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北宋,詞被稱作新聲,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流行音樂。哪個人填寫的詞傳唱的范圍廣,就表明其受民眾喜愛的程度高。這之中,秦觀無疑是一個當紅詞人。他的詞不僅流行于淮楚一帶,還盛唱于都城汴京等地。蔡絛的《鐵圍山叢談》載有一則有趣的故事,說秦觀的女婿范溫有一次參加某貴人家的宴會,貴人有侍兒,善歌秦觀詞。席間,侍兒并不招呼范溫,范溫生性拘謹,也沒敢說話。等到大家喝酒喝到暢快的時候,侍兒才問范溫是何人,范溫馬上站起來說:我是山抹微云的女婿。在座諸公聞之大笑。實際上,范溫并非等閑之輩,他的父親范祖禹是當時著名的史學家,曾與司馬光一起編撰《資治通鑒》,其本人也是一個詩評家,所著《潛溪詩眼》為當時不少著作所引用。他不說自己名姓,而自稱山抹微云女婿,可見當時秦觀詞的影響力與被人們所熟知的程度。直至今日,秦觀詞仍深受著讀者的喜愛。
秦觀的一生是與蘇軾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秦觀二十九歲,在徐州初識蘇軾,便很受蘇軾的賞識,將其詩介紹給王安石。在蘇軾的鼓勵下,于元豐八年(1085)得中進士,從此踏入仕途。元祐初,經蘇軾推薦,除太學博士,遷秘書省正字,兼國史院編修。紹圣元年,因受蘇軾的牽連而迭遭貶逐,元符三年(1100)死于赦還途中。東坡聞之,兩日為之食不下。
盡管秦觀出于蘇軾門下,但他的詞卻與蘇詞風格迥異。蘇詞豪邁淋漓,如怒瀾飛空,不可狎視;秦詞婉約細膩,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蘇軾曾不滿秦觀詞的氣格纖弱,戲云: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將其與柳永并稱。秦觀確實是有一些《河傳》、《品令》、《迎春樂》之類詞意俗淺、氣格卑靡的作品,不過這只是極少數,他的詞大都能在言情述愁中表現出一種很深的思致,從品格上說,要在柳永之上。所以王國維指出: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人間詞話》)試看一首《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得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紹圣三年(1096),秦觀在監(jiān)處州(今浙江麗水)酒稅的位上,再遭貶謫,遠徙郴州(今湖南郴縣),并被削去了所有官爵。此詞作于抵達郴州的第二年春天。上片敘寫客館之凄涼,前二句,一失字,一迷字,傳達出作者的迷惘與惆悵之情,接下以桃源無尋、孤館閉寒、鵑啼斜陽,進一步渲染愁苦難堪的心境。下片抒發(fā)謫居之悲苦,先寫來自遠方親朋好友的贈品與書信,雖能慰解一時之愁,但也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離恨;再以郴水本自圍繞郴山,竟流向瀟湘而去,比喻自己離開故國、四處飄泊的命運。全詞以清婉哀苦的筆調,將屢遭貶謫的絕望傷心之情懷表現得極為沉痛。周濟正是看到了少游詞的這一感情特點,故而指出: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宋四家詞選》)
秦觀是以情辭兼勝的獨特藝術風格而出現在當時詞壇的。沈雄《古今詞話》引蔡伯世云:子瞻辭勝乎情,耆卿情勝乎辭。情辭相稱者,少游一人而已。就情來說,他一生仕途蹇滯,屢遭貶謫,苦悶牢騷,不能自持,寄之于詞,故深切摯厚,動人心弦。盡管他有不少篇什是追懷過去風流旖旎的生活,并過多地帶有濃厚的感傷情調,但畢竟是真情實感的流露。就辭來說,既無艱深晦澀之態(tài),亦無淺俗發(fā)露之習,抒情婉轉含蓄,下語清麗淡雅。這情與辭的結合,自然使其詞韻味醇厚雋永,所以周濟稱為如花初胎(《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況周頤稱為初日芙蓉(《蕙風詞話》);樓敬思稱為江梅作花(《詞林紀事》引)。試讀一首小詞: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浣溪沙》)
這是一首傷春之作。上片寫寒氣襲人的春曉,獨上小樓,為濃陰密布的森冷天氣而惱恨;下片以落花輕飄、細雨蒙蒙之景表現自己幽渺的情思。其中詞人用了兩個精妙的比喻:飛花輕似夢,絲雨細如愁。飛花與夢,絲雨與愁,不相類似,無從類比,但詞人以輕和細的特征把它們聯結起來,不僅傳達出詞人微妙的情思,而且構成了一個空靈蘊藉、清幽婉美的意境。卓人月稱此詞奪南唐席(《古今詞統(tǒng)》),并不過譽。
少游詞情辭兼勝的風格特點,并不僅僅表現在小詞之中,他將情辭兼勝的風姿同時引入到長調之中,從而彌補了柳永在慢詞的鋪敘展衍中帶來的淺俗發(fā)露之不足,使長調也獲得了婉雅蘊藉之美。下面看一首《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首詞抒寫離情別緒。開端以倚危亭領起,隨后兩句從李煜《清平樂》詞之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化出,以春草刬除不盡言愁不可解,恨不能已,可謂神來之筆。接下以念字一轉,引出兩六言偶句,追憶與戀人的分別,柳外青驄、水邊紅袂,詞藻秀雅,情事宛然在目。愴然暗驚乃由別后、分時所生,包容無限慨嘆,感情依舊含而不露。過片進一步追憶前事,娉婷言戀人之美,夜月敘歡娛之樂,情從景出,境極優(yōu)美,意極含蓄。怎奈向再一轉,落到眼前別情,素琴聲斷、翠巾香減,情已難堪,更何況處于飛紅片片、殘雨蒙蒙的暮春時節(jié),令人更覺銷魂。感情在這層層深入后,又以正銷凝一頓,末用黃鸝數聲之景語作結,給人有余不盡之意。全詞意象鮮明幽美,語言淡雅洗煉,鋪敘細膩曲折,抒情委婉綿遠,極富有藝術韻味。張炎曾以此為離情詞之典范,說: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詞源》)正是因為秦觀第一個在長調慢詞中寫出了濃摯的情韻,這就使北宋初以來張、晏、歐、柳所形成的婉約詞在他手中獲得了藝術上的真正成熟,從而奠定了其在婉約詞派中的領袖地位。
秦觀詞歷來備受推崇。夏敬觀云:少游詞清麗婉約,辭情相稱,誦之回腸蕩氣,自是詞中上品。(《淮海詞跋》)有人甚至認為其詞要高于蘇軾,如紀昀云:觀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平心而論,秦觀詞情韻雖高,格力見弱;辭意雖婉,風骨見纖,難以與意境高曠博大的蘇軾相比肩。然他遠師晚唐五代,近承晏柳諸家,形成了自己情辭兼勝的獨特風格,把婉約詞推向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從而近開美成,導其先路(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這一貢獻卻是同時代任何婉約詞人所無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