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裝公司設(shè)計師蕭默很多年不見的朋友夏晴突然去世,夏晴生前發(fā)給他兩部她自己寫的小說。第一部小說《蕭默》所描述的那段經(jīng)歷發(fā)生在幾年前,但經(jīng)她描寫,竟然變成了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蕭默確定這完全是虛構(gòu),他從來沒有愛上過夏晴,但是隨著閱讀的深入,小說的一切好像和現(xiàn)實生活發(fā)生了交叉,到底是蕭默的記憶混亂,還是其中另有隱情?而她的另一部小說《手葵》則更是引出了一個龐大的人工智能建造項目。蕭默真實世界開始一點點地分崩離析,直到徹底混亂。最終他的現(xiàn)實世界因為小說中的其中一位迷宮路徑者的出現(xiàn)和夏晴《手葵》里的世界徹底重合,通過手葵夏晴確實已經(jīng)掌握了蕭默在夏晴死亡后的所有細節(jié),他知道夏晴也許沒有死,她甚至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他的生活里,他開始重新梳理之前的生活片段尋找夏晴。而這時蕭默發(fā)現(xiàn)夏晴其實已經(jīng)使著魔法,偷偷改變他的人生。讓他偏離自己本來應(yīng)該前進的方向,步入她巧妙布局的混沌迷宮。
《手葵:在無數(shù)個世界與你相遇》是一部帶有科幻元素的文藝小說,行文中虛實兩條線索并行,虛是文中夏晴所寫的兩部小說內(nèi)容,實是蕭默在夏晴去世后自己有些偏離正常生活軌道的經(jīng)歷遭遇,作者文筆又十分細膩,事無巨細的日常描寫和復雜龐大的科幻故事交叉呈現(xiàn),閱讀時讀者同樣如同陷入一個迷宮!妒挚涸跓o數(shù)個世界與你相遇》是一部關(guān)于時間的隱晦小說,作者受到了博爾赫斯、卡爾維諾、尼采以及佛教的影響,當然更多是現(xiàn)代量子物理學里關(guān)于平行世界的啟發(fā)。時空,就是在不停的分岔口上尋找正確的方向。所以“迷宮路徑者”、“薛定諤的貓”、以及可以不斷倒回到過去修改未來的方法,都是來形容“迷宮”這一面的時空。另外,《手葵:在無數(shù)個世界與你相遇》也是主人公對自身情感歸宿的追尋,作者巧妙地構(gòu)建的敘事的切入點,并且頗花心思地建立了一整套似是而非的關(guān)于人工智能產(chǎn)生的物理理論,一定能帶來豐富的閱讀體驗。
王子兮,男,1983年4月生,留學澳洲10年,在墨爾本大學獲得了哲學、金融和軟件編程三個學位。從2002年起開始零散的文學寫作,在寫作風格上受陀斯妥耶夫斯基、村上春樹、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諸多后現(xiàn)代作家影響較大。2010年出版長篇處女作《晴天以前》。目前,在深圳運營服裝設(shè)計公司,閑暇時間愛好攀登高海報雪山。
傍晚,窗外是深圳的燈火昏昏的城市建筑。
我調(diào)低了電視聲音,蜷縮起腿,枕著胳膊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抱著IPAD看《周末畫報》里關(guān)于的日本服裝設(shè)計師的專題。組合音響中放著小野麗莎的《左岸香頌》,一遍聽畢。我起身檢查茶幾上調(diào)成震動的手機,有一個陌生號碼的未接電話。
也許只是撥錯號碼的陌生人,此類電話不回也從未見人窮追不舍。我將手機擱回,去廚房燒熱水,然后蹲在電視機旁,從豎起的碟片架中挑選小野麗莎的其他專輯。探索頻道在低聲介紹物理方面的科普知識,內(nèi)容大體應(yīng)該是和量子力學有關(guān)。
節(jié)目中,一位身材臃胖的美國物理學家,配著譯制片中那種特有的中文語調(diào),解釋著一個叫做薛定諤貓的假想實驗:一只黑貓被關(guān)在一個箱子里,等待放射性原子衰變,觸發(fā)毒氣瓶。原子衰變的概率是50%,所以黑貓的生和死的概率是一半一半?傊,按照量子理論,在沒打開箱子前,活貓和死貓的兩種狀態(tài)并存,就是說,黑貓是一只又死又活的貓。聽完后我仍然一知半解,但覺得量子理論委實不可思議。
水壺蜂鳴般地響了,我踢踏著拖鞋跑進廚房,倒開水,泡了一杯綠茶。回到客廳,茶幾上的手機閃爍震動。這個時候會是誰的短信?
