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睡

　　1“我究竟應該怎樣睡覺呢？”

　　皮達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只留一件小褲衩，光溜溜地睡覺。

　　爸爸很不喜歡皮達的這種睡覺方式，對皮達說：“皮達呀，這看上去很不文明，還是穿件睡衣好，要不就穿件背心。你能不能不要這樣裸睡呢？”

　　皮達說：“爸爸，我首先要糾正你：這不叫裸睡。什么叫裸睡？裸睡就是一絲不掛，可我是穿著褲衩的。”

　　“但看上去是光溜溜的。”爸爸說。

　　“光溜溜的又怎么啦？”

　　皮達到了什么都頂撞大人的年齡。

　　在家里，除了對奶奶和皮卡好好說話外，對爸爸媽媽總是不好好說話，尤其是對爸爸，說一句頂一句，說十句頂十句。比如早上，爸爸說：“皮達，該起床了。”他會說：“誰說不起床了？”爸爸對皮達的這種回答方式很惱火，正要發(fā)作，就被媽媽勸住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皮達和爸爸總是對立的。爸爸畢竟是爸爸，只好強壓怒火。有時，爸爸說：“皮達呀皮達，你為什么總要這樣說話呢？”皮達的回答是：“我說話怎么啦？”皮達成了爸爸不快活的一個理由。媽媽勸爸爸：“就耐心地挨過他這段叛逆期吧。”媽媽的策略是：盡量避免與皮達發(fā)生摩擦。媽媽對爸爸說：“他現(xiàn)在是一個小小的火藥桶。”

　　可是皮達從不對皮卡發(fā)火，而且也很少拒絕皮卡的要求，哪怕皮卡的一些要求是多么的沒有道理。兄弟兩人在一起時，有說不盡的話，皮達還不時地咯咯咯地笑。

　　奶奶說：“他們前世就是兄弟。”

　　爸爸是一個無論如何也要穿睡衣睡覺的人，不穿睡衣，他就無法入睡。他總覺得將身體暴露在外面，是野蠻人的行為，很不雅觀。看到皮達這副光溜溜的樣子，他總不能克制自己，“皮達，你能不能不要這樣睡覺呢？”

　　皮達問爸爸：“我究竟應該怎樣睡覺呢？”

　　爸爸說：“穿件內(nèi)衣睡覺！”

　　皮達覺得爸爸侵犯了他的權利，堅決地說：“我喜歡這樣！爸爸，我妨礙別人嗎？”

　　爸爸說：“妨礙了。你這叫有礙觀瞻。”

　　皮達說：“爸爸，你就不能不看嗎？”

　　“可是，你在我眼前呀！你是存心嗎？皮達！近來，你不光睡覺脫成這樣，甚至天一熱，你吃飯都打赤膊了。說老實話，我很不習慣！”

　　皮達不想再搭理爸爸，關上了自己的房間門，“連怎么睡覺都要管！”

　　皮達覺得很壓抑。他有強烈的要對抗爸爸的沖動。

　　奶奶也勸皮達，“光著身子睡覺是不好看。”

　　皮達不會頂撞奶奶，“他越不喜歡我光身子睡覺，我就越要光身子睡覺！”

　　奶奶用巴掌輕輕一拍皮達的后腦勺，“頭號犟種！”

　　皮卡是什么看法呢？

　　皮卡很淘氣，天不怕地不怕，但同時是一個很容易害羞的孩子。一般情況下，皮卡不敢看女孩子，很小的時候，就不讓大人給他穿開襠褲了。皮卡在公共廁所撒尿時，只要旁邊有人，就總是羞得尿不出來。本來是憋了一泡尿上廁所的，可是站在那兒，就是尿不出來。何自達好幾回在廁所碰到皮卡，見皮卡光站在那里，空擺一副撒尿的姿態(tài)，就一邊等他，一邊問：“皮卡，你撒尿為什么總那么慢呢？”皮卡不回答，他閉著眼對自己說：“尿吧尿吧……”有好幾次，他知道這種努力是根本沒用的，就拉上褲子，對何自達說：“我沒有尿。” 何自達說：“沒尿上廁所干什么？”

　　皮卡睡覺，當然不愿意光身子。

　　皮卡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光身子睡覺。

　　他也覺得哥哥光身子睡覺不好看。他對皮達說：“哥，光身子睡覺不好看！”

　　皮達一點兒也不生氣，“你不懂。”

　　皮卡問：“哥，你為什么要光身子睡覺呢？”

