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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 讀者對象:文學愛好者
本書收錄了青年小說家劉汀的代表作品,如小說《午飯吃什么》《換靈記》《倉皇》以及創(chuàng)作自述《敘事泛濫時代的小說寫作》《新虛構(gòu):我所想象的小說可能性》。此外,關(guān)于劉汀創(chuàng)作的專業(yè)評論,本書收錄了《小說之道和劉汀的創(chuàng)作》《寫作的船和風》《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的小說人生》。本書編者和劉汀的長篇訪談《有關(guān)文學,我們能聊些什么》提供了劉汀創(chuàng)作深度、生動的一手資料,此外附有劉汀創(chuàng)作年表。
作者簡介 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小說集《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丁玲文學獎、陳子昂詩歌獎等多種。
編者簡介 徐剛,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xiàn)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文聯(lián)簽約評論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wù)副秘書長。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史及理論批評研究。著有《小說如何切入現(xiàn)實》《虛構(gòu)的儀式》等專著多部,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刊物發(fā)表論文多篇。 Part 1作品選 午飯吃什么 換靈記 夜宴 秋收記 倉皇
Part 2評論 小說之道和劉汀的創(chuàng)作 寫作的船和風 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的小說人生——讀劉汀
Part 3創(chuàng)作談 敘事泛濫時代的小說寫作 新虛構(gòu):我所想象的小說可能性
Part 4訪談 有關(guān)文學,我們能聊些什么——徐剛、劉汀對談
Part 5劉汀創(chuàng)作年表 午飯吃什么
我關(guān)了電腦,邊往外走邊扯著嗓子吼:“老洪,吃飯啦!” 老洪沒回答,我知道他肯定又戴著耳機在網(wǎng)上看《康熙來了》。這個剛滿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和所有這個年齡段的男人一樣,身材發(fā)福,啤酒肚始終讓他老婆在給他買褲子時唏噓很久。他白天唯一的娛樂,就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臺灣的綜藝節(jié)目《康熙來了》,而且時時發(fā)出嘿嘿嘿嘿的笑聲,有幾次剛好被領(lǐng)導聽見,還以為他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我走進老洪的辦公室,看到他果然戴著大耳機,因為到了午飯時間,他的嘿嘿嘿嘿就笑得很放肆,很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我走到他工位旁,往電腦屏幕上一瞅,吃了一驚,那上面顯示的竟然不是小S和蔡康永的臉,而是一摞QQ對話框,再細看對話框里的文字,說得竟然都是工作內(nèi)容:報賬,總結(jié),開會,寫材料…… 我一把扯下他的耳機:吃飯了,你丫傻樂什么呢。 