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悲鳴久繞梁
　　韓信尚未入睡，聞?wù)f徐厲持節(jié)來訪，大感詫異，急忙出中庭迎候。見了徐厲，正待問個(gè)究竟，徐厲卻一語不發(fā)，只將那蕭何信札遞上。韓信拆開閱過，心頭便一驚，躊躇片刻道：“陳豨既死，固當(dāng)可賀，然在下抱病多年，素不上朝，今夜便也免了吧�！�
　　徐厲道：“陳豨作亂，漢家之大患也。今上征討，頗為費(fèi)力，臣在常山，也是日夜不得安寧。今來催糧，方離趙地?cái)?shù)日，不想君上有天助，已擊殺陳豨。捷音傳回，滿朝文武俱赴宮中稱賀，丞相之意，淮陰侯若不去，恐易生讒言。小臣昔在軍伍，素敬大將軍威名，望足下莫負(fù)丞相好意�！�
　　韓信聞陳豨敗亡，心中大感失望，本不欲朝賀，聽了徐厲一番話，想想亦有道理——陳豨既死，今生便再也無望爭天下了；若想今后無虞，須哄得那劉邦不再猜忌，故而今夜朝賀，當(dāng)從眾，擺個(gè)樣子也好。想到此，便對徐厲道：“足下請稍候，容我更衣備車�！�
　　徐厲急催道：“今夜倉促，一切可從權(quán)，常服乘馬亦不妨。這般時(shí)辰，只恐諸臣早已集齊，足下不宜太遲。”
　　韓信想了想，應(yīng)道：“也罷，我便乘馬隨你去�！�
　　離了侯邸，二人打馬飛奔。徐厲高擎長樂宮燈籠在前，街上巡哨見了，都紛紛避讓。來至北闕下，早有蕭何在宮門外等候。待韓信下得馬來，蕭何連忙迎上，執(zhí)手笑道：“若非朝賀，尚不知何時(shí)能見足下一面！”
　　韓信也寒暄道：“丞相掌朝綱，百事待決，在下不過區(qū)區(qū)一病夫，豈敢打擾？”
　　蕭何便附耳低語道：“群臣已集齊，唯少足下一人，速隨我來，莫使皇后心有不悅�！�
　　韓信環(huán)顧宮門前，卻只見空空蕩蕩，不由心生疑惑：“怎不見群臣車馬？”
　　蕭何道：“群臣皆自西闕而入，車馬停在武庫�；屎髧谖�，專在此處迎候足下�！�
　　韓信心中忐忑，不由按了按佩劍柄，還想再問，蕭何便一揖道：“君臣共濟(jì)，方為幸事。既來之，務(wù)請隨眾如儀，莫生猜疑�！闭f罷，便不由分說，拉了韓信直入宮內(nèi)。
　　三人行至蹕路上，見前殿果然燈火輝煌，似有百官熙熙攘攘，韓信這才不疑，急趨而行。俄而，忽有一涓人舉燈攔路，傳諭道：“皇后正在鐘室小憩，傳淮陰侯謁見�！�
　　韓信驀然警覺，問道：“何事獨(dú)獨(dú)傳我？”
　　涓人答道：“陳豨尚有余眾未滅，故陛下有密信來，問計(jì)于淮陰侯�！�
　　蕭何忙道：“既如此，便請淮陰侯速往鐘室，我等不陪。”
　　那涓人將燈籠一舉，恭請韓信先行。韓信聞涓人所言，心中略感得意，便向蕭何、徐厲拱了拱手，與涓人急往鐘室趕去。
　　韓信早年并不識呂后，自呂后獲釋歸漢后，方在朝賀時(shí)遠(yuǎn)遠(yuǎn)望見，故不知呂后脾氣秉性，此時(shí)心中便不免忐忑。
　　待邁入鐘室大門，唯見室內(nèi)幽深，簾幕低垂，靜謐非同尋常。有一宮女上前迎住，請韓信解劍置于劍架，方引入內(nèi)。行了數(shù)步，又有一宮女接替，如此行行重行行，換了數(shù)名宮女引路，只見曲徑幽深，帷幕重重，竟不知到了何處。
