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替代的莫泊桑
我們處于一個文學畸形的時代,處于需要短篇小說,而又盛產(chǎn)長篇小說的時代。
細想想,這種狀態(tài)也由來已久。單拿外國文學為例,我國出版的長篇小說名著,當數(shù)以百計,而以短篇小說稱得上大師級的作家,數(shù)來數(shù)去,還是那么幾個,無非是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茨威格等,再盡量往上加,也達不到兩位數(shù)。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寫長篇小說的大家,在文學發(fā)達的國家,總是人才輩出,而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的圣手,無論在哪里都難得一見。
以19世紀法國文學為例,大師級長篇小說家,至少能列舉出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大仲馬、福樓拜、左拉。然而,短篇小說家大師級人物,只有短篇之王莫泊桑一人而已。
多不容易,一個世紀才出一個,還是在文學達到鼎盛的19世紀的法國。
到了小說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主流的20世紀,這種狀況并沒有改觀。在法國,小說越寫越長,稱長河小說,卓有成就者有普魯斯特、羅曼·羅蘭、杜·伽爾、杜阿梅爾、特洛亞等。但是,真正意義的短篇小說圣手,也只有被稱為短篇怪圣的馬塞爾·埃梅了。
究其原因,并不是創(chuàng)作長篇容易而短篇難,而在于長篇憑其篇幅能無限延長,圖新求變就有巨大的空間;反之,短篇小說囿于篇幅短小,求變也沒有用武之地,而且三變兩變,往往變成中篇甚至長篇,丟了芝麻得了西瓜,何樂而不為呢?
這就是為什么,小說越寫越長,長篇小說家越來越多,時而聚攏漸成聲勢,終成流派。況且,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和閱讀品味的變化,長篇小說也逐漸取代詩歌,引領(lǐng)文學的潮流了。相比之下,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往往是長篇小說大家的余墨。
這也就是為什么,短篇小說形成不了獨自的流派,短篇小說家只有個人風格,而短篇小說圣手或者大師,只能天馬行空,獨來獨往了。
說來也很有趣,王者,孤家寡人也。冠以王者,唯莫泊桑一人而已。他雖然也有《一生》《漂亮朋友》等六部長篇,但只能冠以短篇小說之王;設(shè)使去掉短篇冠以小說之王,肯定早就被推翻了。世界文學史上那些長篇小說大師,個個都有王者風范,但誰也不敢稱王,恐怕就是這個道理。有什么辦法,怪只怪短篇小說苑中無老虎。
短篇小說,西文conte,本義就是短小的故事。莫泊桑寫了三百多篇故事,無可爭議地成為故事大王。
講故事,講俗人俗事,表現(xiàn)人生百態(tài),這是人類有史以來為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也是世俗文學鮮明的一個特點。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就是體現(xiàn)這種文學傳統(tǒng)的典范。
文如其人,其人如文,在莫泊桑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其文何文?正是市民百姓喜讀樂看之文;其人何人?也正是市民意識強的一個人。
在著名作家中,莫泊桑不僅是市民意識強的一位作家,還是市民生活方式過得滋潤的一個人。要知道,莫泊桑的父親曾是銀行職員,他本人也在海軍當職員多年。父親因婚外戀而夫婦離異,兒子干脆終身不娶,當了一輩子帥哥兒……他的作品中的許多場景,正是他的生活場景。
莫泊桑小說的故事背景,都是法國西北部的諾曼底地區(qū),或者巴黎及其郊區(qū)。諾曼底是他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故鄉(xiāng),而巴黎則是他供職和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地方,寫這兩個地區(qū)的風土人情和各色人物,他自然得心應手。
