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飛機到達本次目的地錦川市，感謝乘坐中國航空公司的航班，祝您旅途愉快……”親切的女聲伴隨著輕松的樂曲在機艙里回響。
簡佩儀將手指按在冰涼的機窗玻璃上，看著雨幕中模糊不清的燈光，長吁了一口氣。
算起來，離開這里已有整整十年。
剛打開手機，一條來電提醒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
“張叔嗎，我是佩儀，不好意思，飛機晚點了�！彼�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拖著行李箱走在通道中。窗外夜色濃黑，大雨滂沱。
“佩儀啊，你爸爸明天早上八點火化，千萬別錯過了時間�！彪娫捘穷^的男人囑咐。
“知道了，您早點休息，別擔心�！�
她剛掛斷電話，卻被后面跑上來的一個連蹦帶跳的小男孩撞了個踉蹌。小男孩的母親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來向她道歉。她擺擺手笑笑表示不介意，一低頭發(fā)現(xiàn)腳邊躺著一本護照，她撿起來打開一看，一張俊朗的青年男子面孔，她的心赫然一跳，然后她的目光移到了照片旁邊的名字上——黎耀霖。
黎耀霖。
黎耀霖！
她頓覺眼前有些眩暈，連忙扶住白墻。那一瞬間，腦海中似乎有很多畫面掠過，最終定格在那一幕——藍天紅墻碧草地，穿白襯衫的少年轉(zhuǎn)過身粲然一笑。
然后……她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將護照合上。
沒有然后。
這個城市是刻在她生命中的一個詛咒。
簡佩儀，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你，不要害怕，你能夠處理好自己的情緒。只要一周，一周后你就能回到原來的地方了，回到你的同事和病人當中了。
她捏著那本護照走得飛快，仿佛里面藏著一只隨時會吞噬人的魔鬼。
她用了十年的時間學會遺忘，可命運又在這里給她開了一個玩笑。
并不長的通道此刻仿佛變得無比漫長，當她看到前方服務(wù)臺標志的時候，終于有些如釋重負。
“你好，我撿到了一本護照……”她將護照放在柜臺上。
“好的，小姐，可以留下您的聯(lián)系方式嗎？等我們找到失主的時候，他可以來向您道謝……”工作人員帶著職業(yè)的微笑回答。
“不……不用了……”
她忙不迭就想走，忽地聽到背后一個很有磁性的男聲。
“……我丟了護照，有人撿到嗎？我的名字是黎耀霖……”
她條件反射地回頭，后方的男子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棱角分明的面孔上五官輪廓深刻，劍眉下是一對璀璨的眼眸，弧度優(yōu)美的薄唇帶著些許笑意，那正是她撿到的護照照片上的那個人。那五官的輪廓依稀存著幾分記憶中的樣子，但已經(jīng)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完全是成熟男子的模樣，眉宇間帶了幾分她不熟悉的堅定沉穩(wěn)。
這是她所認識的那個黎耀霖嗎？
雖然在過去的歲月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回憶，但當真正面對的時候，她忽然變得躊躇起來。甚至，她都有點兒不肯定自己是否認識過那個叫黎耀霖的人，那些相處的記憶是否只是自己的幻想。
她有些失神，然后恍然醒悟似的掉頭就走，可手腕卻被一只有力而溫暖的手抓住。那是一只白皙寬闊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雪白的襯衫袖口上別著一只黑金相間的方形袖扣。
“佩儀！”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她靈魂里烙下烙印，“是你嗎？”
她回頭，黎耀霖眼眸漆黑如夜空，似乎能把人的靈魂全部吸進去。
她的內(nèi)心有個地方在隱隱抽痛，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多年來自己以為建立的那些堅強和淡然都不過是虛假的表象。
在他面前，這些瞬間崩落如塵�！�…
簡佩儀，醒醒吧，你們已經(jīng)身處兩個世界了。于是她定了定神，抽回被對方捉住的手，禮貌一笑，“你好�！�
“……你……好�！崩枰�霖一愣，似乎沒有想到她反應(yīng)如此冷淡，漆黑的眼睛深處似乎有什么情緒轉(zhuǎn)瞬即逝，隨即恢復了笑容，“抱歉，沒想到會在這里碰見你，剛才有些激動�！�
“是嗎？”她低頭，眼角的余光看到他手中的護照，拿起來遞給他，“我……剛撿到了你的護照�！�
“謝謝�！彼麤]有看就順手塞進西裝褲袋，深深地盯著她，“真巧�！�
“是啊�！彼�的眼神讓她有些不自然，假裝看路把臉轉(zhuǎn)向別處，攥緊了拉拖桿箱的手指。
兩個人并排向外走，一時無話。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頓時相互間都覺得有些尷尬，只能笑笑。
“你先說……”
“你先說……”
簡佩儀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兩人已走到了大門口，分別在即。
“你要去哪？”黎耀霖往前了一步，有意無意一般擋住她的前路。
“……回家�！彼�猶豫了一下，回答。
“我送你�！崩枰�霖往前靠近了一點點。
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男士古龍香水氣味。
“不用了，我打車就好�！彼�有些局促，臉頰有些發(fā)熱。
“黎總，您到了。”一個西裝革履戴眼鏡的年輕人快步走上前，接過黎耀霖的行李箱。
是了，他是黎氏集團的公子，從小就是眾星捧月的對象。從十年前的那時起，他們就已不再是一路人。
她搖搖頭，推開門，拖著行李冒著雨跑向馬路對面，就像一個丟盔棄甲的逃兵。
她撐開傘站在大雨滂沱的夜幕中，假裝不去理會內(nèi)心的劇烈起伏。
簡佩儀，你為何如此狼狽？
初秋的深夜已有了寒意，打濕的外衣貼在身上，風一吹，她不禁打了個噴嚏。本就是最晚的一班航班，結(jié)果又晚點到深夜，加上下著大雨，連的士也格外難打。她在候車點站了將近半個小時，眼見著一個個下飛機的人都被親人朋友接走，偌大的等待點只剩下她一人。遠遠的，航班樓的燈光也熄滅了。四周變得安靜下來，她頓時有一種被遺棄在世界一角的荒涼感。
這時，一輛黑色路虎在她身邊停下來。
“佩儀，上車�！睋u下的車窗露出黎耀霖俊朗的面孔，語調(diào)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黎耀霖的出現(xiàn)就仿佛一艘從天而降的諾亞方舟，但她心中的自尊卻讓她搖了搖頭，“我打車就好�！�
“你怕我吃了你？”黎耀霖的雙眼微微瞇起來，嘴角上揚，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
“怕？”她揚起下巴，“黎耀霖，我才不怕你，以前不怕，現(xiàn)在更不怕�！�
車門打開了，黎耀霖笑瞇瞇地做了個請的姿勢，仿佛在說“那就用行動證明給我看看”。
她拖著行李氣哼哼地上了車，在落座的瞬間才發(fā)現(xiàn)中了對方的激將法，可車已經(jīng)開了，懊悔也無濟于事。
說不怕，那是假話。實際上，她怕得要命，她怕現(xiàn)在的自己暴露在他的眼前，她怕他們之間時間與境遇造成的鴻溝被真真切切地證實，她怕曾經(jīng)的回憶與念想就此破滅，她更怕就算如此，自己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沖動與渴求。
她從來就不曾成長為他人眼中淡定從容的簡醫(yī)生。她一直都是那個弱小無助的簡佩儀。
一杯熱水遞到她面前。
“謝謝�！毖b熱水的杯子散發(fā)出溫度，冰冷的掌心感覺到絲絲熱意。
“不用這么急著還給我吧？”黎耀霖帶著微微的笑意，聲音放得有些低，所以帶上了點慵懶的鼻音。
“什么？”簡佩儀轉(zhuǎn)過頭，驚訝地睜大眼。
黎耀霖盯著她，似乎要看清什么似的，然后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她有些不知所措，握著杯子，更加局促了。
“我原來還擔心這么多年你變了，這下我放心了�！崩枰�霖收了笑容，幫她拂去一絲掉下來的碎發(fā)，一切自然得就像多年前一樣。
手指的觸感碰到臉頰，轉(zhuǎn)瞬即逝，她下意識想躲，卻發(fā)現(xiàn)狹小的車廂，無處可逃。
“怎么可能不變呢？”她垂下眼睛，刻意避免和他的眼神接觸。
“是嗎？”他又恢復了那種淡然卻胸有成竹的語調(diào)。
“你剛才說什么急著還給你？”她連忙轉(zhuǎn)換話題。
“……”黎耀霖一愣，然后低低笑起來，“你還是那么愛打破砂鍋問到底，不懂的非要搞明白的個性。就是那句‘謝謝’。”
她一愣，隨即也撲哧一下笑出來，“你的冷笑話，還是那么冷�！�
當年，黎耀霖的冷笑話沒少挨她損。要是那些女生知道自己心中的“王子”卻是個冷笑話天王，不知道會不會眼鏡大跌。
