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羹和野味長
周翁留飲酒
宋·陳著
曉對山翁坐破窗，地爐撥火兩相忘。
茅柴酒與人情好，蘿卜羹和野味長。
外面干戈何日定，前頭尺寸逐時量。
而今難說山居穩(wěn)，飛馬窮搜過虎狼。
白日和山翁相對而坐，對時光流逝渾然不覺，什么時候地爐開始燃起柴薪來了呢。干脆相對飲酒吧，酒雖村醪，因人情和厚，酒味亦顯得好；飯雖粗食，因有蘿卜作羹，與野菜一起吃，也顯得豐盛。外面干戈不斷，不曉得何日平定，倒不如一時時、一日日地過下去，順其自然。只是如今也不能再說山居生涯安穩(wěn)了，不定什么時候亂兵就會騎著快馬飛奔而來，窮盡搜刮而去，兇惡賽過虎狼。一首好詩未必華美，只要它樸素真切。這首小詩教人無來由地欣羨蘿卜羹和野味長的光景，又對飛馬窮搜過虎狼的驚嚇倍增慘痛。
蘿卜是好東西，這個人人都是曉得的。我們本地一位對吃頗有研究的老先生說過一句話：“蘿卜就熱茶，氣得大夫滿街爬�！贝笠饩褪翘}卜順氣，熱茶排毒，大夫沒了生意，氣得要死�？梢娞}卜的藥用。
蘿卜的歷史也長久，栽培逾兩千年。公元10世紀(jì)從伊朗引入歐洲大陸，15世紀(jì)見于英國，16世紀(jì)傳入美國。約在13世紀(jì)，胡蘿卜從伊朗引入中國。
提起蘿卜，我的印象里就是白白胖胖的白蘿卜。那白花花的身子呀，性感得沒法說。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寫：“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桿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迭迭像里臺，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zhuǎn)折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里的蘿卜，說道：‘這青青的蘿卜菜，底下卻長著個蘿卜！’他說時真心詫異發(fā)笑，我果覺那蘿卜菜好像有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跡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這種胸口滿滿的一樁事，怕教人知，像不像西方油畫里那赤著身子懷春的女子？
蘿卜白菜當(dāng)家菜，過去物資交流不暢通的年代，又沒有大棚種菜的技術(shù)，吃菜和飯只有按時依令。糧食還好說些，耐得儲存，小青菜是隨長隨吃，過季就沒有了。唯有蘿卜白菜收獲了可以存起來吃個長遠(yuǎn)。白蘿卜未長成時滿地青碧，纓子招搖，及至日長日大，就有些沉不住氣，拱出土來排排墩坐。走在菜田，隨意拔出一棵，把皮子在衣襟上擦一擦，用膝蓋往中間攔腰一頂，蘿卜就斷成兩截，拿在手里就吃。運氣好的，會吃到又水又甜的；運氣不好的，會遇到辣的，眼淚都教你流出來，胃也灼得火燒火燎。所以別欺負(fù)蘿卜，人家也是有脾氣的。
到收蘿卜的時節(jié)，家家出動，蘿卜田里一片壯觀。收蘿卜是用拔的，時常有小孩子用力過大，摔個屁股墩，爬起來繼續(xù)和蘿卜較勁。拔出來的蘿卜擰掉纓子，埋進(jìn)特地挖出來的長長的土坑里，上覆淺土，以保蘿卜不被冬雪凍壞。越冬的菜就靠它呢。
收蘿卜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房上一片白花花的，那是曬出來的蘿卜片。曬成蘿卜干后更耐收貯，要吃時用涼水泡軟，切絲，豬油蔥花炒了，是極好的下飯菜。若是過年時，有熬煉的豬油渣，滋味更美好。若是有大肉片、炸豆腐、丸子球，不用說，豪豪華華的一餐。蘿卜干泡軟剁餡，蒸“蘿卜條包子”，特有的一股綿軟，摻上白豆腐，現(xiàn)在想想，口水汪洋。白蘿卜燉羊肉不是舊時尋常人家吃得起的，羊肉特有的膻氣味和蘿卜的青氣味相絞相纏，天上人間。袁枚所著《隨園食單》里還有蘿卜絲丸子：“蘿卜刨絲，滾熟去臭氣，微干，加蔥、醬拌之，放粉團(tuán)中作餡，再用麻油灼之�！�
“蘿卜羹和野味長”中的蘿卜，就當(dāng)是指白蘿卜吧，我們古代稱為萊菔，日本稱為大根。我老家地處華北平原，白菜、蘿卜都極有名。古代“南倉白菜”行銷全國，就是我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宋代印肅和尚作《證道歌》：“不可毀，不可贊。邇古迄今光燦爛。鎮(zhèn)州蘿卜大三斤，桶里水兮缽里飯�！边@里的“鎮(zhèn)州蘿卜”，就是我家鄉(xiāng)正定一帶出產(chǎn)的蘿卜。一只蘿卜重三斤，個頭真不算小。和尚家拿手邊常見物事來明心證道，講的是當(dāng)睡覺時睡覺，當(dāng)吃飯時吃飯，不要七想八想，胡思亂想。睡得飽、吃得香才是好和尚。一個叫師范的和尚作《頌古四十四首》：“蘿卜從來出鎮(zhèn)州，城南門外水東流。饒君說得渾相似，須是親曾到地頭�！币馑际悄銊e說得頭頭是道啊，要親自去到那好的所在看一看，不然怎么知道如何是真禪。
有一首殘詩，更覺余韻悠長：“錢塘多少富豪家，酒肉如山賞物華。野老入城□□□，□蘿卜菜臘梅花�！边@里的蘿卜，平白地讓我覺得是楊花蘿卜。大約是因為錢塘風(fēng)物，不同北地，楊花蘿卜與此地風(fēng)土人情更為投契。楊花蘿卜就是楊花飛舞時，市賣的小紅蘿卜，皮子鮮靈可愛，蘿卜肉極水極脆，白嘴來吃就鮮甜不可方物，切細(xì)絲涼拌，更是開胃小涼吃。
此外還有青皮蘿卜、心里美蘿卜，可惜我都不大愛吃。愛吃的還是大白蘿卜，連白蘿卜咸菜也是愛吃的。大白蘿卜切成一段一段，腌入咸菜甕內(nèi)，撈出來黃亮醒人，咬一口咸個跟頭。就餅子、就炸饅頭、就油條，都好吃。涼水泡過，去除些咸味，切碎丁炒雞蛋，更是味美。胡蘿卜名為蘿卜，其實與白蘿卜等并不同科。白蘿卜、青蘿卜、心里美蘿卜、楊花蘿卜都是十字花科，胡蘿卜是傘形目傘形科。不過不必講究這么多，胡蘿卜做菜也好，腌咸菜更棒。腌得略咸，白嘴可吃，一邊吃它一邊喝水，大冬天通體舒泰。
我對生活也沒有大的奢望，只希望世界和平，日子安穩(wěn)，百姓都吃得上白米飯和羊肉蘿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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