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楊度推開《唐宋八大家文鈔》，喟然嘆息：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這是一個多么使人悲憤、令人詛咒的年代：從去年夏天開始的海上戰(zhàn)事，以一份接一份兵敗將逃、艦毀人亡的喪報，向全世界宣告大清帝國已被日本徹底戰(zhàn)敗的無情事實。朝野恐愕，舉國震驚！到了今年年初，威海衛(wèi)港一夜之間丟失，經(jīng)營了十年之久、耗資數(shù)千萬兩白銀的北洋艦隊全軍覆沒。緊接著，《馬關(guān)條約》簽訂，中國割讓遼東半島、臺灣全島、澎湖列島，賠償軍費庫平銀二萬萬兩，相當(dāng)于全國全年財政總收入的兩倍多。有著五千年悠久文化、曾在幾百年間雄踞世界之首的華夏古國，蒙受了罕見的奇恥大辱�；噬媳徽饎恿�，文武百官被震動了，士農(nóng)工商被震動了，連邊徼之地的土著野民也被震動了。從嘉慶以來的百年大夢仿佛初覺，人們都在思索：為什么國家竟會虛弱到如此地步，一個面積不及三十分之一、人口不及十分之一的小國都可以把它打敗？它今后還可以強(qiáng)大嗎？漢唐威儀康乾盛世還可以恢復(fù)嗎？它的自救自強(qiáng)之路究竟在哪里？一些有識之士在仇恨之馀也能正視現(xiàn)實，冷靜地思考：為何那個與我們一衣帶水、同文同種的島國能有如此強(qiáng)悍的國力，中國能從自己的敵手那里學(xué)到些什么嗎？慘敗帶來奇恥，奇恥警醒酣夢，夢醒引起思索，思索孕育巨變。中國近世一場為期半個世紀(jì)、劇烈動蕩急速裂變的年代，就從此時開始了。這個跡象，已在京師露出端倪，并且突出地體現(xiàn)在寓居京師的士人身上。

時交仲秋，在北京西山一條僻靜的羊腸小道上，正有一個這樣沉于國事思索的年輕人在踽踽獨行。他才二十一歲，名叫楊度，是今科會試罷第的舉子。巍峨的大山，碧靜的藍(lán)天，枯黃的茅草，火紅的櫨葉，正是一幅絢麗與落寞相互交織的闊大背景，將這位青年舉子襯托得分外清晰：個頭中等，身材單薄，容長臉上眉骨突出，兩只大眼睛精光閃亮，在挺直的鼻梁與輪廓分明的嘴唇之間有一道深深的唇溝，給人以一見即不可忘卻的印象。今天，他身著一襲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夾長袍，腳穿單梁薄底黑色粗布鞋，頭上沒有戴帽子，腦后垂著一條尺馀長的發(fā)辮。青年舉子沿著崎嶇的山路一步一步向上攀登，終于來到了峰頂。

現(xiàn)在，那座既雄偉壯麗又空虛窳敗的八百年古都，已全方位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底。他縱目遠(yuǎn)眺，神思飛揚。十個月來不平凡的京師生活，給初涉世事的楊度留下了終生不能忘懷的記憶。這真是一段難得一遇的時光啊！