　　忽而，路至盡頭，眼前一派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兩扇銅釘大門之內(nèi)，竟是別有洞天。宮女拉開帷幕，見是一間極宏闊之屋宇，室中有編鐘一架，氣勢非凡。編鐘之銅架，高約七尺，闊有三丈，上懸三層銅鐘。架前有宮女六人，手持木槌擊打，鐘聲悠然入耳，恍似仙境。
　　韓信縱是見多識廣，也未曾見過這等景象。正在發(fā)怔時(shí)，忽見側(cè)室簾幕拉開，兩個(gè)宮女扶住呂后，緩步出來。
　　呂后儀態(tài)從容，身著一襲平常長襦，并未著廟祭時(shí)的錦繡深衣，全不似接受朝賀的樣子。韓信慌忙躬身一揖，口稱：“臣韓信，見過皇后�！�
　　呂后便止住步，打量韓信片刻，道：“淮陰侯抱病多年，氣色似好于從前，臉孔也不甚黃了！”
　　韓信俯首道：“蒙陛下垂顧，臣得以居家將養(yǎng)，略有恢復(fù)�！�
　　“那便好！你閑居家中，總不是侍弄園圃吧？”
　　“臣常與留侯來往，遵旨刪削古來兵書，為后世明定兵法。”
　　“哦哦，張良他也知兵？……那古來兵法，想來甚多？”
　　“凡一百二十八家，雜蕪亦甚多，臣與留侯商議，僅選取其中三十五家�！�
　　“三十五家？嘖嘖，若老身打算通讀一過，恐也須十年�；搓幒钫媸橇说�！”
　　“不敢。臣助陛下滅楚，攻戰(zhàn)甚多，于兵法略有心得。”
　　呂后便忽地冷笑一聲，拍了兩下掌：“哦？好好！那我來問你：你與那馬陵道上之龐涓，韜略誰高誰低？”
　　韓信聞聽此言不善，猛然一驚，抬頭去看呂后，卻不料，從簾后猛地沖出五十余名武士來，個(gè)個(gè)彪悍異常。為首數(shù)人一擁而上，將韓信擒住。
　　眨眼之間，鐘室內(nèi)宮女全都不見，呂后身邊，唯有一群赳赳武夫。
　　韓信拼死掙扎，然難以脫身，不由雙目圓睜，怒道：“臣何事得罪，皇后要擒我？”
　　呂后嗤道：“事已至此，尚不知罪乎？你遣人交通陳豨，欲在長安為內(nèi)應(yīng)，詐稱敕令，釋放官奴，圖謀聚眾闖宮�？捎写耸�？”
　　韓信一怔，不由滿面漲紅，勉強(qiáng)遮掩道：“此等謠諑，如何可信？”
　　呂后便戟指道：“堂堂丈夫，敢做而不敢當(dāng)耶？你府中，可有一舍人名喚欒說？你身邊，可有一死士人稱謝公？此事，便是謝公酒后泄于欒說的。欒說知你謀逆，已投書告發(fā)，由不得你抵賴！你舊部高邑，現(xiàn)在何處？你屬下死士十余人，曾歃血為盟，所為何事？諸死士今又緣何遣散？犯下此等謀逆之罪，還敢強(qiáng)辯嗎？”
　　韓信聞聽禍由欒說而起，便知事機(jī)已泄，不禁大沮，張口而不能言。
　　呂后便一聲大喝：“拿下！”
　　眾武士一起發(fā)力，將韓信按倒在地，一把繩索捆了。
　　情急之下，韓信奮力挺起身，疾呼道：“臣忠心事漢，百戰(zhàn)百勝，今何罪當(dāng)縛？丞相知我，必不反！”
　　呂后便微微一笑：“將軍百戰(zhàn)百勝，奈何為我一婦人所縛？老身不妨明言：擒你之計(jì)，皆由丞相所出！”
　　韓信便大驚：“是丞相詐我？”
　　呂后叱道：“休得怨丞相！天要滅你，你將何所逃？”
　　韓信仰頭，思忖片刻，哀嘆道：“天將滅我？天下萬人，上下千年，能滅我者，何在？何在？”
　　“哼，就在今日，就在此處�！�
　　韓信滿面悲愴，仰天嘆道：“張良兄，弟不聽你勸，不效你歸隱，致有今日。身歷百戰(zhàn)，死有何憾？然如此之死，卻是人間奇恥！”
　　呂后一笑：“張良兄？他耳聾了，聽不見，也救不得你。左右，推出去，斬了！”