竟然來自那個陌生的號碼。夏晴去世了。
我反復擺弄手機,消息委實難以置信。我撐著額頭,猶豫了一陣,心想可能就是夏晴自己搞的惡作劇,便將電話撥打回去。對方是我多年前的中學同學,大學后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他聲音低沉,簡單敘述了出事經(jīng)過。夏晴獨身戶外旅行時,不慎失足跌入冰凍湖面的裂縫中,溺水身亡。幾天之后,她的尸體才被邊防官兵打撈上來。他知道我和夏晴從小認識,得到消息后便通知了我。
掛了電話,有好幾分鐘,我仍就將信將疑。一望無際的冰封湖面,夏晴跑到那里做什么?雖然我從沒去過那種地方,腦中卻不自覺地呈現(xiàn)出一番景色:岸邊濕地上一排陷入泥土的腳印,冰封而凄慘的湖面雪地。如今,寒冷的水中浮著一具俯面朝下的尸體。夏晴。
可怕。
“尸體”這個詞第一次不再抽象,而是沉甸甸擠進我的腦子里來,帶著冷颼颼的寒氣。
我喟嘆一聲,俯身從冰箱里取出兩罐啤酒,然后蜷縮在音樂聲淡淡的客廳里一邊痛飲啤酒,一邊悵然地望著靜音的電視畫面:一只躲在箱子里又死又活的黑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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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我向公司請了事假回西安,經(jīng)理在簽假條時,反復叮囑我要加緊圖稿的速度,我捂著胸口舉手發(fā)誓不會耽誤自己系列研發(fā)后才被放行。因為我一直有不缺勤的美名,幾個愛八卦的女同事追問我原因,我只說朋友有事。什么事?沒事。那為什么請假?朋友的事。朋友什么事?沒事。眾女紛紛陷入死循環(huán),遂怏怏作鳥獸散。
晚上到西安后,我說一家人出去吃火鍋,父親不發(fā)表意見,母親非常執(zhí)拗地堅持在家做飯,住在附近部隊家屬院的親戚都被招呼來陪坐,對我夸前獎后,我只得左右應(yīng)酬。好在木須肉,青筍炒肉,魚香肉絲,都是我的摯愛,特別是魚香肉絲,在我去年沒回家過年后,母親為了吸引我回家,下狠心苦練手藝,又有了長足的進步。
送走了親戚,我便借口坐飛機很累,沖了澡,刮完胡子,躲進自己的屋子,關(guān)了燈,仰面躺在床上。望著黢黑的天花板,猶如直視著近在咫尺的死亡。人為什么會死呢?短暫的生命后,即是極其漫長和虛無的死亡。安靜,沒有聲響。既然總要歸于如此可怕的安靜,為什么我們還要曇花一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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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被母親鏗鏘有力的聲音喊了起床。她邊準備早飯邊給我講一些出席追悼會的注意事項。早飯是饅頭、小米稀飯和豆豉鯪魚的罐頭。早間新聞里播放著北約在利比亞的攻勢,時間也離2012的世界末日越來越近,大家依舊打得不亦樂乎。
我盯著罐頭上保質(zhì)期邊喝稀飯邊想,保質(zhì)期這種東西到底是如何算出來的呢?難道一天一天觀察,直到有人上吐下瀉魂歸西天為止不成?一旦早起,便覺得世界上的諸多疑難問題陡然間增多了一倍,想想看如果法律規(guī)定人人都必須在日上三竿后起床,而且最好是那種高到抬頭脖子都酸掉的竹竿,想必這世界也會變得祥和友善許多。
吃完飯,就趕到三兆殯儀館參加追悼會。雖然很多吊唁廳都還沒到點開放,但是仍然有許多穿著白褂、戴著孝帶的人在廳前的臺階上沉默地等待。我站在小廣場中央四下張望,遠遠看見高中班主任正伸手從一輛小型客貨車上卸花圈,我也趕緊過去幫忙。他瞧見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排我負責將花圈沿著小吊唁廳的花壇邊整齊排放。
幾個曾經(jīng)高中的學弟學妹也都來了,他們和我低聲打過招呼,便去輪流安慰夏晴的母親, 一個眼睛紅腫的矮個子女人,她被親戚攙扶著站在臺階上,雙臂捧著夏晴留著短發(fā)的遺像,那張照片看起來又年輕、又陌生。臺階的另一側(cè),夏晴的父親弓著身子,穿著一套黑色工服套裝,寡言少語地和前來吊唁的來客握手,發(fā)放小白花。