他記得，一住進(jìn)長郡會館，便被三湘舉子的愛國熱腸所激動。他們?nèi)杖樟粜那胺降膽?zhàn)爭，議論國是，指摘時弊，厭惡朝政的腐敗，斥責(zé)李鴻章的無能，一個個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盡管春闈在即，詩云子曰卻拋之一旁，毅然置個人前途于不顧，誓與國家共存亡。當(dāng)北洋艦隊全部被日軍接管時，他們連夜上書禮部，請求投筆從戎，與倭虜決一死戰(zhàn)。瀏陽舉子胡玉階帶頭以指血簽名，五十馀名舉子個個仿效。他也一口咬破食指，滴血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記得，當(dāng)李鴻章代表朝廷在馬關(guān)簽署條約的消息傳來的那天，他們義憤填膺，破口大罵李鴻章是李二漢奸，應(yīng)當(dāng)千刀萬剮。正在這時，一個年輕人匆匆跑進(jìn)來，自稱是廣東來京會試的舉人，名叫梁啟超，奉老師康有為之命前來聯(lián)絡(luò)聲息�？涤袨榇竺�鼎鼎，大家一聽，都圍了過來。梁啟超說，廣東舉子明天聯(lián)名上折，請求朝廷拒絕承認(rèn)李鴻章所簽署的條約，到都察院去遞折子，有誰愿意去的，明天可以一起去。他當(dāng)即表示支持，其他人也都贊同。第二天，廣東、湖南兩省一百多名舉子來到了都察院。后來，各省舉子都步其后塵，紛紛來到都察院，請轉(zhuǎn)遞聯(lián)名奏折。就在這個時候，他結(jié)識了康有為和梁啟超。他敬佩康有為淵博的學(xué)問，更景仰他胸雄萬夫的氣概。此人竟敢直接對太后、皇上大聲疾呼：“今日中國倘若不改弦易轍，將有被外人吞并之禍！”這該要有多大的膽量！懷著對這位康南海先生的極大尊敬，他從一個朋友處借來了康著的《新學(xué)偽經(jīng)考》。這部被朝廷明令銷毀的著作，使他大開眼界。后來，他又讀了康的《孔子改制考》的手抄本，更有振聾發(fā)聵之感。他也喜歡梁啟超。這位籍隸廣東新會的青年，雖只比他大兩歲，但對社會的閱歷對世事的洞察，卻比他豐富而深刻得多，且梁啟超性格開朗，舉止大方，也正與他的個性相合。見了幾次面后，他們便成了很投緣的朋友。

他尤其不能忘記的是，幾天后康有為發(fā)起了一個大集會，邀請十八省舉子共聚一堂，商量聯(lián)合上書的大事，地點選在松筠庵。松筠庵是明朝的大忠臣楊繼盛的舊居，他那篇著名的彈劾嚴(yán)嵩的奏折《請誅賊臣疏》，就是在這里寫成的。楊繼盛因此而招來奇禍，最后慘死在刑場上，直到十多年后才得以昭雪，謚為忠愍。后世人景仰他的節(jié)操，常來憑吊他的舊居。乾隆年間，松筠庵被改建為楊忠愍公祠堂。前些年，京師清流派首領(lǐng)李鴻藻、張之洞、張佩綸等人常在此聚會議事，以楊繼盛的風(fēng)骨互為勉勵。他也一向敬佩楊忠愍公，只是還沒有到舊居來過。

這天一早，湘籍舉子結(jié)伴來到達(dá)智橋胡同，楊度和大家步入松筠庵，來到楊繼盛的塑像前。但見鐵骨錚錚的大忠臣傲然屹立于廳堂正前方，左右兩邊懸掛著一副字句鏗鏘的對聯(lián)：不與炎黃同一輩，獨留青白永千年。上面的匾額上題著四個莊重的顏體字：正氣鋤奸。他不禁肅然起敬，隱然覺得自己正在繼承楊繼盛的事業(yè)，要以憂國愛民的正氣鋤掉當(dāng)今的嚴(yán)嵩。各省舉子絡(luò)繹不絕地涌進(jìn)松筠庵，人數(shù)竟達(dá)一千三百人之多，幾乎所有參加乙未科會試的舉子都來了。

會議開始了。白白胖胖的康有為發(fā)表激情澎湃的演說，從庚子年的鴉片戰(zhàn)爭說到甲午年的海戰(zhàn)，從古代的改制說到今日的變法，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哽咽不能成語。楊度和一千三百名舉子斂容聆聽，時而狂呼，時而跺足，時而鼓掌，時而悲號。接著，瘦瘦精精的梁啟超宣讀了康有為用一日兩夜草就的萬言書。這篇以忠誠和血淚組織的文章，字字句句在他的心里激起強(qiáng)烈的震蕩。特別是其中所列的四項國策更是銘刻在他的心頭：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qiáng)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

萬言書被全體舉子一致通過。大家排著長隊走向都察院。全國會試舉子聯(lián)名上書，這可是亙古未有的奇聞，京都沸騰了。一路上，行人為之讓路，車馬為之駐足，店鋪為之鳴炮，觀者為之喝彩，連都察院的都御史大人也為之感動得流淚。但條約已用寶，他們無力回天。這次行動雖未取得直接效果，但其影響之大卻無法估計。自從那一天之后，“公車上書”一詞，便成為京都乃至全國官場民間的流行口語，作為國魂民氣的象征，激勵著一切有良知的中國人去救亡圖存。身為上書公車之一的楊度，這一天于他來說，自然銘心刻骨，終生不忘！

