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二〇〇二年,法國發(fā)生了一個非常事件,轟動法國文壇乃至世界文壇。在大仲馬誕生二百周年之際,逝世一百三十二年之后,法國政府做出一個非常決定:給大仲馬補辦國葬,讓他從家鄉(xiāng)小鎮(zhèn)維萊科特雷搬進巴黎的先賢祠。
先賢祠是何等地方?乃是真正不朽者的圣殿。它始建于一七六四年,坐落在塞納河左岸,圣日內(nèi)維埃芙山上,右依巴黎索邦大學,左擁巴黎高師,俯臨法國參議院所在地盧森堡宮。
永久居住在先賢祠的文人,先前已有五位。
首批入住的是伏爾泰和盧梭,即法國十八世紀啟蒙時期的兩位大師,法國現(xiàn)代文明的兩座思想燈塔。隨后則是十九世紀的兩位代表人物:大文豪,共和斗士雨果;在德雷福斯案件中挺身而出、發(fā)表《我控訴……》的文學家,社會正義的衛(wèi)士左拉。二十世紀的法國仿佛進入迷惘的時代,在先賢祠險些出現(xiàn)空缺,最后總算將馬爾羅安排進去,雖有以爭議替代尷尬之嫌,但這位神主畢竟有人格力量,是當代人類生活狀況的勇敢探索者。
進入二十一世紀,法國人仿佛為了填補時間的空白,做出了非常之舉,將逝世一百三十余年的大仲馬請進先賢祠,完成了跨世紀的工程。不過,法國人雖然素有別出心裁的名聲,但是這種史無前例的非常之舉,如果選錯了對象,還是會造成超現(xiàn)實的大笑話。
必是非常之人,才配得上這種非常之舉,而大仲馬恰恰是這種非常之人。因此,法國這一超越文壇的盛事,只給世人以驚喜,并沒有引起什么非議。如果在全世界的讀者中搞一次差額選舉,我敢斷定大仲馬會贏得多數(shù)票,雖然別的候選人的作品在文學價值上比大仲馬可能高出一籌。這就是大仲馬的非常之處。
我拈出非常這兩個含義寬泛的字眼兒來界定大仲馬,就是因為給風格鮮明的那些作家冠名的用詞,放到大仲馬的頭上都不大合適。提起雨果便會想到浪漫主義,提起司湯達或者巴爾扎克,必然想到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而提起左拉,則回避不了自然主義。大仲馬和雨果、司湯達、巴爾扎克是同時代人,他們都投入了當時在法國剛剛興起的浪漫主義運動;而且,大仲馬的浪漫主義劇作《亨利三世和他的宮廷》,于一八二九年在巴黎演出又打響了第一炮,可是稱大仲馬為浪漫派作家,就難免以偏概全了。
不少文學批評家稱大仲馬為通俗作家,這倒有一定道理。十九世紀四五十年代,報紙為了吸引讀者,刮起了小說連載風,于是,連載的通俗小說大量涌現(xiàn),同時也涌現(xiàn)了大批通俗小說作家。雨果、巴爾扎克等,也都給報紙寫過長篇連載小說,但是最負盛名的,還要數(shù)當時并駕齊驅(qū)的大仲馬和歐仁·蘇。然而,通俗小說大多是短命的,這已為歷史所證明,那個時期大批通俗小說及其作者,都已湮沒無聞了?墒谴笾亳R的代表作品,如《三個火槍手》及其續(xù)集、《基督山伯爵》等,在世界上卻一直擁有大量讀者,甚至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賞閱,顯示出特別的生命力,這便是大仲馬的非常之處。
大仲馬名下的作品(因為某些作品有合作者)非常龐雜,難以計數(shù),有的材料上稱多達五百卷。僅就戲劇和小說而言,他嘗試了所有劇種,創(chuàng)作了近九十種劇本,而小說的數(shù)量則近百部。這種龐雜也招致批評,說他的作品多有疏漏,流于膚淺,缺乏鮮明的風格。這些指責都有一定道理。大仲馬的寫作往往高速運轉(zhuǎn),疏漏明顯存在。此外,他搞的不是命題文學,也不專門探討某一社會問題,只是講故事,講好聽的故事,求生動而不求深刻,結(jié)果創(chuàng)造出一個非常生動的大世界,一個不能拿文學精品去衡量的充滿非常景、非常事、非常人的大世界。
