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故事
　　我這人好像天生不是個下力氣的——這句話，可能要激怒許多人，斷定這是我躲避體力勞動的一種借口，也好像是在厚顏□□地鼓吹自己是個勞心者——而這的確是我的大實話。
　　在我插隊的那幾年，說來你們也許不會相信，好些男人應(yīng)當學(xué)會的農(nóng)活，我卻一樣也沒有學(xué)會，比如犁田耙田，比如掮水車，掮打谷機，前者是需要講究技術(shù)的，后兩者則需要力氣。
　　我卻一樣也不會。
　　這是一開始我就沒有意識地去學(xué)習(xí)帶有技術(shù)性的農(nóng)活，也沒有意識地去鍛煉自己的力氣，我看見那些農(nóng)活腦殼就脹大了。所以，我有時覺得自己極像一個悠閑的旁觀者，來到鄉(xiāng)村，只是欣賞一幅田園勞作畫而已。農(nóng)夫緊緊地跟在水牛后面，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金黃色的稻田里，許多屁股在高高地拱著，把一束束的稻子割下來。打稻機轟隆隆地響亮，谷粒飛濺。到傍晚，勞累的人們掮著鋤頭或是犁耙往回走去，默默地跟在水牛屁股后面，水牛走得很慢，牽牛的人還要間或響起哧地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催促著。男女老少都朝屋里走去。沒多久，有裊裊的炊煙升上天空，顯得暖昧而悠閑。
　　所以，我根本不會主動地去鍛煉鍛煉自己，我認為，自己是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人，不可能與天斗與地斗，或是與牛斗的。對于這一切，我對自己毫無信心。好在村里人從來不責(zé)怪我，似乎曉得我學(xué)不學(xué)犁田耙田，以及有沒有力氣，都是沒多大關(guān)系的，反正我以后是要上去的，現(xiàn)在來到鄉(xiāng)村，只是鍍鍍金而已。更重要的是，村里人也明白，我如果學(xué)會了那些農(nóng)活，說明我有了技術(shù)，加上如果有了力氣，那就是個真正的男勞力了，那么，隊里就要加我的工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如果加了工分，分明要在隊里不多的勞動果實中多占去一份，從他們可憐的碗盞里爭奪飯菜。
　　我清楚，知青到了鄉(xiāng)村，農(nóng)民們普通都有一種驚慌和擔憂，甚至，還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不同的抵觸情緒——那就是，我們這幫知青像土□一般，來鄉(xiāng)下跟他們爭奪口糧了，雖然知青□□年吃的是國家分發(fā)的口糧，那么，第二年呢？第三年呢？以后許多年呢？你說誰不緊張呢？雖說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我卻毫不懷疑地說，它絕對不是一個流金溢銀之地，那種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可憐的勞動果實，迫使農(nóng)民對于每一個外人的到來，都會保持一種天生的警惕性和惶恐不安的。
　　所以，我是很知趣的，我像個早已看透了生活的智者，不僅不與他們爭奪可憐的飯菜，而且，甚至和村里人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那就是，我不去有意識地努力增添力氣，也更不去努力學(xué)習(xí)有關(guān)技術(shù)含量的功夫——況且，他們也并不鼓勵我，似乎是有意地讓我懶惰，似乎是有意地控制我的力氣。所以，兩者相安無事，關(guān)系融洽。我像一條入水的魚，游走自如。也所以，我的工分一直跟婦女們一樣，幾年中也沒有增加半厘，每天只拿六分，而男勞力可以拿十分，這樣一年下來，就有了天地之別。
　　其實，這對于我來說，我并不嫉妒，我是相當滿足的，我當然盼望能夠拿到十分工，而我能行嗎？我沒有力氣，也沒有技術(shù)，所以，十分工對于我來說，是一塊吊在天空中的餡餅，我并不抱以希望的。我只是想輕松一點，懶惰一點，并不想為此付出巨大的艱苦勞動。再說吧，我每天能夠跟那些婦女和妹子出工，很有一種愉悅感，而且，這很對我青春期的胃口。盡管她們沒有天姿國色——這是逼仄的環(huán)境所致——我也不怎么奢望，我應(yīng)該感到滿足了。我雖然沒有跟男勞力在一起勞動，卻沒有感到這是一種恥辱，這種恥辱是根本不存在的，我只有這么大的力氣，所以，我只拿這么多的工分，不是說按勞取酬嗎？當時，我也根本沒有考慮過，想要在勞動上對人類做出多大的貢獻，或是一鳴驚人，舉世矚目。
　　我是一個沒有力氣的極其平凡的知青，只是盡可能地把事做好，不要讓別人說閑話，我就相當?shù)臐M足了。我明白，閑話是這□□□□討厭，也是□無聊的東西，它能夠抵消你所有的努力，讓你長期的努力于傾刻之間煙消云散。所以，我在勞動中，或是在生活中，總是盡可能地討好或是巴結(jié)那些婦女和妹子，讓她們總是說我的好話，漸漸地給我樹立起一個先進知青的高大形象來。
　　在這些婦女和妹子中間，我緊緊地抓住兩個人，一個是民民嫂，一個是二妹子。這兩個人在各自的陣營中很有威信，其威信是其他人不可替代的。她倆是各自陣營中的龍頭，民民嫂是婦女中的頭目，二妹子是妹子中的頭子。她們之間，存在著年齡上或是身份上的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也就是說，婦女們是結(jié)了婚的，妹子們還沒有出嫁，她們的想法做法甚至穿著方面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所以，她們相互都看不起，背地里說著對方的壞話。她們之間的這種矛盾，是鄉(xiāng)村中種種矛盾之一。我本來并沒有意識到——這是由于我的愚鈍——我只是想，如果天天跟二妹子她們在一起，我當然很喜歡，一是年齡相仿，有話可說，二是她們畢竟還是妹子，沒有那么多的心計和復(fù)雜，心底透明許多，也不與我計較出力的多少。
　　漸漸地，我感覺到了民民嫂她們的白眼。婦女們的眼光，不知何時居然像箭一般朝我射來，這讓我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我明白，我如果長此以往與妹子們混在一起，不及時地調(diào)整策略，對我是大大不利的。鄉(xiāng)下的長舌婦，大都是從她們中間產(chǎn)生的，一滴小小的水，在她們的嘴里突然會衍變成一汪大海，所以，我要愛惜自己的羽毛，不要讓潔白的羽毛上面沾染一粒灰塵，這對于我的前途有百利而無一害。我要讓她們——也就是說讓婦女們與妹子們——對我有一個共同的良好的印象和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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