會試發(fā)榜了，楊度名落孫山，但卻沒有失意感。他參與了康有為的強(qiáng)學(xué)會，如饑似渴地閱讀強(qiáng)學(xué)會創(chuàng)辦的《中外紀(jì)聞》。不少落第年輕舉子和他一樣，并不急著回家，而是呆在北京，一方面欲為維新變法做點事情，另一方面也借此歷練才干。這群幼稚的愛國青年，天天沉浸在一片自我營造的喜悅中。剛開始還好，各部都有些官員名列強(qiáng)學(xué)會，朝中大老如李鴻藻、翁同龢等人都表示支持，剛從朝鮮回國的浙江溫處道道員袁世凱更是積極參與。但不久風(fēng)向便不對了。有人攻訐強(qiáng)學(xué)會是結(jié)黨謀亂，也有人攻擊《中外紀(jì)聞》造謠惑眾，不時傳出要解散強(qiáng)學(xué)會，查封《中外紀(jì)聞》的消息來。大多數(shù)留京舉子見勢頭不妙，都打點書箱回家了�？涤袨橐搽x開了北京，去上海創(chuàng)辦強(qiáng)學(xué)會分會，梁啟超也有赴上海的打算。長郡會館也變得冷冷落落的，幾個月前的熱鬧景象風(fēng)流云散，只剩下三四個人還在觀望著。

楊度面臨著幾種選擇：一是繼續(xù)留在京都，二是去歸德鎮(zhèn)伯父家，三是兩種都不取，回故鄉(xiāng)去。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情有點煩亂。今天一大早他就起來了，練完早拳回房間時，同住的益陽舉子酈川已起床外出了。酈川家里貧困，無回家的路費，想在北京覓一塾師的位置，一邊教書糊口，一邊溫習(xí)功課，下科再試。楊度無心做事，見酈川枕邊擺著一本書，便順手拿過來翻看。

原來這是明代茅坤編的《唐宋八大家文鈔》。這是一本很有名氣的唐宋文選本。正是因為有了茅坤這個選本，才使得韓愈、柳宗元、三蘇、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成了著名的唐宋八大家。楊度早聞這本書，但他一直沒有機(jī)會拜讀。

他隨手翻開一頁，見是韓愈的《與陳給事書》，輕輕地念道：

愈再拜：愈之獲見于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yù)。貧賤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后閣下位益尊，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jìn)。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于門墻者日益進(jìn)，則愛博而情不專。

楊度讀著讀著，不覺眉頭皺了起來，嘴里嘀咕道：“這哪里是士人給官長寫的信，分明是妾婦向男人的乞愛！”

他繼續(xù)讀：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

“這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文公的大作嗎？何自輕自賤、搖尾乞憐至此！”楊度怒道。

他跳過《昌黎文鈔》不讀，翻到了柳宗元的《愚溪詩序》，拿眼睛掃了開頭幾行：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于瀟水�；蛟蝗绞蠂L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楊度心想，這文章怎么寫得這樣囉嗦？又冷笑道：“你以愚謫居此地，就改名為愚溪，別人或有因智巧而遷居此溪邊者，豈不要改名為智溪？真正武斷荒唐！”

號稱一代文宗的韓、柳，其文亦不過如此，他人的大可不必看下去了。楊度推開《唐宋八大家文鈔》，喟然嘆息：“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如此文章，亦可以傳世乎？”心里尋思：倘若自己一意做學(xué)問的話，定可寫出超過他們十倍的文章來！

他起身走到窗戶邊�？諘绲耐ピ豪�，滿是白楊樹的落葉。一陣秋風(fēng)吹過，又是十多片枯葉被卷得飄落下來�！扒镲L(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彼�輕輕地吟誦唐人的名句，心里驀地生出一絲悲秋的情緒來。

“楊孝廉，昨天湯孝廉從西山回來，說那里的櫨葉全紅了。西山紅葉，可是北京一大景致，您不想去看看嗎？”給會館看門的景大爺扛著一把大掃帚過來，見楊度出神地站在窗邊，便笑瞇瞇地與他打招呼。

真的，西山櫨葉現(xiàn)在正是紅的時候，何不去欣賞欣賞！一向愛游山玩水的青年舉子，被西山紅葉的美妙所吸引，剛才的憤懣不平立時被沖得無影無蹤。說去就去，楊度匆匆出了會館，僱了一輛騾車，就這樣一人來到了西山。