　　眾武士聞命，齊聲應(yīng)諾。為首數(shù)人上前道：“淮陰侯，得罪了！”便一把褫去韓信頭上大冠，欲將韓信拖走。
　　韓信引頸大呼：“且慢！漢家亦有律法，既誣臣謀反，須經(jīng)廷尉府對簿，如此殺人，名將竟不如雞狗乎？”
　　呂后輕蔑一笑：“名將？不吃漢家飯，你又談何名將？你既吃了漢家飯，便與雞狗無異！老身教你死，你休想活到天明。若要講理，老身自也有道理——你貴為王侯，多年不朝，陰與賊通，竟是顛倒恩仇，要功高弒主了！還養(yǎng)著你這雞狗有何用？”
　　“說殺便殺，無憑無據(jù)。只憑著小人信口毀謗，便要枉殺功臣；難道王侯命賤，竟不如都中小吏嗎？”
　　“看你是功臣，才喚你來宮中行刑，算你死得體面。若真是小吏，當(dāng)街便將你撲殺！”
　　韓信心中頓起大悲憤，仰天呼道：“人間何世？竟慘至此！頭頂還有蒼天嗎？”
　　呂后叱道：“你想喊冤？漢家之地，天也姓劉，任你喊破喉嚨，蒼天就在上，他能瞥你一眼嗎？”
　　韓信不禁淚流如注：“臣自投漢，漢家?guī)捉?jīng)危難，臣未曾有一念欲背漢而去，東西征伐，殫精竭慮，漢家的‘漢’字，總還有臣寫的一筆吧？今雖有小過，卻罪不當(dāng)死，皇后不念臣滅楚之功，聽了幾句讒言，不問情由，便來索命，臣即使下了黃泉，亦不能瞑目！”
　　呂后冷笑道：“通賊之時(shí)，只圖快意，可曾想到今日？大丈夫，流淚何用？死也要死出個(gè)樣子來！”
　　韓信猶自掙扎，悲憤呼道：“臣不該滅項(xiàng)王乎？臣之大功，便是大罪乎？臣智取陳倉，為漢奠基；東出魏趙，應(yīng)援滎陽；橫掃齊魯，直搗彭城；垓下?lián)]軍，逐死項(xiàng)王，功即便未高于天，亦是震爍當(dāng)世。無我韓信，漢家可望有此偉業(yè)？無我韓信，陛下恐仍為僻遠(yuǎn)諸侯。臣為漢家殺敵百萬，竟不抵區(qū)區(qū)欒說一言乎？臣半生之功，竟是自設(shè)陷阱乎？季布可活而韓信不可活；擁漢者，反倒不如反漢者乎？半生盡忠，換來屠戮，這不是冤，又是甚么？蒼天若有目，便也是盲目！蒼天若有耳，便也是聾耳！”
　　呂后一甩袖，冷笑道：“人將死，省悟豈非太遲！你道理說破天，可敵得過我刀鋒嗎？”
　　“皇后雖尊貴，到底是一婦人，你有何刀鋒？有何雄略？有何經(jīng)天緯地之才？帷幄中設(shè)計(jì)害我，鼠竊狗偷之技也。來世有史，必洗我之冤，必唾你之面！大丈夫固不該有淚，然此淚為半生之功而流！小人得逞，功臣蒙冤，墨白顛倒，忠奸不辨，這便是我灑血打下的山河嗎？如此亂命，如此昏政，來日漢家若遭外寇，豈不要遍地揭竿，人皆引路？”
　　“哼，漢家之事，與你韓信何干？我之天下，我自做主。還啰唆甚么，拖出去，這便了結(jié)！”
　　眾武士聞令，齊聲應(yīng)諾，將韓信拖曳至庭中，死死按住，跪在地上。
　　韓信復(fù)又淚流，喃喃道：“日月何在？天理何在？如此漢家，又哪里勝于暴秦？”
　　眾武士便揪住韓信發(fā)髻，連聲喝道：“住嘴！”
　　隨后，一武士端來一碗醴酒，強(qiáng)行為韓信灌下。
　　韓信發(fā)髻散亂，強(qiáng)咽了幾口酒，知此生不過僅有片刻了，不由仰頭大呼道：“悔不用蒯通之計(jì)，為小人、女子所詐，豈非天意！”
　　一赤膊武士執(zhí)刀立于身后，喝道：“罪臣！伏法在即，又何必多言？”
　　韓信遂一聲長嘯，凄厲之極：“丞相——，何其不仁也！”