　　皮達看著皮卡，看著看著，就在心里打定一個主意：我要讓皮卡也光身子睡覺！

　　2看上去像兩條魚

　　過一天，皮達把皮卡叫進自己的房間，對他說：“我現(xiàn)在來回答你為什么要光身子睡覺的原因。”

　　皮達讓皮卡在椅子上坐好。皮卡很聽話，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

　　皮達手里拿了四五本雜志，還有幾十張從網(wǎng)上下載下來的有關裸睡的文章，“科學研究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裸睡——其實我并不是真正的裸睡，我穿著褲衩呢！知道什么叫‘裸’嗎？”

　　皮卡搖搖頭。

　　“裸，就是一絲不掛的意思。”

　　“不光光身子，還光屁股。”

　　“可以這么說。就說我裸睡吧！我是隨便就裸睡的嗎？我是看了大量雜志之后，才裸睡的。爸爸他不相信科學！爸爸這種人就是不相信科學。我們不要聽他的，我們要聽科學的。你們老師沒有對你們這樣說過嗎？好，你現(xiàn)在坐好，我讀給你聽。這里有一篇文章，是美國權威研究機構(gòu)發(fā)布的。它告訴我們，裸睡有十三大好處：一、有利于血液循環(huán)；二、有利于兒童身體自然發(fā)育；三、因為不穿衣服，更有利于培養(yǎng)人對大自然的親近感（我們的祖先就是赤身生活在森林和草地上的）；四、它會使一個孩子獲得一種自由的心態(tài)……”皮達的閱讀最終變成了極有“蠱惑力”的演講。他把裸睡與個人的權利、對壓迫的反抗、個性的自由、回歸自然等巨大的話題聯(lián)系起來。這些話題大半是從那些雜志里的文章中照搬而來的，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理解和發(fā)揮。對于這些道理，他既能領會，又不能全部領會。對于皮卡而言，則顯得更加高深了。但因為皮達盡量用一些能夠讓皮卡聽得懂的話去說，皮卡也能聽懂一部分。

　　聽懂了一部分的皮卡，覺得皮達很了不起，并且很激動。

　　中學生皮達，已經(jīng)是一個特別能說會道的孩子了。他的班主任老師告訴爸爸，有一次，為是否要打死教室里的一只蒼蠅，皮達在班上一口氣發(fā)表了45分鐘的演說，其間掌聲不斷。最后的結(jié)論是：不要打死它，將它趕出去！班主任老師說：“這家伙，很善辯。”

　　在家時，皮達通常不理會爸爸。他覺得爸爸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這一點爸爸承認。但爸爸說：“你的這一套都是歪理！”

　　媽媽說：“辯不過人家，就不要說人家是歪理。”

　　“不是歪理是什么？”爸爸嘟囔著回他的屋里寫他的小說或文章去了。

　　皮卡坐在椅子上，皮達就一直說、一直說。

　　皮卡完全被皮達的話迷住了。

　　這時已是初夏，小屋里已經(jīng)有點兒熱了。皮達一直光著脊梁。這時，他像一只猩猩一樣，用雙拳拍打著還未發(fā)育好的、顯得有點兒單薄的胸脯，“多爽�。�”他望著皮卡，“你不想試試？”

　　皮卡猶豫著。

　　皮達說：“你是個女孩嗎？”

　　“我是男孩！”

　　皮達又拍打了一陣胸脯，直拍得胸脯發(fā)紅，“這才是男孩呢！”

　　皮卡扭捏了好一陣，最終也沒有光脊梁：一是有點兒害羞，二是不太習慣，還有，光了脊梁，涼。

　　晚上，皮卡睡覺時，試著脫了一個光身子。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脯，然后鉆進被窩里，只露出腦袋來。好一陣，他都沒有睡著，最后，又把衣服穿上了。在油麻地時，不是也經(jīng)常光身子嗎？怎么現(xiàn)在就不能光身子呢？皮卡有點兒納悶。

　　第二天下午放學后，按兩人的約定，皮卡去皮達的學�？雌み_他們與另一伙孩子進行籃球比賽。

　　皮卡趕到皮達學校的籃球場時，皮達他們的比賽已經(jīng)開始了。

　　北京的夏天，一來，就很兇猛。

　　皮卡看到了這樣一個情景：所有的孩子，都只穿一條小短褲，光著上身。

　　他們在籃球場上一忽東一忽西地跑動著，使皮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奶奶家門前的魚塘：一群魚，一條條都是細長的身子，在水面游動著，風吹動柳枝，柳枝的梢頭點到了水面，這群魚忽地游走了，而那邊，又有一根柳枝的梢頭點到了水面上，這群魚又忽地游了過來。