西山的紅葉，粗粗地看，正如杜牧那首名詩中所說的，紅得好比二月的花一樣：一樹一樹的紅，一片一片的紅，一坡一坡的紅，漫山遍野，仿佛開出了紅彤彤的杜鵑花。細(xì)細(xì)地看又有不同：有的紅得鮮亮，如同燒旺了的烈火；有的紅得深沉，如同一盆積淀下來的朱砂；有的紅得斑斑駁駁，如同千年古寺外的那道赤墻。這是造化給人類創(chuàng)設(shè)的一種浩大壯觀的美景，但它畢竟又與二月鮮花不是一回事，它在壯美的同時又悄悄地帶給游人一股美人遲暮、烈士晚年的沉重感覺！

楊度就是在這樣一種復(fù)雜的心情下欣賞西山紅葉的。他從一個山頭走向另一個山頭，流連在自然界的秋景之中，徜徉于前人遺留下來的古跡之間，一面咀嚼著已逝去的那段不平凡的歲月，一面又思考今后的道路應(yīng)當(dāng)如何去走。

山坡樹林里傳出幾聲母牛低沉的鳴叫。一會兒，從灌木叢中鉆出一只小牛犢，用稚嫩的叫聲應(yīng)答著，并向母牛的方向歡快地奔走。母牛也從林子間出來迎上前，小牛來到母牛身邊，親昵地晃頭搖尾。母牛伸出舌尖，愛撫地在小牛的頭臉上舔著。楊度被這一幅情景迷住了，癡癡地望著。他的腦子里漸漸浮現(xiàn)出了母親的形象，浮現(xiàn)出了家鄉(xiāng)的山水田園……

那是湖南省湘潭縣一個偏僻的山鄉(xiāng)，地名叫做石塘鋪。石塘鋪里住著一戶楊姓人家。據(jù)家譜記載，先世自明洪武年間由金陵上元遷衡山，天啟年間再由衡山遷湘潭。五百年來，楊家也曾出過幾個低級官員，但一直沒有大發(fā)過。四十多年前，中國南方突然風(fēng)云巨變。揭竿于廣西金田村的太平軍，在天王洪秀全、東王楊秀清的統(tǒng)率下，很快地把廣西鬧得天翻地覆。隨后又進(jìn)軍湖南，一路攻城略地，斬關(guān)奪隘，地方文武抱頭鼠竄，八旗綠營潰不成軍。太平軍圍困長沙八十馀天后，又突然改變戰(zhàn)略方針，揮師北上，過洞庭湖，入長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武昌漢陽，水陸兩路百萬雄師浩浩蕩蕩沿江東下，闖武穴，取黃州，克九江，復(fù)安慶，最后一舉攻下江寧，遂將它更名天京，建太平天囯都城于此。那時天囯勢如旭日東升，直欲指日之間推翻清廷二百年的統(tǒng)治，從愛新覺羅氏的手中奪走錦繡江山。

就在這時，一個名叫曾國藩的在籍禮部侍郎，奉旨在湖南辦起了團(tuán)練。這個姓曾的雖也是腐敗官場中的一員，但比他的同事們都要精明能干。他白手起家創(chuàng)建的湘軍，在幾經(jīng)挫敗之后，終于為朝廷收回了武昌、漢陽、田家鎮(zhèn)等軍事要地，頓時聲名鵲起。湘軍中不少人升了官，沒升官的也發(fā)了財，于是在湘鄉(xiāng)、湘潭、寶慶一帶興起了一股投軍熱。無權(quán)無勢、受饑受寒的作田人，有幾個不想升官發(fā)財？楊度的祖父楊禮堂當(dāng)時正當(dāng)壯年，在那股投軍熱的影響下也告別妻兒，投入了湘軍大將李續(xù)賓的麾下。沒有多久，他果然做了個哨長，朝廷賞他一套正四品都司銜的蟒爪袍服。一個先前低眉彎腰的農(nóng)夫，僅僅因為打了幾場大仗，就成了四品大員，楊禮堂真是嘗足了投軍的甜頭。他請人寫了封家書，叫在家的大兒子楊瑞生也到前線來。