老洪看了一眼墻上的鐘:又吃飯了?我這活還沒干完呢。 老洪,你學壞了,一到飯點你就忙。 胡說八道,你沒看我忙得恨不得用腳打字了。老洪很不滿,還伸手過來搶耳機。 我冷笑一下。騙得了領(lǐng)導,還瞞得過我?我說呢,這段時間一到午飯時間你就巨忙,忙的廢寢忘食,汗流浹背,一滿屏的QQ對話框有個屁用,你也不看看連最晚的聊天記錄都是十點半的了,忙個屁。 老洪笑了,你小點聲,走吧,咱們?nèi)コ燥垺? 吃什么?我習慣性地問他。 老洪想了想,反問了一句:吃什么?我正要說話,老洪卻突然吼了起來:我哪知道吃什么?不是你叫我吃飯嗎?操,你說吃什么? 我很吃驚,想不明白老洪怎么會被這個最常見的問題激怒,以前我這么問的時候,老洪總能給出一個答案。我想了想,老洪發(fā)脾氣也不是多意外的事。我知道老洪最近心情不好,家里老婆和他鬧,據(jù)說是因為他十五年前上大學時見女網(wǎng)友的事兒;單位里上周又給領(lǐng)導點名批評了,老洪手寫了三千多字的檢查;而更嚴重的是前一段體檢,老洪的前列腺出了點問題。誰都知道,對中年末路即將奔向老年的男人來說,前列腺的戰(zhàn)斗就是前線的戰(zhàn)斗,這是關(guān)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這事本來是老洪個人的秘密,只可惜被一不小心弄成了人盡皆知的秘密。老洪很不好意思,特別是在女同事面前,特別是在幾個他平時最喜歡年輕女同事面前。老洪人緣是很好的,見誰都笑瞇瞇,和顏悅色,平易近人,雖然老洪只是個本科畢業(yè)生,還是個外地不知名的小學校,但老洪通過自學會不少必要不必要的東西,比如修個電燈,再比如裝點盜版軟件什么的。經(jīng)常有女同事敲門:老洪呀,我電腦老死機,你幫我看看咋回事?老洪立馬放下手頭的活,顛著屁股跑過去,給她鼓搗好。女同事通常會笑瞇瞇地說,老洪你真能耐,我老公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也不用這么累了。老洪也笑瞇瞇地說:我能干嗎?嘿嘿,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女同事從抽屜里掏出幾塊糕點,說老洪你吃你吃,謝謝你幫忙。老洪說哎呀手臟,然后從紙筒里抽出兩張面巾紙,包著糕點回去了。這兩塊糕點,老洪通常會一點一點吃掉,就著娛樂節(jié)目,他能吃一個下午,吃得很幸福很滿足。 但領(lǐng)導對此不太滿意,幾次在會上說:老洪,你這樣不行,上班來,沒什么特別的事,就老老實實在座位上,不要亂跑。我一上午到你那兒三回,三回你都不在,這不行,得有點紀律性。 老洪做出委屈狀:領(lǐng)導,我昨個吃壞了東西,拉肚子,一上午就沒離開茅坑。 領(lǐng)導說:放屁,我上完廁所才到你們屋的,我在廁所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 老洪就低下頭了,小聲嘟囔:那就不興人家在五樓的廁所拉屎了? 我們單位在三樓,四樓的男廁壞了好幾個月了。
我和老洪走出單位門口,天上的太陽一晃,人就有些眩暈。媽的,北京還有這么好的天,老洪說,你說人這玩意就是個賤,沒有藍天的時候盼藍天,有了藍天還嫌晃眼睛。咱們到底吃什么?剛才我問過老洪這個問題,他跟我發(fā)了點脾氣,現(xiàn)在他又問我這個問題,這確實是個特別操蛋的問題,我也想發(fā)火,可想了想還是壓住了。吃面去吧,我說。 操,這個點去,人忒多,跟螞蟻窩似的。老洪搭了個手簾,擋著刺眼的陽光。 那就去食堂,吃了好幾年,也不差這一頓,我說。 你丫就不能有點創(chuàng)意啊?昨天就吃的食堂,那白菜熬的太難吃了。 