黎耀霖沒回嘴，只是勾了勾嘴角。
電話鈴打破了車內(nèi)的沉默，是黎耀霖的手機。
他看也沒看就按掉了。
電話鈴再次響起。
這次，他直接關(guān)了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些年，你過得怎么樣？”終于，他問出了她最害怕的問題。
“……挺好的�！彼�愣了一會兒，擠出一個笑容。
不然要怎么回答呢？告訴他她曾經(jīng)因為自殺入院？告訴他因為父親的事家里親戚朋友幾乎都和她家斷絕關(guān)系？告訴他她曾經(jīng)為了能夠交上學費除了上學其他時間都在各處打工？他不會明白這種必須努力掙扎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世界，就像她曾經(jīng)也不懂一樣。
世上的幸福只有一種，而不幸卻有千萬種。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同情。
“簡世伯……還好嗎？”他仿佛看出了她的不情愿，轉(zhuǎn)了個話題。
“前兩天走了，肺癌�！彼�聽見自己的聲音好似機器，不帶感情一般，“明早八點火化�！�
“那你回來是……”他好看的眉頭糾結(jié)起來。
“處理爸爸的后事。”她的聲音輕得仿佛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我很抱歉……”他安慰似的把手輕輕按在她手腕上，可她猶豫了一下縮開了。
一時間，車廂中又陷入了死一樣的沉默。
她偏過頭，車窗玻璃里倒映出一張面孔，齊耳短發(fā)，精致的五官嵌在蒼白而清瘦的面孔上，而這張面孔慢慢在她眼中幻化成另一個樣子，長發(fā)披肩，同樣的五官，只不過更稚氣也更朝氣些，眼神璀璨如星光閃爍，猶如一只雪白的天鵝。
她的前十六年就像一場夢，十六歲生日那天，夢碎了，她從云端狠狠摔落塵埃。
那天，天鵝死了。
她緊緊握住纏繞在左腕上的黑檀佛珠。每次內(nèi)心彷徨的時候，只要觸碰它粗糙溫和的表面，就能迅速平靜下來�？墒沁@次佛珠卻失去了它的魔法，她像一只離了岸的魚，只能無助而焦灼地掙扎。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家在哪兒。”黎耀霖開口。
她說了一個地址，那是一個很老的居民區(qū)，小區(qū)里充斥著至少二十年歷史的老房子，就算大晴天來看，外墻也是永遠洗不干凈一般的臟舊顏色。住在這里的大部分是老人和外來打工者，整個小區(qū)彌漫著一種死氣沉沉的氣息，唯一的生氣是樓房墻體上趴著的爬山虎。
三年前她曾到過那里，盡管心有怨恨，可她還是忍不住想看看那個男人到底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她望著六樓的那扇窗戶，卻始終沒有勇氣踏前一步。
車停了，黑夜中的小區(qū)仿佛睡著了，只有一排昏黃的路燈，像一只只永遠睡不醒的眼睛。
“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庇赀�在下，她一手打著傘，一手拖行李箱。
“我和你一起去�！崩枰�霖不由分說拿過她的行李，“怎么說，我以前都受過簡世伯的照顧。送送他，是應(yīng)該的�！�
雨夜的道路格外濕滑，她步履踉蹌。在她一次險些摔成狗啃泥之后，黎耀霖勒令她老實牽著他的手不許松開。
黎耀霖的手很大，掌心干燥溫暖。那一瞬，她忽然有些莫名的心定感。
“你還記得小學六年級那次春游嗎？你被樹枝剮破了裙子，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彼�在前面笑著說，“后來我把外套借給你綁在腰上，也是像這樣一路拉著你下了山�！�
“結(jié)果那次害你得了風寒，請了三天假。我當時特別內(nèi)疚，還讓爸爸幫我?guī)Я艘缓羞M口巧克力要送你。結(jié)果你這家伙啊……”她想起當時的情形，忍不住莞爾，“當我拿著巧克力去你家探病的時候，你竟然沒事人一樣在房間里玩游戲�！�
“是啊，當時那個游戲沒通關(guān)，剛好有點感冒，就趁機多請了兩天假�！崩枰�霖回過頭，眼睛里閃爍的光彩讓她有些愣神。
“你如果能一直這樣笑著多好�！彼�突如其來地感慨了一句。
一時間，兩個人似乎都感覺到了不合時宜，拉著的手也松開了。
“我……到了�！彼�站在樓梯防盜門前面從包里掏出鑰匙，卻因為慌亂把鑰匙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