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漓江出版社出版《聊齋志異評賞大成》一書,曾獲第二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本社邀該書原主編馬振方先生從中選出75篇,輯成此選粹本,以饗讀者。原書包括《聊齋志異》各篇的原文、評賞、白話譯文三部分,《聊齋志異名篇評賞》為節(jié)省篇幅,略去譯文,并對原書所選各篇個別編印之誤有所修訂。又新增插圖,皆選自《詳注聊齋志異圖詠》,乃晚清鐵城廣百宋齋主人延請當時名手據(jù)青柯亭刻本《聊齋志異》各篇所繪,今附于選粹本中,便于讀者圖文并賞。
《聊齋志異名篇評賞》由多位研究《聊齋志異》的專家學者領銜,凝聚了近幾十年《聊齋志異》的研究成果,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呈現(xiàn)這部經(jīng)典文言小說的藝術魅力,兼顧知識性、學術性、趣味性,是一部適合大眾快速閱讀的《聊齋》選本。
馬振方,1933年生,遼寧省凌海市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從事小說理論與古體小說的教學與研究。主要論著有《聊齋藝術論》《小說藝術論稿》《在歷史與虛構之間》《中國早期小說考辨》《中國古代小說散論》等,輯!读凝S遺文七種》,主編《聊齋志異評賞大成》。
聊齋志異名篇評賞
目錄
前言 / 1
聊齋自志 / 1
考城隍 / 1
偷桃 / 5
勞山道士 / 9
蛇人 / 14
嬌娜 / 17
葉生 / 24
王成 / 29
青鳳 / 35
畫皮 / 43
嬰寧 / 48
聶小倩 / 59
地震 / 67
鳳陽士人 / 70
俠女 / 75
蓮香 / 83
阿寶 / 92
口技 / 98
濰水狐 / 102
紅玉 / 106
林四娘 / 113
連瑣 / 118
連城 / 124
商三官 / 131
雷曹 / 135
翩翩 / 139
羅剎海市 / 143
公孫九娘 / 152
促織 / 158
狐諧 / 164
姊妹易嫁 / 169
續(xù)黃粱 / 174
狐夢 / 181
花姑子 / 187
西湖主 / 195
綠衣女 / 203
竇氏 / 206
大力將軍 / 210
顏氏 / 214
小謝 / 219
細侯 / 227
向杲 / 232
死僧 / 237
青娥 / 239
胡四娘 / 247
宦娘 / 254
阿繡 / 261
小翠 / 270
金和尚 / 279
細柳 / 285
夢狼 / 293
夏雪 / 299
盜戶 / 301
司文郎 / 304
崔猛 / 311
于去惡 / 317
張鴻漸 / 324
王子安 / 333
農(nóng)婦 / 337
席方平 / 339
賈奉雉 / 346
胭脂 / 354
瑞云 / 364
葛巾 / 369
黃英 / 377
書癡 / 385
青蛙神 / 391
晚霞 / 398
白秋練 / 404
王者 / 412
香玉 / 417
石清虛 / 424
鸮鳥 / 431
王桂庵 / 433
公孫夏 / 439
太原獄 / 444
《促織》評賞
在《聊齋志異》近五百篇作品中,《促織》是最受評家重視和青睞的名篇佳作。近半個世紀以來,對它進行評賞的文章已有數(shù)十篇,數(shù)量之多不僅在《聊齋》各篇中遙遙領先,在全部古代短篇小說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一篇不足兩千字的小說享譽如此,不同尋常,究其原因,主要在它本身。它有深刻的思想、精湛的藝術、動人的力量、很高的價值,是古代短篇小說當之無愧的藝術精品。
促織是蟋蟀的別稱,俗名蛐蛐。早在唐天寶年間(742—756)斗促織就已成風,以后歷代不衰。明宣宗朱瞻基好斗促織,有籍可考;造成百姓家破人亡,有史可查。據(jù)王世貞《國朝叢記》所載,宣德九年七月,敕令蘇州知府況鐘“協(xié)同”內(nèi)官安兒吉祥“采取促織”,一次就要一千個。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也說“我朝宣宗,最嫻此戲”,直到沈氏生活的明末民間還流傳著“促織瞿瞿叫,宣宗皇帝要”一類俗語。呂毖《明朝小史》還記有一則《駿馬易蟲》:由于宣宗“酷好促織”,遣人“取之江南”,致使此物“價騰貴”,一頭“至十數(shù)金”;楓橋一糧長“以郡督遣,覓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駿馬易之”;其妻窺視,小蟲躍出,被雞啄食,妻懼而自縊;夫傷其妻,“且畏法”,也自殺而死。這就是《促織》的時代背景和現(xiàn)實基礎。作品開頭敘述的皇帝、縣令、猾吏、游俠兒圍繞促織的種種行徑正是上述現(xiàn)實的概括和寫照,文字簡要,一針見血,為主人公成名即將演出的悲喜劇造設一個縱深寬廣的歷史舞臺。