沒過多久,儀式就開始了。過程極簡單,奏哀樂,列隊入場,投影儀在背景墻的幕布上輪番播放夏晴的生活照,不善言辭的父親做了簡單的發(fā)言,悲傷的母親從始至終哭得瑟瑟發(fā)抖。我站在到場人群的中間,望著靜靜躺在紙棺中的夏晴。她的嘴里含著什么東西,有一截細細的紅色線頭露在嘴邊。我忽然想起,夏晴曾經(jīng)對我說過,她從來都沒有害怕過死亡。因為她覺得人們死后,就如同碎片一般分散到空氣和泥土里,組合再生,成為別人和他物,如此循環(huán)往復,只要經(jīng)過足夠多次的排列組合,一個人就能一個細胞都不差地再次變回自己。死亡,如同一場等待,只是你不知道等待的自己何時才來赴約。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恐怕是一次極其漫長的等待了。即使等夏晴再次從這個世界里睜開眼睛時,我們也都不知道四散到哪里去了。
遺體被送去火化后,我隨大家一起到焚化爐附近燒紙錢和花圈。幾個爐口都亂糟糟地排滿了人,在彌漫著香蠟火燭的煙霧中,有人擺供臺,有人磕頭,有人燒紙錢。我站在人群后排抽煙,一位曾經(jīng)過暗戀夏晴的男生客氣地問我借火。他吸煙時,間歇地停下,然后用力地搓揉自己的太陽穴。一根煙抽畢,他擠到煙霧繚繞的焚化爐旁,自告奮勇地幫夏晴的父親折斷花圈,塞進撲撲響的爐火中。驀地,仿佛是有一個弧線飛行了很久的信號,超過了時間流逝的正常速度,從遙遠而又陌生的過去急忙趕來,一路披荊斬棘,終于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我的心窩。那一瞬間,我回想起一件久違的重要記憶:夏晴無數(shù)次認真囑咐我讀她寫的小說。我敷衍了事的工夫出神入化,一般裝作沒收到郵件,或者不理不睬,F(xiàn)在,夏晴隔世而去,我反倒覺得如果不認真閱讀一番她的小說,則虧欠了她很重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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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會結(jié)束后的那個周末,我?guī)е帐幨幍男那椋现欣罨氐搅松钲。剛進了樓道,便看見好友嚴胖子坐在大廳的藤椅里乘涼玩PSP。在這個季節(jié),不知是出于什么考慮,我所在的小區(qū)就已經(jīng)將公共區(qū)域的空調(diào)打開,在雨夜也沒有關(guān)閉。
嚴胖子和我是小學兼初中的同學,他和夏晴也很相熟。高中時由于他父母的工作,輾轉(zhuǎn)到廣州讀書。我來深圳工作后,和他再次相遇。但是,他的氣質(zhì)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時間過后,他所保留的僅僅是那個原本的名字。在我印象里,他曾經(jīng)是天才一般閃耀的人物。
上初中時,語文老師因為他翹課,罰他寫作文,他反而在作文里出了一個上聯(lián)考老師:幾口舟船,千里金鍾,河上和尚合賞荷裳。
因為其中有拆字,音韻,加上禪味十足的意境,學校語文老師們束手無策。后來傳到市教育局,過了一個多月,竟然還沒有人能對出工整的下聯(lián)。就算拆字和音韻都對上了,但是能夠匹配舟船、金鐘、荷花的禪境的下聯(lián),一個也找不到。所以他們完全不相信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寫的對聯(lián)。這事情在各個學校間口口相傳,名噪一時。后來有人出主意,將他關(guān)在學校辦公室內(nèi),限定他必須在一天之內(nèi)對出自己的對聯(lián)。沒想到,中午送盒飯給他時,他便對出下聯(lián):一個皿盃,四方土塄,陰室隱士因食吟詩。
幾口舟船,千里金鍾,河上和尚合賞荷裳。
一個皿盃,四方土塄,陰室隱士因食吟詩。
一個對幾口,四方對千里,皿盃對舟船,土塄對金鍾,盃拆成“一個皿”,塄拆成“四方土”,不但拆字對上了,連詞性和對仗都很工整,再加上皿盃、土塄又和食物隱士放在一起,一簞食,一瓢飲,隱士的意境也講得很順理成章!