那你說去哪兒吃?創(chuàng)意個屁,天天繞一圈,還不就是那個幾個地方? 那就去吃面吧,老洪說。 我倆沿著馬路,往那家山西面館走,馬路邊上長著一排樹,走到樹下,老洪不再搭手簾了。這面館每天中午火爆異常,全是拼桌,排號能排到好幾百,不過話說回來,他們家面的口味還是可以的。大概一兩周,我和老洪必定會來吃次面,這頓面有點像平庸的午飯里的小節(jié)日。假如說我們今天約定明天中午去吃面,或者約定隨便哪一天中午去吃面,兩個人就會整天沉浸在一種激動的情緒里。在食堂或者路邊攤吃難以下咽的食物時,老洪就說:一想到明天中午去吃面,我就心情激動。我也是,我說,感覺胃腸蠕動都加速了。這頓飯就這么就著美好的理想吃了下去,到了第二天,很可能因為什么原因沒去成,然后只好約下一次。偶爾下定決心去了,排號,搶桌子,點單,吃飯,然后拍屁股走人,可能在店里連二十分鐘都坐不了,不管吃得時候多暢快,可一出店門,老洪就會說:媽的,吃個飯跟打仗似的,我都記不得吃什么了。
面館里像煮沸的火鍋,咕咕嘟嘟,一人捧著一大碗面哧溜哧溜地往嘴里吃,服務(wù)員扯著嗓子喊,8號兩位,到這邊來。我和老洪跟著服務(wù)員坐下,旁邊是一男一女,女的很壯,男的瘦小。我和老洪等的心煩,老洪沖我擠擠眼,我知道他又要故技重施了:每次吃午飯,等飯菜上來的時候,我和老洪都要假裝若無其事地偷聽旁邊的人說話。聽完了,過后我們還會討論細節(jié)。我們聽見一男一女這么說著。 壯女人:吃個飯,擠死,也不知道北京怎么就這么多人。 瘦男人:常住人口就好幾千萬呢,人當然多。 壯女人:我說不來不來你不干,非要吃面,有啥好的。 瘦男人:我就喜歡吃面,小時候我們家頓頓吃面,吃面養(yǎng)胃,吃米傷胃。 壯女人:給你媽買火車票了嗎?趕緊買去。 瘦男人:買了。 壯女人:回頭把舊衣服給你媽裝幾件,好歹來一回北京。 瘦男人:不用,她也穿不著。 壯女人:怎么不用,拿兩件,讓我也盡盡兒媳婦的孝心。 瘦男人:媳婦你真好。 壯女人:對了,給我看看火車票。 男人不太情愿地拿出來:有啥看的。 這時候我和老洪的面來了,我倆要了三碗,一人一碗半,捧著面開心地吃,可耳朵也沒閑著。 這時候壯女人突然尖叫起來,暴怒地吼了一聲:這怎么回事? 我和老洪嚇一跳,差點把臉栽倒面碗里。 男人小心地說,沒,沒啥呀,就是車票么。 女人冷笑了一下:哼哼,沒想到呀,我對你們這么好,你還和你媽合伙算計我。我不是讓你買硬座嗎,你竟然買了個臥鋪,這得多花多少錢,膽子真夠大的,敢抗旨了? 瘦男人:前幾天給家里拖地,媽把腰閃了,我心想坐臥鋪,好點。 壯女人:我可告訴你,自己想好了,要不是和我結(jié)婚,你現(xiàn)在戶口還在老家呢,你能成北京人?做夢吧你。 瘦男人:那,那要不我把票退了,換乘硬座。 壯女人:換個屁,還得扣手續(xù)費,就這樣吧,錢從你的零用錢里出,下不為例。 他們的面也上來了,男人把一碗面推到女人面前:老婆,你嘗嘗,他們家面條挺好的。 女人拿一雙筷子,哧溜哧溜吃起面來:還行,吃個午飯跑這老遠,圖個什么呀? 我和老洪吃完了,旁邊站著倆人,惡狠狠地看著我倆,想讓我們馬上騰地方。 我和老洪就出來了,到門口,老洪突然回轉(zhuǎn)身:他媽的,我要回去找那娘們,有這么對老人的嗎?我得和她掰扯掰扯。 我趕緊拉住老洪,算了,老洪,你這身板,就別跟人叫板了,回頭讓人給你扔出來。 老洪似乎也并不是真要回去,我一拉,他就住了,嘴里說:我最看不慣這種人,窮橫什么呀?還有那男的,窩囊。 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老洪,你沒覺得今天的面煮的有點輕嗎? 老洪吧嗒一下嘴:沒吃出來,每次都這樣,吃完就完了啥味了。