這兩年，靠父親在外面的戰(zhàn)利品，楊家的四個兒子都發(fā)蒙讀了書。十五歲的楊瑞生接到父親的信后，立即放下書本飛奔江西，在父親的哨里當(dāng)了一名親兵。一年后，李續(xù)賓、曾國華率領(lǐng)的賓字營、華字營在安徽三河鎮(zhèn)中了陳玉成、李秀成的埋伏，全軍覆沒，楊禮堂也死在戰(zhàn)場。只有兩三百人僥幸逃了出來，楊瑞生是其中之一，被收編在鮑超的霆字營，幾個月后便升為什長。以后他又改投曾國荃的吉字營，跟著曾老九收復(fù)了幾座城池，升為守備銜哨長。到了金陵打下的時候，他做到了參將銜的哨官。湘軍大裁軍時，他沒有被裁掉，編入了張詩日部，同治四年北上與捻軍作戰(zhàn)。到了捻軍平定后，楊瑞生實授參將，以后又升副將，不久奉旨調(diào)河南歸德鎮(zhèn)總兵，成為鎮(zhèn)守一方的高級武官。世代貧寒的楊家，終于出了個光宗耀祖的大人物。

楊瑞生雖然官運亨通，但他的三個弟弟的命運都不濟(jì)。老二老三未成年便早逝，老四懿生天資聰穎，但體質(zhì)羸弱，不能外出做事，只得在家鄉(xiāng)亦耕亦讀，冬閑時則參加鄉(xiāng)民的木偶戲班，在里面吹吹嗩吶，敲敲鑼鼓。懿生娶妻李氏，生下二子一女。不幸天不假壽，三十歲那年便去世了。那時大兒子才十歲。瑞生手足情深，對亡弟留下的寡婦孤子照顧周到，常常寄些錢來接濟(jì)，使他們一家衣食無慮。兩個兒子均能上私塾念書，女兒也能在家識字做女紅。三兄妹都聰明穎秀，資質(zhì)遠(yuǎn)在一般少兒之上。尤其老大楊承瓚不僅詩文卓異，更兼志向遠(yuǎn)大，抱負(fù)宏偉，從小聽得大人們說當(dāng)年湘軍的事，對曾、左、彭、胡等一班由書生而建大業(yè)的鄉(xiāng)賢景仰不已。十六歲那年，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作度，字晳子，又將弟弟改名為鈞，字重子。母親問他為何要這樣改，他回答說改名乃為立志，兄弟倆立志做稱量天下的人。母親聽了欣慰不已。伯父也來信贊賞，并要他們到歸德府來讀書。他于是和妹妹楊莊一起離開家鄉(xiāng)去了歸德府。

歸德府三年，楊度在良師指點下，學(xué)業(yè)進(jìn)步更快。無論三墳五典、九丘八索、四書五經(jīng)、諸子百家、稗官野史，他見書就讀，一讀就通。晨昏課馀，又遵伯父之教，練拳習(xí)劍，騎馬射箭。伯父外出時，又有意帶著他和諸位堂兄弟同行。楊度得以游嵩山，登岱岳，觀黃河之雄奇，覽汴京之遺跡，心胸愈加開闊，氣宇愈加軒朗。去年秋季，他一舉高中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喜訊傳到石塘鋪，李氏高興得熱淚直流。弟弟楊鈞和剛從歸德府回家不久的妹妹楊莊，都以伯兄的才華得意自豪。李氏要小兒子寫信給哥哥，會試過后，無論連捷中進(jìn)士點翰林，抑或是暫屈未第，都一定要回家里來一趟。分別三四年之久的母親，渴望見到已成人才的兒子的心情，真?zhèn)�是湘水不足以喻其長，洞庭不足以喻其深。自小失去父親，在艱難家境中長大的兒子，又何嘗不思念把全部心血都交給了兒女們的母親呢？當(dāng)目睹老黃牛舐犢情深的那一瞬間，久別母親的青年學(xué)子，再也不能抑制住滿腔濃烈的鄉(xiāng)情，他決計先回石塘鋪，與母親弟妹們住一段時間后再定去向。

太陽漸漸西下，向晚的夕陽，以它血色的光焰將西山紅葉映照得光彩奪目，連枯黃的茅草也鑲上了耀眼的金邊。極目遠(yuǎn)望，群山起伏，長城連綿，蒼穹寥廓，古都森嚴(yán)。這一幅山河圖畫，在此刻楊度的心中激起的卻是一種悲壯之感。一股山風(fēng)吹來，他感到一絲涼意。是的，應(yīng)該下山了。