那一年,他成了轟動全校的明星人物。那時,他的未來充滿著無限的可能。不過從他離開西安,到了廣州,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只是聽人說,他后來在廣州上大學,接手了家里出口廢舊金屬的生意。前幾年還不錯,后來全球經(jīng)濟危機爆發(fā)后,銅的價格劇烈下跌,需求量大幅度降低,企業(yè)破產(chǎn),他基本就失業(yè)在家。他的人生一定在某個節(jié)點上出了什么差錯,急轉(zhuǎn)直下,才會令他變成今天這幅模樣。
嚴胖子撫摸著新理平頭,穿著一件深藍色的Polo棉襯衣,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冷。他的腳邊塑料袋里裝滿了啃完骨頭的辣鴨脖和兩個空啤酒瓶,還有兩瓶啤酒尚未開啟。
“嘿,等你一晚上了。怎么才回來。”嚴胖子嘴里咬著牙簽,抬起左手和我打招呼。
“你可以給我打個電話。”
“這不是要給你個驚喜嗎?”
“什么驚喜?”
“我在樓道里等你啊。”
“唉。”我沒好氣地說道。
“吃夜宵去?”嚴胖子笑了起來,眼睛驟然就像是沒有了般消失掉,嘴角裂出兩道因臃腫而產(chǎn)生的皺紋。
“太累了。”
“那就算了。”他仿佛早已料到地繼續(xù)安坐在椅子里,低頭認真地玩PSP?磥硭媸莵聿涿赓M空調(diào),連三月份的雨夜空調(diào)也要蹭,我覺得只有他的脂肪含量才能享受如此的生活方式。想必他早已偵查遍了附近的小區(qū),發(fā)現(xiàn)這里的空調(diào)有機可乘。
我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坐進他身邊的一張?zhí)僖卫,取出一根煙,點燃,繼而陷入沉默。
“怎么了?”嚴胖子仿佛捕捉到了空氣中異樣的氛圍,抬頭瞥了我一眼。
“夏晴去世了。”我有些疲倦地說道,心里不覺地涌出一股感傷。
“真的?”嚴胖子放下PSP。
我夾著煙,點了點頭。
“怎么死的。”
“意外,外出溺水。”
嚴胖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收起PSP,俯身吃力地從腳邊拿起啤酒瓶給我,不無感慨地說道:“想當年啊,在家屬院里,我們四個人,那可是叱咤江湖,遠近聞名。”
是啊,那是多少年以前?
我和嚴胖子嘆息地喝著酒,一人一句地回憶著那個年代。小時候和我們一起在家屬院的那些玩伴,可都還健在?那個構(gòu)成我們探險中心的鍋爐房,是否已經(jīng)拆除?以及,我們自己制作如同鬼畫符一般的“西安圖案”,是否還記得如何畫出?我和嚴胖子感慨萬千,不勝唏噓,夏晴的死亡仿佛帶走了我們共同擁有的那個過去——徹底地消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在我們沉默以對的空隙里,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起,是一個沒有任何顯示的號碼的來電。
“喂,哪位?”
“是蕭默吧。”聲音聽起來很陌生,像是來自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威嚴而自信。
“您是哪位?”
“夏晴的…朋友。”
“您好,有什么事情?”我略感意外。
“告訴我夏晴現(xiàn)在在哪里?”他的語氣中流露出一股冷冰冰的命令口吻。
我的身體里頓時涌起一股不寒而栗的警覺,思量著緩緩說道:“夏晴...已經(jīng)去世了。”
電話那頭傳來不以為然的冷哼聲,然后說道:“不要和我們作對,我們會盯著你。”
“喂,什么意思…”電話驀地掛斷。
嚴胖子好奇地看著我,我略一沉吟,決定暫時不告訴他剛才的電話。
和嚴胖子告別,回家。我漱完口,仔細刮完胡子,換上睡衣到客廳,將幾盞裝飾燈關(guān)掉后,在熒弱的光線中抽了一支煙;貞浿鴦偛诺哪峭娫,我搓著下巴沉思,夏晴到底惹上了什么樣的麻煩?聽那個人語氣,難道夏晴沒有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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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于我們四個人的小時候,幾乎存在于另一個銀河系、另一顆地球、另一片江湖中。那里一天到晚20個小時似乎都在傍晚,昏暗的燈光中飄著綠色的光芒,閃爍而迷離,像是巨大而模糊的螢火蟲四五分裂般的顏色。一年四季好像總是夏天,除了蟬鳴外,空氣里傳播著吱吱吱吱的響聲,也不知道是哪種昆蟲孜孜不倦地鳴叫。大人們說話時壓低嗓音,交頭接耳,生怕暗號和信息被泄露。一個接一個的傍晚,燈火昏黃的街市下,從臨街的小攤中彌漫出一股奇特的、誘人的食物的香味。
在我看來,大人們都是默默偽裝的俠客,深藏不露,啞啞囈囈地秘密交談,而后又裝模做樣地在我面前講一番他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話。表面上看起來是后勤軍區(qū)家屬院的看門寡婦,實際上確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我每天放學走路回家,過五關(guān)斬六將,輕松挑戰(zhàn)無數(shù)機關(guān)陷阱,但到了家屬院門口時,總會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混在成群的人中渾水摸魚。一旦被看門寡婦捉住后,免不了一番教訓和考驗。
“北京、哈爾濱、長春、沈陽、天津、西安......”