非常景、非常事、非常人,構(gòu)成了大仲馬的非常世界。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大仲馬一生都那么放誕,夸飾,豪放,張揚。因而,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里,景非常景,事非常事,人非常人,一切都那么非同尋常,就好像童話,也如同神話。
景非常景。大仲馬不像巴爾扎克等人那樣,花費大量筆墨去描繪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和場所。他總是開門見山,起筆就要用故事抓住讀者的注意力。本書正文第一句話便是:話說一六二五年四月頭一個星期一,《玫瑰傳奇》作者的家鄉(xiāng)默恩鎮(zhèn)一片混亂,就好像胡格諾新教派要把它變成第二個拉羅舍爾。只見婦女都朝中心街方向跑去……讀者也一定要跟著跑去,想瞧瞧發(fā)生了什么事。
無獨有偶,《基督山伯爵》開頭一句話也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從士麥那起航,取道的里雅斯特的里雅斯特:意大利港城市。和那不勒斯的三桅帆船法老號,駛近馬賽港……緊接著便是碼頭上很快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這兩部小說一開場,主人公就在變故中亮相,這就決定了故事情節(jié)展開和發(fā)展的速度,也決定了故事背景的特異和不斷變幻。大仲馬總把他的主人公置于命運的變化關(guān)頭,或者歷史的動亂時期。不斷變幻的特異場景,恰好適應(yīng)故事情節(jié)快速發(fā)展的需要,與巴爾扎克靜物寫生式的場景大相徑庭。
《基督山伯爵》的主人公唐代斯又譯鄧蒂斯。剛剛升為船長,在同心愛的姑娘結(jié)婚的婚禮上,因遭誣陷而突然被捕,并且很快被押往伊夫獄堡終生監(jiān)禁。于是他開始了由命運安排的非常經(jīng)歷,越獄逃生,找到財寶,報恩又報了仇。非常的經(jīng)歷,自然都發(fā)生在非常的場景中:海水環(huán)繞的獄堡地牢、荒涼巖島的山洞,就連沙龍和花園等各種交際場所,也都因為密謀而籠罩著特殊的氣氛。
《三個火槍手》的故事背景則是一樁宮闈密謀和拉羅舍爾圍城戰(zhàn),場景頻頻變化,忽而路易十三宮廷,忽而紅衣主教府,忽而火槍手衛(wèi)隊隊部,忽而鄉(xiāng)村客棧,忽而修女院,忽而拉羅舍爾圍城戰(zhàn)大營,忽而英國首相白金漢宮……每一處作者都不多加描述,但是每一處都因為有參與密謀的人物經(jīng)過,便喪失了日常的屬性,增添了特異的神秘色彩,故而景非常景了。
事非常事。大仲馬不是現(xiàn)實主義作家,無意像巴爾扎克等作家那樣,繪制社會畫卷;缴讲舳鞒饍蓤,猶如神話,表面常事掩飾著非常事,事事都驚心動魄,引人入勝。
《三個火槍手》是歷史題材的小說,然而大仲馬坦言:歷史是什么,是我用來掛小說的釘子。這一比喻不大合乎中國讀者的習慣,換言之,歷史不過是大仲馬講故事的幌子,他不但善于講故事,還善于戲說歷史。達達尼安的雄心和戀情,同宮闈秘事、國家戰(zhàn)事糾纏在一起,事事就都化為非常事了。他和三個伙伴為了挫敗紅衣主教的陰謀,前往英國取回王后贈給白金漢的十二枚鉆石別針,一路險象環(huán)生,絕處逢生,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保全了王后的名譽,但是與權(quán)傾朝野的紅衣主教結(jié)了怨,性命就握在黎世留的手中了。神秘女人米萊狄為了要達達尼安等人的性命,就奉紅衣主教之命,去阻止英國首相白金漢發(fā)兵,救援被法國大軍圍困的拉羅舍爾的新教徒。于是,雙方暗中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故事情節(jié)演進發(fā)展,鋪張揚厲,逐漸超越社會,超越歷史,成為超凡英雄的神奇故事了。