　　眾武士急忙遮攔其口，韓信掙扎欲起，幾近狂怒，連聲大呼：“此乃誰之漢家，誰之蒼天？恨呀！我恨呀——”其聲響徹鐘室庭院，遠(yuǎn)近可聞。旁殿的宮女聞之，皆驚恐萬分。
　　呂后在鐘室內(nèi)聽見，頓足大怒：“殺！”
　　赤膊刀斧手快步上前，手起刀落，斬下了韓信頭顱，隨即提起首級，入鐘室內(nèi)，呈給呂后驗(yàn)看。呂后一揮袖道：“不看了！首級留下，尸身拋至荒郊喂野狗，勿與人知�！�
　　待鐘室事畢，呂后便急率武士至前殿院落，見了在此等候的蕭何，開顏一笑：“丞相計(jì)謀天成，韓信已被斬，首級置于函匣中，待陛下歸來驗(yàn)看。”
　　蕭何聞言，遽然變色：“將韓信斬了？”
　　“斬了！丞相何故驚異？一個(gè)陳豨作亂，便須陛下親征，勞師動眾，數(shù)月不能平定。若陛下百年之后，韓信復(fù)起倡亂，豈是你我可制服的？”
　　“這……淮陰侯終究是重臣，本該交陛下處置。”
　　呂后冷笑道：“韓信功高，那失心翁萬一不忍，豈非遺患來日？”
　　蕭何略一沉吟，道：“既如此，容老臣草擬奏表，報(bào)予陛下。”
　　“否！此事且擱置，勿令陛下分心。待他歸來后，老身自有分說�！�
　　“這如何使得？”蕭何滿面愕然，望住呂后。
　　呂后上前兩步，忽朝蕭何一施禮道：“丞相，今夜勞苦！然大功尚未告成，韓信眷屬，罪當(dāng)連坐，須在今夜盡捕。此事還須丞相親為，勿使一人脫逃�！�
　　蕭何一驚：“捕之，將何如？”
　　“當(dāng)族誅！”
　　“啊——，誅九族？不亦甚乎？”
　　“念在韓信當(dāng)年功高，且誅三族，余則再無寬宥�！�
　　蕭何望住呂后不語，呂后也望住蕭何不語，兩人僵持良久，蕭何終不敢抗命，只得拱手道：“臣這便率武士前往韓府，請皇后無慮。然他府中屋宇甚多，人丁雜亂，僅憑武士，哪里理得清頭緒，不若老夫喚些家臣來助。”
　　呂后看看蕭何面色，微微一笑：“也好！便有勞丞相處置吧�！�
　　蕭何嘆了一聲，當(dāng)下持了符節(jié)，集齊眾武士，又遣人往自己府中，命長史蕭逢時(shí)率眾家臣前來相助。兩邊人馬會齊，便浩浩蕩蕩開赴淮陰侯府。
　　蕭何出宮后，呂后方步入前殿。百官在此已候了半夜，只不見呂后出來，都驚疑不定。此刻，只聞一聲傳警，呂后換了一襲鳳紋錦繡深衣，款步而入。
　　眾臣見了，都長出一口氣，紛紛頓首，大贊“萬歲”，爭賀皇帝報(bào)捷。
　　呂后卻全不理會這些，在龍床坐下，環(huán)視一周，面色忽就一沉，道：“陳豨敗亡，乃是遲早之事。今夜百官齊集，老身恰有一緊要之事，須面諭諸君：淮陰侯韓信，多年稱病不朝，數(shù)度抗命，卻陰與陳豨勾連，欲在長安倡亂，釋放官奴，入宮殺老身與太子。此事經(jīng)我與丞相共商，以巧計(jì)平定。首逆韓信，今夜已伏誅，近畿安堵如故，各官都不必驚慌�！�
　　百官聞之，都驚呼不已。因朝中重臣多隨劉邦出征，其余小臣自覺位卑，心中或有疑慮，也不敢開口。
　　呂后見無人多言，便揮袖道：“夜半入朝，諸君也是勞累了，都散去吧。”
　　殿上卻有一少年文吏，忽“啊呀”了一聲，道：“陛下未歸，淮陰侯卻倡亂，且一夜之間便伏法，這教長安百姓如何信服？”
　　這文吏所言，恰是多人心中疑慮。此言一出，眾官便一片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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