“北京、哈爾濱、長春、沈陽、天津、西安......”
“不對,不對,再說一遍。”
“北京、哈爾濱、長春、沈陽、天津、呼和浩特、烏魯木齊、銀川、西寧、蘭州、西安、拉薩......廣州、香港、澳門。”
我雖然不清楚為什么寡婦總是拷問我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后天氣預報城市的順序?傊瑥念^到尾,一遍又一遍,必須一個城市順序都不錯才能放我進門,難道這里面暗含著什么重要原因?每次從寡婦嚴厲的面孔中,我隱隱地讀到一種狡詰的目光,似乎在暗示著什么。
我站在巨大的中國地圖前,沉思良久。按播報的城市的順序,用鉛筆繪成一條條線路。難道這里藏著家屬院的最大的秘密?我沿著畫出的圖案,從自己家出發(fā),對應(yīng)北京,然后,一座建筑一座城市的對照,最終在澳門結(jié)束。澳門位于幾個家屬院匯合的一個十字路口,此處什么也沒有!
嚴胖子是解開天氣預報之謎的主要功臣。他那個時候還不算太胖,但他的食量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未來體重會日漸增長的趨勢。他一臉胖嘟嘟的圓,戴一副眼鏡,平時怕丟了,鏡腿用一截松緊繩綁著,不戴眼鏡的時候就掛在脖子上,直到初中做了激光手術(shù)才摘掉。平時比武不輕易出手,出手時都是玩陰的,從背后朝人后腦勺拍磚頭。他的智商很高,不認識的字怎么讀都問他。很多作業(yè)都是他代勞,作文可以寫三份不同風格的給我們抄。嚴胖子糾正了我的錯誤,我們住在西安,所以西安是才是起始點,他用鉛筆重新畫線連接城市,結(jié)束點落在了蘭州,大致上是相鄰家屬院的地下的鍋爐房,那里似乎總是哄哄作響。里面到底有什么呢?向下要走一條非常非常長的樓梯,臺階最后是一扇永遠是微微敞開的大門,紅漆斑駁脫落,空氣震動,危機四伏。我覺得自己還不夠級別,不能挑戰(zhàn)此處的秘密,每每經(jīng)過時猶豫不決。
我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探索呈現(xiàn)在眼中,這個明顯被大人們忽略掉的神秘而五彩繽紛的世界——說是世界,其實就是臨近家和學校的幾個家屬院,但是每一扇封閉的大門,每一個緊鎖的鐵窗,每一件被丟棄報廢的舊機器,每一個雜草叢生的背巷,都在隱藏著緩緩流動的、等待發(fā)現(xiàn)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關(guān)乎著我自身難以突破的武功瓶頸,我苦苦追尋。每次按照天氣預報的順序,從“西安”開始探險旅程,走完一遍全國的省會城市,最終停在轟隆隆響的地下鍋爐房前,默然無語,恨不得掘地三尺。
地下鍋爐房深深向下的樓梯臺階上丟著各種紙屑垃圾。穿著藍袍大衣,戴著口罩的工人偶爾出現(xiàn),在樓梯的底部抽會煙。我和嚴胖子輪流守在樓梯口,等待潛入的最佳時機。
那是一個清涼的昏黃,我和嚴胖子站在地面的樓梯口就一個問題爭論不休。飛蛾繞著地下鍋爐入口處燈柱盤旋,家屬院的放養(yǎng)的幾只黑貓集體出來覓食,匆匆掠過我們腳邊。天色越來越黑,紅漆大門上大大的“嚴禁入內(nèi)”和“禁止煙火”的字跡越來越模糊。
我們爭論的焦點是地下鍋爐房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以及揭開秘密后該如何平分寶藏。我猜測鍋爐房里面可能是一個練功室,可以令我打通任督二脈。嚴胖子覺得這個猜想不合理,鍋爐房天天響聲大作,而且從半掩的門縫外,能看到一些機械的車床和設(shè)備,所以胖子覺得里面很可能在制造攻擊力強的武器。雖然我覺得嚴胖子的分析更有道理,但我始終希望鍋爐房是一座練功室,因為只有打通任督二脈,我才能所向披靡。
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光著腳,全身黝黑的男孩經(jīng)過我們身邊,他手里拿著一個裝著水的玻璃瓶,瓶子里裝滿了蝌蚪,看樣子是剛從護城河那邊回來。他狐疑地打量著我們,忽然大聲問道:“你們在爭什么?”他的聲音比我們倆加在一起的還要響亮。
我和嚴胖子不愿意再多一個人知道此處的秘密,便一屁股坐在樓梯口的臺階上,誰也不愿開口。
“快說!我?guī)湍銈冊u評理。”男孩很著急地講道。
“就不說,怎么了。”嚴胖子不服氣地頂了一句。
“不說信不信我揍你們!”