　　皮達看到了皮卡，跑了過來，摸了摸皮卡的頭，“那邊是我的衣服，還有書包，幫我看著！”說完，又上場去了。

　　裁判是一個年輕的男教師，他也光著脊梁。他像一條大魚。

　　這群光身子的孩子就這樣在籃球場上跑動著、跳躍著、追逐著、喊叫著。跌倒了，咧咧嘴，爬起來。因為光著身子，一個個滑溜溜的，對方抓不住。有時，這個孩子的指甲在那個孩子的身上留了幾道印子，那個孩子哎喲一聲，看著自己的身體，見傷痕不太厲害，就又趕緊搶球去。

　　皮卡看得特別帶勁。他也很想上場搶球去。但他知道，這是哥哥他們的游戲，他只能在一旁看著。

　　上半場結(jié)束后，皮達他們一個個坐在樹陰下喝水、喘息、擦汗，互相指責對方：“你該把球傳給我！”“手真臭！籃下一個人沒有，都沒有把球投進去！”……都不生氣。

　　皮達走到皮卡身邊，見他額頭上被太陽曬出許多汗珠來，說：“脫了上衣吧！多熱呀！”

　　皮卡確實感到有點兒熱，但絕沒有皮達感覺到的那么熱。他搖了搖頭。

　　皮達自己熱得穿不住衣服，就以為皮卡也熱得不行，不由分說，一下子扯下了皮卡的T恤衫，扔到了他的衣服上，“光身子多舒服呀，你這個笨蛋！”

　　皮卡連忙縮起身子。

　　皮達只顧咕嘟咕嘟地喝水。

　　皮卡想去撿起自己的T恤重新套到身上，皮達見了，順手一拿一拋，不想T恤像一只大鳥落到了高高的樹枝上。皮達說：“這好，想穿也穿不成了。”

　　皮卡向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孩子注意到他現(xiàn)在也是光身子，慢慢地也就把身體放松了。

　　比賽又開始了。

　　皮卡漸漸適應了光身子。太陽直接曬在肌膚上，辣辣的；風直接吹在肌膚上，又涼涼的。他覺得光身子真的很舒服。后來，他就很坦然地光著身子坐在了那兒，并用雙臂支撐起后仰的身體，把兩條腿伸直、叉開，松松垮垮地攤放在地上。當皮達躍起，從空中把球搶到手，或是把球投進籃筐時，他會身體一挺，蹦跳起來，并大聲地喊道：“嗷——”他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光著上身。

　　皮卡坐下后，想著皮達剛才躍起的樣子。他覺得哥哥真的像一條魚，一條躍到空中的魚。在奶奶家時，他從河里、溝里、塘里，許多次看到過這種情景。這時，他會從地上起來，在場邊也那樣往空中跳一次。

　　傍晚，皮達和皮卡是一起光著身子回到家的。

　　一高一矮兩個男孩，都光著上身，這一情景很讓爸爸媽媽感到突然和驚訝。他們一時說不出話，好像看見走進兩個小怪物來。

　　皮卡還把胸脯挺了挺，脖子梗了梗，帶有一點兒滿不在乎和挑釁的意味。

　　爸爸不管皮達，只問皮卡：“這是誰的主意？”

　　皮卡看一眼皮達，但隨即對爸爸說：“我自己！”

　　爸爸疑惑地說：“我看不是。”他特地看了一眼皮達。

　　皮達笑了一下。

　　那時，奶奶還沒有回油麻地。她從廚房里走出來，見兩個孫子都光著上身，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很喜歡，但嘴里卻說：“找死呢！快穿衣服！”

　　兄弟倆趕緊洗了澡，但洗完澡之后依然還光著脊梁。天氣確實有點兒熱。

　　皮達累了，躺到了床上，隨手拿起《湯姆索亞歷險記》來看。這兩天，他正在給皮卡讀這本小說。

　　皮卡見了，就在皮達身邊躺下，“哥，繼續(xù)念吧。”

　　皮達往里面挪了挪，就給皮卡念起來。

　　奶奶朝床上望了一眼，對爸爸媽媽說：“光溜溜的，活像兩條魚！”

　　爸爸說：“這是皮達干的事，他就是要把皮卡也拉下水！”

　　皮達說：“爸爸，你說話可要負責任！再說了，這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們又沒有偷人家東西！”

　　皮卡說：“這是我們的自由！”

　　晚上，皮卡開始了第一次裸睡，而且睡得確實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