多少讀者的歷史知識,是從閱讀歷史小說中獲取的。中國老百姓所了解的三國歷史,大半不超過《三國演義》,而有關(guān)清朝歷史的知識,更是來自各種戲說和歷史武俠小說。同樣,大仲馬的歷史小說,也向法國讀者提供了似是而非的歷史知識。通而觀之,人類閱讀時追求故事情節(jié)的興趣,多少世紀以來并沒有減弱。這就是為什么大仲馬的一些小說至今仍然經(jīng)久不衰。此外,大仲馬講述故事的輕快語調(diào),情節(jié)每發(fā)展一步同讀者的興趣所達成的默契,也都是他的作品具有長久生命力的原因。
人非常人。大仲馬筆下的主人公,如唐代斯、達達尼安等,當初就是普通的海員、鄉(xiāng)紳子弟,但是命運(作者的安排)把他們變成了非凡的人物。何止主人公,就連其他重要人物,如路易十三、火槍手衛(wèi)隊隊長德·特雷維爾、紅衣主教黎世留、英國首相白金漢、法國王后奧地利安娜等這些歷史人物,本來都在塵封的歷史書中長眠。可是,他們一旦被大仲馬拉進小說,就改頭換面,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從歷史人物搖身變?yōu)闅v史小說人物,從而有了超越歷史的非凡之舉,他們特異的性格與命運,也就引起了讀者的極大關(guān)注了。
大仲馬的小說人物的非凡之舉,原動力固然因人而異,其中不乏高尚的忠誠、友情、正義感和俠義精神,但是幾乎無一例外地受貪欲的驅(qū)使。他們貪圖榮譽、金錢、女人、權(quán)力,貪圖美酒佳肴,還渴望報仇……由希臘宙斯諸神所開創(chuàng)的貪欲和復(fù)仇的傳統(tǒng),源遠流長,在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又發(fā)揚光大。從拉伯雷到伏爾泰,再到大仲馬,可以說一脈相承。
大仲馬筆下人物的超常胃口,也正是大仲馬的胃口,他在生活中的各種貪欲,都最高程度地體現(xiàn)在他所塑造的人物身上。例如達達尼安,差不多什么都貪,貪圖功名、金錢、地位、女色,等等,正是這些貪欲激發(fā)出他的冒險精神,促使他走上一條充滿各種誘惑的人生之路。三個火槍手也各有所貪,連最清高的阿多斯,也還貪酒和復(fù)仇,更不用說波爾托斯了。位極人臣的黎世留貪權(quán)貪名;國王路易十三貪錢,心胸狹隘又貪圖正義的名聲,讓人們稱他正義者路易。
大仲馬在生活中和作品里,都毫不掩飾,甚至炫耀各種欲望,而在他的筆下,不炫耀者便是心懷叵測的人物。當然,在達達尼安和三個伙伴身上,如果沒有忠誠和豪爽的一面,貪欲就成了討厭的東西了。他們四個人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纳琅笥眩l有錢都拿出來大家花,遇到事情也一起行動。達達尼安很想當官,他拿到空白的火槍手衛(wèi)隊副隊長的委任狀時,還是先去逐個請求三個朋友接受。在大家都拒絕,而阿多斯填上達達尼安的名字后,達達尼安禁不住流下眼淚,說他今后再也沒有朋友了。
大仲馬的人物有貪欲而不求安逸,他們認為安逸是仆人和市民過的日子,不冒任何風險,無異于慢慢等死。他們是躁動型的,往往捅馬蜂窩,自找麻煩,冒種種危險而樂在其中,憑智慧、勇敢和天意,最后總能實現(xiàn)不可能的事情。
大仲馬一生充滿貪欲和豪情,過著躁動瘋狂的生活。他花費二十余萬法郎建造基督山城堡,每天城堡里高朋滿座、食客如云,豪華的排場名噪一時。他不斷地寫作,不斷地賺錢,又不斷地揮霍,屢次陷入債務(wù)麻煩,最后連他的城堡也被廉價拍賣了。有福同享的大有人在,有難同當者卻不見一人,這就是他的小說與現(xiàn)實的差異。
大仲馬深知,惟一借用而無須償還的東西,就是智慧。他以自己的大智慧,創(chuàng)造出一個由非凡的人、非凡的故事構(gòu)成的文學世界。但是千慮還有一失,有一個非常動人、出人意料的故事,沒有寫進他的作品:在逝世一百三十二年后,大仲馬作為這個奇異故事的主人公,完成了從家鄉(xiāng)小鎮(zhèn)遷入巴黎先賢祠的非凡之舉。
李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