作品以悲劇為主調(diào),大半篇幅寫老成、樸訥的成名及其一家為一只小小的促織所受的磨難和痛苦。這種描寫是充分現(xiàn)實主義的,也是非常感人的。前后分為三個層次:捉蟲不得,慘遭追比,一層;求神得示,捕得佳蟲,二層;蟲死兒亡,夫妻絕望,三層。第一層就把受害的成名寫到絕境:幾經(jīng)拷打之后,連蟲也不能捉了,“轉側床頭,惟思自盡”。第二層,以女巫出現(xiàn)為發(fā)端,轉寫成妻求神問卜,外趨緩而內(nèi)益急,致使“不能行捉”的成名又“強起扶杖”,忍痛捉蟲,對其所受折磨的表現(xiàn)更進一步;而后以捉得佳蟲陡轉一筆,以“舉家慶賀”“備極護愛”作一收束,實際是以喜樂之象反寫世事荒謬之甚,百姓受害之深,并為即將到來的悲劇高潮預做準備,留下地步。第三層,以成子“發(fā)盆”、弄死佳蟲為主要關目,筆鋒再轉,氣氛驟變,其母“面色死灰”,其父“如被冰雪”,小兒投井自殺,夫妻“搶呼欲絕”,全家完全陷入絕境。從前一絕境到后一絕境,有張有弛,螺旋式上升,展示一出切實、逼真、充滿血淚的人生悲劇,直到推出悲劇的高潮,具有現(xiàn)實主義悲劇藝術特有的真實感、親切感和動人心弦的感染力。
然而,成家小兒并未死去,他的精魂化作一只“輕捷善斗”“應節(jié)而舞”的神奇的促織,被官吏層層進到宮中;皇帝大悅,厚賞進獻之官,成名也因此進學、發(fā)跡,悲劇從而變成喜劇。從一方面看,這種結局似乎削弱了悲劇氣氛和效果;但從另一方面看,它又利用神異幻想的藝術情節(jié)和形象結構把悲劇推向新的境界和新的高度,并以喜劇的結局對荒謬的現(xiàn)實進行有力的揭露和批判。首先,成子化為促織,正是其靈魂極度悲苦的藝術表現(xiàn),給人一種死也不能解脫之感。這比投井更可悲,是現(xiàn)實悲劇的延伸和升華,既動人心魄,又發(fā)人深思。它使我們想到卡夫卡的名作《變形記》,一個過度緊張、疲于奔命的小職員在一個早上忽然變成大甲蟲。這使他由家庭的支柱一變而為家庭的累贅,被人厭惡和嫌棄,在孤獨、壓抑中悲慘地死去。這種現(xiàn)代主義的變形藝術與古典小說中小兒化蟲的神話情節(jié)屬于不同的藝術形態(tài),自然不能同日而語,但又有其明顯的相似相通之處:兩者都以人化異物的奇幻意象成功地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對人的摧殘和壓迫,突出地顯示了被摧殘、壓迫的主人公的悲苦靈魂。就此而言,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從批判現(xiàn)實的主題來看,喜劇與悲劇相反相成,是同一現(xiàn)實本質(zhì)的兩種相反的表現(xiàn):皇帝好斗促織,百官爭獻邀寵,既可使人傾家蕩產(chǎn),以至喪命,也可使人平步青云,無端發(fā)跡。成名忽而痛不欲生,墮入災難的深淵;忽而“裘馬揚揚”,進入富貴天堂,而這一切都為了一只毫無用處和價值的小蟲。這就充分顯出皇帝的昏庸、腐朽,官場的黑暗、混沌,世事的荒唐可笑,社會的烏煙瘴氣?傊,悲劇和喜劇把現(xiàn)實本質(zhì)的兩個方面同時顯示出來,大大增加了作品的內(nèi)涵和形象的藝術概括力。
全篇只有成妻說的兩句話,此外通篇都是敘述,但絕無單調(diào)乏味之感,而將一幅幅生動的畫面清晰地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極簡捷,又極精致,多用白描,又栩栩如生,真如馮遠村在《讀聊齋雜說》中說的:“文筆之佳,獨有千古!贝迦饲笊駟柌返膱鼍埃裎装凳鞠x所的圖景,成名扶杖捉蟲的光景,成家蟲死兒亡的慘景,都以少許筆墨寫得神氣十足,讓人如聞其聲,如見其態(tài),如臨其境,如入其中,不能不受到藝術的感染。作品不僅以促織為題,也多次寫到促織本身?磥碜髡咂阉升g不只是一般地熟悉這種小動物,大概還讀過《促織經(jīng)》《促織志》一類書籍,了解它們的種種異狀和習性,三言兩語,狀貌即出,品類不同,神態(tài)各異。后寫小蟲與“巨敵”相斗,尤為精彩,“暴怒”“直奔”“騰擊”“振奮作聲”“張尾伸須,直龁敵領”“翹然矜鳴,似報主知”等語,氣韻生動,色彩鮮明,連成一氣極有氣勢,以至很難譯成旗鼓相當?shù)陌自捒谡Z。把“張尾伸須”稀釋成“張開尾巴,伸出須毛”,神采也就失去大半。精妙的語言就是這樣,像托爾斯泰說的,“既不能加一個字,也不能減一個字,還不能改動一個字”。古人所謂“懸諸國門不可增減一字”。
本篇矛頭直指封建社會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不僅針砭好斗促織的明宣宗朱瞻基,還在“異史氏曰”中推及一般皇帝,向他們提出“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的忠告。這在當時也是難能可貴的。
(馬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