莫泊桑講述的故事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小人物,有諾曼底狡猾的農(nóng)民、慷慨的工匠、受欺凌的女傭、小職員、小店主、小市民,也有比市民還世俗的破落貴紳、富商、工廠主,以及野心勃勃的政客。例如《項鏈》中因愛慕虛榮而毀了一生的小市民;《羊脂球》中,有愛國骨氣的小人物和軟骨頭的富商與鄉(xiāng)紳,在敵人的淫威面前不同的表現(xiàn);《一家子》中為爭取遺產(chǎn)而大打出手的一家人;《泰利埃妓館》中丑態(tài)百出的社會名流;《兩個朋友》中寧死也不肯將通行口令告訴敵人的一對友人;《一個諾曼底人》《皮埃羅》《魔鬼》,以極滑稽的場面,勾畫出諾曼底人慳吝的性格。
這些人物構(gòu)成了法國社會的主體,他們身邊發(fā)生的故事,便構(gòu)成世俗社會的萬象。這種萬象的光怪陸離、色彩紛呈,在任何作家的作品中,都不如在莫泊桑的小說中展現(xiàn)得如此充分。不知是到了19世紀下半葉,法國進入了空前的世俗社會,還是這個時期的法國社會,在莫泊桑的筆下得到了空前的描繪。
總之,市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這三百篇故事中,幾乎沒有莫泊桑的筆觸及不到的地方。他不但擅長講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故事,還臆構(gòu)一些怪異的故事,以滿足市民階層的獵奇心理。例如《奧爾拉》,就是以日記體記述了許多怪異現(xiàn)象,讓人感到命運受物體的某種超自然力量的控制!犊植馈冯m然取材于現(xiàn)實,但是也相當怪異,同他許多別的故事一樣,反映人在生活中失控的一面。
莫泊桑一開始寫作,似乎就給自己定了基調(diào),并且一直遵循:每篇作品都要寫成生動有趣的故事,寫成純而又純的故事。他不同于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也不同于福樓拜、左拉等名家,講故事就是講故事,既不是為了表現(xiàn)某個主題,也不借題發(fā)揮,長篇大論。他總是帶著市民意識和平常心,每次寫作都保持這種狀態(tài),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僅僅十年(18801890)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無論創(chuàng)作思想還是創(chuàng)作風格,都應該是變化小的作家。他就好比一位技藝純熟的工匠,制造出眾生相的一個個精品。
以三百篇故事而稱王,可見這些故事的分量,許多篇目如《羊脂球》《西蒙的爸爸》《項鏈》《兩個朋友》等,都已成為世界名篇。莫泊桑的短篇小說,是自自然然地講故事的典范,也是以世俗故事登上經(jīng)典殿堂的典范。
這里不得不重復多少評家盛贊莫泊桑的話。
盛贊他是講故事的高手,每部作品完全圍繞著所講的故事而剪裁,精心追求故事本身的喜劇性或悲劇性效果!段业氖迨逵诶铡纷x來令人心酸,行文起伏跌宕,忽喜忽悲,家人對于勒的態(tài)度也忽愛忽憎;其喜尤顯其悲,其愛更增其恨。親情已如此,人生冷暖便不言而喻!稓w來》更是純粹的人生命運的故事,作者手法之高妙,喜劇性和悲劇性完全融為一體,直到故事戛然而止,讀者也難斷言其喜其悲。《火星人》和《魔椅》兩篇,可以說是超現(xiàn)實主義故事,在以寫實主義為主旋律的莫泊桑短篇小說中,這兩篇該算是另類。然而超現(xiàn)實也可能像周期性的彗星,成為封閉的弧線,總要周期性地回到現(xiàn)實這個點上。喜也人生,悲也人生,莫泊桑的故事,就是在講人生。有些故事似乎沒有主題,其實脫離不開人生這個大主題。
盛贊他具有雙重視覺,觀察人情世態(tài)細致而深刻,能從日常小事和人的尋常行為中,看出人生哲理和事物的法則。莫泊桑敘事語氣生動風趣,善于烘托氣氛,制造戲劇效果,放得那么開,正因為有人生哲理和事物法則的底蘊,而這種底蘊,總是到故事的后才揭示或暗示出來,令人拍案叫絕,這便是作者的藝術(shù)手法高超。例如精品杰作《項鏈》,女主人公為賠償一串丟失的鉆石項鏈,賠進去了整個青春年華,十年后再見到女友,正為保住自己的人格而揚揚得意時,女友卻坦言那是一串假項鏈。輕聲一語,不啻一聲霹靂。人生命運的輕重得失,就蘊涵在這個簡單的故事中。
還盛贊他是法蘭西語言大師:他的小說語言清新自然,生動流暢,堪稱法語的典范。借著名作家法朗士的話說:他(莫泊桑)的語言雄勁、明晰、流暢,充滿鄉(xiāng)土氣息,讓我們愛不釋手,他具有法國作家的三大優(yōu)點:明晰、明晰、明晰。
就連看重創(chuàng)新的安德烈·紀德,也難得給莫泊桑以這樣的定位:不失為一個卓越超群、完美無缺的文學巨匠。
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一生短暫,卻留下大量至今還擁有廣大讀者的作品。三百篇故事,在世界短篇小說名苑中,更是爭奇斗艷,雅俗共賞。在生活節(jié)奏加快、需要短篇的今天,我們越發(fā)感到,莫泊桑是無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