二?碧云寺的泥塑羅漢預(yù)卜落第舉子的命運

“晳子，你來西山，為何不邀我們？”

楊度剛走下幾十丈遠(yuǎn)，迎面碰上了兩位老朋友。說話的這位走在前面，名叫夏壽田，字午貽，湖南桂陽人，父親夏時官居江西巡撫。夏壽田比楊度大五歲，長得身材頎長，眉清目秀，穿得也闊綽，一看便知道是個聰明俊秀的貴家公子。他這次會試亦未第，先前也住長郡會館，前向搬到一個做京官的遠(yuǎn)房親戚家去了。

“晳子，你私自出城，是不是有個相好的在西山等你呀！”后面一位哈哈取笑道。

這一位可不是尋常人物，他乃赫赫有名的曾文正公的嫡長孫曾廣鈞，字重伯，今年雖只二十九歲，卻已做了六年翰林。他七八歲時便被目為神童，現(xiàn)在已是京都士林中人人欽佩的學(xué)士詩人。曾家到廣鈞這一代，已是連續(xù)三代后繼有人了，這是咸同年間的中興名將中所僅見的，也為歷代官場所少有。正是因為他的伯父、父親和他本人的卓越表現(xiàn)，使得一部《曾文正公家書》更添魅力，成為曾國藩家教有方的得力證據(jù)。無論是面孔，還是身材，老輩人都說，曾廣鈞酷肖文正公。只是他的性格與乃祖大不相同。他穿著豪華，喜講排場，極好玩樂，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八大胡同的花酒席上，至于京師文人雅士的集會中，如果缺少了曾重伯，似乎低了一個檔次。他風(fēng)流倜儻，文思敏捷，正是中國舊式才人的典型代表。

“原來是午貽兄和重伯兄，你們是怎么湊到一起來的？”在西山不期而遇這兩位好友，楊度十分高興。

“重伯兄一早來邀我，說戶部盧老爺娶妾，在正陽樓請吃烤羊肉，要我們一起去湊個熱鬧。我就去會館邀你。景大爺說你出城上西山了。我就勸重伯兄，不吃喜酒了，干脆我們也上西山，和晳子一起賞秋看紅葉�！�

“晳子，為了和你一起游西山，我們連正陽樓的烤羊肉都不吃了，夠朋友吧！”曾廣鈞說著，已走到面前來了。和乃祖一個樣，他也長著一雙掃帚眉，但他的掃帚眉卻沒有祖父那種沉悶苦澀的氣象，卻帶有點滑稽的味道。

“好，夠朋友，夠朋友！”楊度十分快活。

舍掉正陽樓烤羊肉不吃，專來西山尋他，的確是夠朋友的舉動。正陽樓的烤羊肉在京師飲食中名冠一時，一年四季食客不斷。眼下正是秋高草深牛羊肥的時候，正陽樓的這道菜更是興旺季節(jié)。食客一登樓，殷勤的店小二便端來一個炭盆，盆中是一堆燒得熾熱的炭火，火上罩一個鐵絲網(wǎng)。再捧出大碟鮮嫩的羊肉片，那肉片切得紙一樣的薄，附帶幾個調(diào)好醯醬芥末的小碗，接著搬出一壇老酒來。最后，給每位食客送來一個矮腳小木幾。小木幾做什么用？原來，這正是正陽樓吃烤羊肉的與眾不同處。食客并不坐在凳子上，而是站著，一足立地，一足踏在木幾上，右手用筷子夾著蘸上佐料的羊肉片，左手端著酒杯，一片羊肉只要略微在鐵絲網(wǎng)上放一放就可以吃。正陽樓的食客便都這樣，腳踏木幾，且炙且啖且飲，那模樣很是豪放倜儻，極受年輕人的喜愛。

“好哇，正陽樓的烤羊肉，過幾天由我來給二位補(bǔ)！”楊度最是一位好朋友的人，他很向往孔北�！白�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氣派，只不過他現(xiàn)在還是一個靠伯父接濟(jì)的窮書生，擺不起這種闊綽。他對二位好友說：“天已黃昏，我們不如先下山，找個店住一夜，明天再上山來游一天如何？”

“你這就外行了，投店還要下山嗎？”曾廣鈞久住北京，西山來過許多趟，對這里很熟悉。“隨我來，今晚就住碧云寺�！�

楊度說：“碧云寺我中午去過。寺里今天做佛事，不接待俗客。”