在路上走的時候,老洪已經(jīng)徹底忘了那對男女。 陽光真好呀,老洪說,這要是找個洗腳城,叫上個小妞,做個足療,爽死了。 老洪,你能不能有點追求? 我就這點追求,老洪說。 我不搭理他,兩人就這么走著,過了一個十字路口,有一對長椅,通常吃碗面溜達回來,我和老洪都要在這坐會兒,扯扯閑篇。今天也不例外。 老洪坐在那兒,面容少有地嚴肅起來。 你說,咱們是不是活得特別失敗?老洪說。 失敗?當然了,不過滿大街都是我們這樣的人,也就沒啥了,我說。 這大概也是我們經(jīng)常聊的內(nèi)容,我是個粗心的人,完全沒注意老洪和往日有什么不同,直到這家伙嗚嗚嗚地像孩子那樣哭泣來。 我嚇一跳,說:老洪,你怎么回事?這可是大街上呢。 兄弟,我心里頭難受,堵得慌? 為什么呀? 為什么?因為我在思考人生。 不對呀老洪,你這個歲數(shù)這個地位早過了思考人生的年紀了,你應(yīng)該是茍且偷生的時候了。 老洪說,你別不信,我這輩子,還這是第一次思考人生,這一思考不要緊,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活的像一堆狗屎,狗屎還能當肥料呢,我連狗屎都不如。 老洪,這又是你的不對了,你活的好好的,你老婆還沒到更年期,單位里雖然不是一等一的員工,可也算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你兒子學習成績沒出過班級前三,你有車有房,還有幾百集《康熙來了》可以看,這活得多好?你閑著沒事思考什么人生? 老洪說,本來我也沒思考,就這幾天的事,都怪這午飯鬧的。 老洪不哭了,可倆眼紅腫起來,我想這家伙完了,將來歲數(shù)大了肯定是個爛眼睛邊子,整天流眼淚的模樣,誰一說點當年啊、回憶啊、年輕時候啊的話,他紅紅的眼邊子就能淌出眼淚來。但這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才四十歲的老洪,你哭個什么勁兒呢?不得不說,老洪發(fā)生了我察覺不到的變化,因為他都開始思考人生了,而且思考得有點過分,可這他媽的關(guān)午飯什么事? 讓我想不到的是,還真關(guān)午飯的事,而且我也不知不覺地參與了其中。按老洪的說法,一切源于是上周三。那天中午,我們心血來潮,說面館人太多,食堂飯?zhí)y吃,路邊攤不衛(wèi)生,就步行者往知春路那邊走去,邊走遍尋摸著找家店吃午飯。從海淀黃莊往知春路去的路南邊,每到中午的時候,就變成了熱熱鬧鬧的小吃半條街,炒雞蛋米線米飯的,抱著泡沫盒子賣盒飯的,烙韭菜餡餅的,攤雞蛋煎餅的,賣涼皮的,排了整整兩百多米。附近樓里的小白領(lǐng)、打工仔蹲在花壇的邊上或天橋底下,抱著盤子吃午飯。我們從這里走過,已經(jīng)在這附近上了快十年班的老洪興奮地叫著:我操,這兒哪來這么多吃的?我操,你看你看,那家伙吃得真香,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我說,老洪,你要在這吃是怎么地?老洪吸了吸鼻子,說,不吃,我就看看,不過味真香,咱們好歹也是白領(lǐng),哪兒能蹲馬路牙子吃飯。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老洪還在不停地說,真香,可能本來沒那么香,可你看那些人吃得那叫香啊,還是他們好,午飯都能吃這么香甜。 然后我們經(jīng)過一家重慶菜館,我說進去吧,餓了,隨便吃點。老洪說不去,重慶菜太辣,我這幾天不方便。我說你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大姨爹來了?老洪鄒鄒眉頭,差不多。我才想起來,一年前傳說老洪長了痔瘡,傳說的有鼻子有眼,說老洪有一天大便,一轉(zhuǎn)頭看見自己拉的屎是紅色的,他還跟隔壁茅坑的小胡開玩笑,說:小胡,你看洪哥這屎,這他媽才叫根正苗紅,一顆紅心向著黨算什么,哥這臉腸子都是紅的。小胡說,你這哪兒是紅心,這就是哈爾濱紅腸,你中午吃什么了呀?