(shù)用白布包裹的整齊堆放的經(jīng)卷呈現(xiàn)在眼前。英國人斯坦因用狡詐的鬼話，從王道士手中，源源不斷掠取洞中古老的經(jīng)卷——那些大唐絲綢之路的輝煌烙印。這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佬知道它們的價值。
　　藏經(jīng)洞外，壁畫中手拿琵琶的各色飛天，灰朦朦中閃爍著光彩，“霓裳曳廣帶，飄浮升天行”，飄飄衣袂中潛藏的生命，以怎樣的哀痛送別那些相伴千年的經(jīng)卷，又是怎樣冷眼旁觀那些一批批紅發(fā)金眼的劫掠者。
　　黃昏中，敦煌寺廟飛檐上搖曳的風鈴，仿佛將大西北的蒼涼送去駝鈴聲聲的遠方。敦煌飛天在佛陀頭頂盤繞，手執(zhí)琵琶，輕盈華美、腳踩祥云，至今，仍在無聲演繹著大唐的悲喜憂樂。
　　那時，玄宗在西苑物是人非，物比人堅的感慨，成為大唐最真實的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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