曾廣鈞笑著說：“不要緊，只要我去，再忙的佛事，他們也要接待。”

“你和他們很熟？”楊度來了興致。

“寺里的方丈演珠上人是我的詩友，不但接待，今晚還要他做東，請二位吃一頓頂好的齋宴�！�

“我早就知道，跟重伯走有得吃。今天不來西山，就有喜酒吃，來西山就有齋酒吃�！毕膲厶镄χ鴮�楊度說，“我們今夜飲他個通宵酒，讓演珠心疼得咒罵重伯不是好東西。”

“演珠不是那類小氣人。你們喝得越多，他越高興，我?guī)�去的人越多，他也越高興，他還會說我曾廣鈞是他的真心朋友。”曾廣鈞樂道，“不過有一點，若是文人去喝酒的話，臨走時必須要贈他一首詩。否則，他真的要咒罵了。他不是心疼酒被喝了，而是心疼酒被灌進(jìn)狗肚子里去了�！�

“好，好�！睏疃锐R上答應(yīng)，“這個不難，我們每人送他一首。”

“晳子，你今天怎么一個人游起西山來了？”夏壽田知楊度不是那種內(nèi)向孤獨的人，對他今天的反常舉止很不理解。

“我今天是憋著一肚子氣來的。”

“什么氣？”夏、曾一齊問。

楊度笑著說：“你們看氣人不氣人！韓愈、柳宗元那樣的文章都可以流傳千年，我和午貽卻連進(jìn)士都未考上，這世道還有什么公理呢？”

夏、曾聽了這話，都摸不著頭腦。楊度將今天早上所發(fā)的那通“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感嘆說了一遍。

夏壽田哈哈大笑：“你可真是天低吳楚，眼空無物�。∵B韓柳之文都不屑一顧，也不怕別人說你狂妄。”

曾廣鈞說：“怪不得你中不了進(jìn)士！我看你下科即使中了進(jìn)士，也點不上翰林�！�

“這是為何？”楊度問。

“因為翰苑門口有昌黎廟呀！凡初進(jìn)翰林者，都要向老人家燒三炷高香，磕三個響頭�！痹鴱V鈞說，“瞧你這個樣子，是絕對不肯向韓文公低頭的，他又何能準(zhǔn)許你進(jìn)去呢？”

楊度大笑了起來：“到那時，他不準(zhǔn)我進(jìn)去，我就邀幾個人一起來拆了他的廟，讓他老先生無家可歸！”

三個年輕人一路上談?wù)勑π�，斷黑時分來到了碧云寺。碧云寺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原是個小小的佛寺。到了明正德年間，于經(jīng)大加擴(kuò)建。天啟三年，魏忠賢又予以重修。這兩個權(quán)閹都看中了此地風(fēng)水好，想死后葬在這里，結(jié)果又都得不到善終，未能如愿，卻給后世僧人們留下一座極好的誦經(jīng)拜佛的場所。碧云寺是西山眾多庵寺中最龐大的建筑群。它的殿堂依山而建，隨山勢而層層升高，直至山頂。每進(jìn)院落各具特色，給人以層出不窮之感。金剛寶座塔精巧秀美，別具風(fēng)格。天王殿宏偉壯觀，羅漢堂內(nèi)的五百羅漢，更是國內(nèi)僅有的四處羅漢群雕之一。方丈演珠近五十歲，有詩僧之稱。演珠敬慕曾廣鈞的詩才，更想攀附他的崇高門第，一向與他多有往來。今見曾廣鈞親自陪同兩位會試舉子前來，喜得連聲念阿彌陀佛，猶如迎接金身菩薩的降臨。演珠一面吩咐安排上等齋席，一面叫小沙彌獻(xiàn)上最好的香茶，又親自動手整理房間，請客人坐下休息。當(dāng)知道楊度、夏壽田都是第一次來碧云寺時，演珠又殷勤地說：“等會兒吃完飯后，貧僧陪諸位施主到羅漢堂瞧瞧�！�

楊度的母親一向禮佛，家中供奉著一尊觀音菩薩。每逢初一、十五則吃齋。每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三個觀音節(jié)，都要帶著楊度兄妹去附近的法華庵燒香磕頭，故而楊度從小對庵寺菩薩便有好感。他生來性子急，忙說：“吃飯還要過一下子，法師先領(lǐng)我們?nèi)タ纯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