老洪嘿嘿一笑,說沒吃什么,今個中午哥們自己帶飯了。小胡突然一驚,說,操,洪哥,不對呀,你這是痔瘡流血了。老洪起初不信,后來大概是屁股無可遏制地疼了起來,嚇得差點暈過去。老洪提著褲子跑了。后來的一次例會上,老洪義正言辭地要求領(lǐng)導給男廁所按上隔斷。領(lǐng)導不愿意,說一大群老爺們,拉屎撒尿,窮講究什么呀。老洪說:老爺們也有隱私,你得尊重我們隱私。其他男同胞也附議,領(lǐng)導拗不過,只好找人把每個茅坑都用草紙板隔開。 關(guān)于老洪的痔瘡,我在不同場合以正式或開玩笑的語氣問過不下十次,老洪大都矢口否認,逼急了老洪就說:“你狗仔隊呀,打聽這個干啥?你才痔瘡呢,你們?nèi)业亩贾摊!睍r間久了,老洪間接承認了自己大便干燥,但還是不承認有過痔瘡。我和老洪聊天,大都是在午飯時間,老聊痔瘡,也不是什么秀色可餐的事,很快也就翻了篇了。
重慶菜館不去,川菜館和湘菜館自然也就不去了,然后我們沿著知春路分別路過了廣東菜、東北菜和不少分不清是哪兒的菜的小館子,這時候已經(jīng)快到十二點半,按往常,我們已經(jīng)吃完了午飯趴在桌子上打盹了,可每一家老洪都有意見,都不進去。我們的午飯遙遙無期。 我說,老洪,你到底怎么回事?咱能不能找個地將就吃一下,我這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我請你,咱不AA行了吧。老洪說你急什么,這不得找合適的地方么,我又沒說不吃,找到合適的地方,我請你都行。老洪說出這話來,我知道老洪不是成心毀了這頓午飯,老洪說請客,實在難得。這不是老洪小氣,是老洪兜里很少有現(xiàn)錢,老洪去的地方必須可以刷卡,老洪所有的收入都是他老婆控制著,他老婆的意思是:你看,我給你信用卡,你到哪兒都能刷卡,多方便。在老洪家里,用信用卡考察信用的不是銀行,是他老婆,他老婆每個月銀行的對賬單一出來,就打印一張,然后讓老洪從1號起開始背誦自己刷卡消費的地點和金額,金額不能差出一塊錢,地點更是一點也不能錯了。但老洪還是會經(jīng)常被老婆批評,因為老洪吃飯的店名常常和賬單上的飯店公司名字對不上,比如你吃了頓肯德基,信用卡賬單上可能寫的是百盛。后來老洪學聰明了,消費完馬上回來查隸屬于那個公司,背誦的時候一塊給老婆聽,也就順理過關(guān)了。所以,如果哪天老洪說要請你,請珍惜機會,你應(yīng)該比真的吃了老洪請還要感到高興才是。一般情況下,老洪身上唯一的現(xiàn)金,就是午飯錢,這筆錢老洪珍若生命。這是他寫了三十多頁的午飯預(yù)算計劃書才申請下來的。 我們就這么走過了大運村,過了北航南門,甚至過了學知橋。學知橋往東,路南,是西土城元大都遺址公園,沒什么可看的遺物,但大約能類似一個公園,有幾個土包似的山,有條四季渾濁的河,以及河上的橋。我們到了公園門口,已經(jīng)腿腳發(fā)軟了。 老洪,要折騰你折騰吧,我就算吃個煎餅也得吃了。我跟老洪說。 老洪也不答話,夾著屁股就往公園里竄,我一把拽住他:你干嗎?抽風? 我去看看,老洪說。 看什么?這能有啥?我氣得幾乎想揍他,可就在我想用幾句更難聽的話來刺激他,好讓他的胃回復蠕動,趕緊跟我去吃飯的時候,我看見老洪那張四十歲的臉上迸發(fā)出二十歲般的光彩,我嚇了一跳。老洪,你怎么了?我搖了搖他肩膀。老洪微笑了一下。我更擔心了,老洪,你不會是回光返照了吧?你別這樣,你要死也到大街上去,這大中午的就咱倆在這,你死了我可脫不了干系? 老洪清醒過來,拉著我就往里面走:進去進去,進去看看。 我跟老洪走進西土城公園。以前來過幾次,還是那樣,沒什么變化。那時候讀書,一大早晨假裝鍛煉跑到這兒來,看著一群老太太打太極,另一群老人一邊順拐著大步流星地走,一邊拍著自己的腹部,嘴里大聲地嗬嗬嗬嗬喊著號子。可這時正當剩下的中午,炎熱,悶得人發(fā)慌,公園里基本沒人。我被老洪拉進來,肚子里又餓,連口水也喝不到,心里除了煩躁就是煩躁。 老洪,你干嗎? 老洪不回答我,看著眼前的樹啊草啊土包啊,笑咪咪地說:真好,真好。 好什么?老洪,你不會精神出問題了吧? 老洪轉(zhuǎn)過頭,鄭重其事地把臉湊到我臉前說:哥們,你知道嗎?我對這地方太有感情了。 老洪告訴我,他讀大學讀研究生的七年時間里,經(jīng)常來這。我這時才想起來,老洪就是在北航念的書,可已經(jīng)過了十多年了,老洪,你不用這么強烈地抒發(fā)對讀書生活的懷念了吧?老洪說,他那時候天天上網(wǎng),和人網(wǎng)上聊天,終于有一天,老洪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一個語言大學的網(wǎng)友忽悠出來見面了,見面地點就是這兒。老洪說,他為了給姑娘第一面就留下好感,特意從學校的流浪貓群里抓了一只很萌很瘦小的貓,還買了兩根金鑼火腿腸給它,抱著去了西土城。 老洪和語言大學妹子的見面很順利,他們抱著小貓走遍了公園里的每一條小路,語言大學妹子一看見這只貓就稀罕不已,對一個充滿愛心的老洪也就毫無戒備。妹子說:十三爺,沒想到你這么溫柔,我有男朋友,可是還是想見見你。老洪那時的網(wǎng)名叫洪興十三爺,是看了香港的古惑仔片子《洪興十三妹》改的。 后來呢?我問,你們不會就在這把事辦了吧? 后來,老洪說,語言大學的妹子把貓抱走了,就再也沒和他聯(lián)系過,連她的QQ號也再沒閃亮過。 這次摻雜著失敗的成功見網(wǎng)友案例,讓老洪消沉了半個月,但很快西土城公園又見證了他的第二次第三次網(wǎng)友見面。五年的時間里,老洪大概見過二十多個網(wǎng)友,其中也不乏一些有點變態(tài)的男人和更年期大媽,有一次老洪竟然見到了一個還不到十五歲的中學生,而且特開放,說是非要和一個成熟男人一夜風流,給青春留下點非同尋常的印記,老洪真是嚇壞了,簡直是狼奔豕突地逃走,差點掉在護城河里。 老洪說他現(xiàn)在后悔了,悔死了,腸子都悔青了。我問他后悔什么。老洪看了天上火熱的太陽一眼,說什么都悔,最后悔的就是當初見了那么多女網(wǎng)友,也在公園林深葉茂的樹林里走過,有時還是深夜十一二點空寂無人時走的,竟然一次艷情也沒發(fā)生,甚至連嘴都沒親過,頂多上了一壘,拉拉手,摟了摟腰。 我說老洪,我他媽也后悔了,我后悔和你出來吃午飯,我后悔一直以來和你一起吃午飯,我甚至后悔當初應(yīng)聘這家單位。 老洪說別打岔,你還年輕,你不懂,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明白了。 這兒留下我多少足跡呀,老洪感慨道,那時候我這年輕,網(wǎng)友們也真年輕,水,嫩,就跟五六月份摘下來的青玉米似的,一咬一嘴甜滋滋,你說我要是和其中的一個,哪怕就一個好上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不是也不至于這樣了? 你現(xiàn)在不是活的挺好的嗎?我說。 好個屁,老洪不屑地說,要是好的話,我們能連午飯吃什么都不知道嗎?能跑到這兒來悲春思秋地瞎逛嗎? 你丫就是閑的蛋疼,老洪,可以了,趕緊跟我回去,咱倆就去吃個麥當勞,管他什么垃圾食品不垃圾食品的,午飯嘛,就是個形式,只要你能把形式走完,一切就都ok。 老洪不知道又想起了第幾個網(wǎng)友,嘴里嘟囔著恨不相逢少年時,恨不相逢少年時。
下午三點的時候,我去老洪辦公室拿一個文件,看見老洪戴著耳機,嘴里叼著半個老婆餅,正對著電腦屏幕嘿嘿傻樂,屏幕上小S正做出各種姿態(tài)。。 老洪,你不悲春思秋了? 老洪看了看我,咬了一下老婆餅,說:小S真雞巴逗,你說世界上怎么還有這樣女的?哪個男的敢娶了她? 咋地?你對她感興趣?人家孩子都好幾個了。 我感興趣有個屁用,嘿嘿。老洪很神奇地繼續(xù)叼著老婆餅,還能清晰地說完一句話。 老洪,你上班時間明目張膽看綜藝節(jié)目,還是臺灣地區(qū)的,你就不怕被領(lǐng)導撞見?你不是不知道,領(lǐng)導可是死忠的一個中國立場,他最近正因為馬英九不出兵釣魚島很生氣呢。 老洪摘了耳機,說,滾。 我回到座位上,忽然想起了老洪中午在西土城公園時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老洪的身體里還藏著另一個老洪,這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大概每個人心里都藏著另一個自己?墒,我忽然覺得老洪當時的眼神青澀純真,老洪如果年輕十歲,很可能就是那個站在快男或者中國好聲音舞臺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我有一個夢想”的人。 所以說,他這人完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都正是我夢想的,而老洪竟然坐擁幸福生活卻心懷不滿,還幻想著回到見網(wǎng)友的年輕時代,老洪,你他媽的太過分了。不說別的,就是晚飯這事,老洪就比我幸福多了。人生最焦慮的固然是午飯是些什么,但晚飯吃什么也同樣是個煩惱。畢竟老洪的老婆是全職家庭主婦,他只要一回到家,她老婆就會把熱騰騰的飯菜端出來,老洪不但可以吃,甚至還可以敲著桌子表達不滿,鹽放多了,火大了——這是老洪唯一能行使權(quán)力的機會。也就是說,在這個層面上,老洪已經(jīng)上升到完全不用考慮晚飯吃什么,而是著重考慮好不好吃的地步了。而我是最苦大仇深的群體,他們說人生最重要的三個問題是,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我得說這是扯淡,對我來說,三個問題是:早飯吃什么,午飯吃什么,晚飯吃什么。或者說,這完全就是一個問題,吃什么,再簡單點就是吃的問題?捎植皇浅缘膯栴},作為一個碩士畢業(yè)已經(jīng)工作五年的屌絲鳳凰男,單身狀態(tài),與別人合租,我已經(jīng)在絕對意義上解決了吃不起飯的問題,我面對的永遠是吃什么的問題。 有一段時間,晚上下班后,我會沿著下班的路線一家一家地吃回去,不管好吃不好吃,不管便宜還是貴,就是一家挨一家地吃。這的確很大程度解決了我晚上吃什么的問題,但這條街總有吃完的時候,怎么辦呢?難道我再輪一圈?我開始認真聽取單位的婦女們想給我介紹對象的想法了,我在想,如果我有個女朋友,晚上吃什么的問題就不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而變成了兩個人的問題,甚至也就是她的問題了。這多好。甚至,我還按照她們的安排相了幾次親,但我特別討厭相親,因為相親就得請女方吃飯,而請女方吃飯就得同樣面對吃什么這個問題。這時候面對這個問題,比我一個人面對晚飯吃什么或者我和老洪兩個人面對午飯吃什么,還要痛苦得多,你不但要考慮餐廳的地點、價位,還得考慮女孩子的習性和喜好。三次相親里,有兩次女孩條件都不錯,人能看,也沒提什么必須馬上有車有房之類的變態(tài)要求,可我一整個晚上都在為我選的餐廳買單,為了搞得氣氛浪漫點,我選了一家西餐廳?蛇@姑娘對西餐完全不敢冒,對著牛排沙拉說了三個小時鹵煮火燒,臨末了,姑娘抱了我一下,說:你這人不錯,可我就擔心咱倆將來吃不到一塊去。我想解釋自己也很喜歡鹵煮火燒,但她已經(jīng)上了公交車,也沒從窗戶里向我揮手。 老洪,你真是夢里不知身是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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