“不信。”我和胖子異口同聲道。
然后男孩“啪”的一聲地將玻璃瓶摔碎,氣急敗壞地跳向我們,左一拳右一腳把我們倆打翻在地上。我和嚴胖子倆哪吃過這種虧,爬起來再打。沒想到男孩實在太厲害了,“砰”“砰”兩腳一絆,我們再次摔倒了。嚴胖子摔了一個狗吃屎,眼鏡片碎了一地,眼鏡腿也斷了一支。
“服不服?”
“哥,服了。”沒想到嚴胖子很快就服軟了,我本想再堅持一會兒。
男孩得意地笑了,黝黑的臉上露出潔白的牙齒。他說道:“快說吧,我?guī)湍銈冊u評理,看是誰對誰錯。我這個人最公正,不信,我把腦袋給你們。”然后他補充道:“你們還要賠我一個玻璃瓶。”
“好的,好的。我說,我說。”嚴胖子彎著腰,謙卑地答應(yīng)道。我心想嚴胖子,你也太沒氣節(jié)了,這玻璃瓶是他自己摔碎的,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但嚴胖子偷偷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我不清楚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好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哥,你來,我和你講,事情是這樣的......”然后嚴胖子便開始領(lǐng)路,邊走邊解釋。他東拼西湊說著一些我根本聽不明白的東西,我想男孩肯定也一頭霧水。我們?nèi)诉~著小跑的步伐,穿過花壇,穿過自行車棚,徑直走到小區(qū)的入口。門房里的寡婦應(yīng)該正在做飯,炒菜的油煙味從門縫里飄出。窗簾透露出隱約的光線,新聞聯(lián)播開始時的音樂緩緩奏響。
“你到底在說什么?”那個男孩停下腳步,撓著頭疑惑地問道。
“我想說的是......”胖子走到墻邊,撿起的半截用來擋住大鐵門滑動的磚頭,然后用力朝門房的窗戶砸去:“......操你媽。”
我和男孩同時愣在原地,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玻璃破碎的聲音隨即響起,緊接著是一個女人尖利的罵聲,旋即寡婦拉開門,氣勢洶洶地拿著一柄鍋鏟沖了出來。
“你們誰砸的!”一聲尖利的驚叫聲響起。
嚴胖子略帶哭腔地用手指著男孩說道:“阿姨,是他!我剛剛看見他砸玻璃,我想攔著他,告訴他不能破壞公共財產(chǎn),他還打我來著,我的眼鏡都被他打碎了。”說著嚴胖子舉起碎掉眼鏡作為旁證。
“小兔崽子。”寡婦聽完,哪里分辨得出真假,上前掄起鍋鏟就要打男孩。
男孩漲紅了臉,一邊躲避一邊辯解道:“你先聽我說!不是我砸的,是他砸的。不信,我把腦袋給你!”
男孩身手敏捷,寡婦累得氣喘吁吁,卻怎么也抓不住他。我和嚴胖子在一旁看熱鬧,心想嚴胖子這一招太陰毒了,真是一石二鳥!嚴胖子看差不多了,拉起我的胳膊要悄悄溜走。
“真不是我!不信,我把腦袋給你。”
“你信不信,我要是逮不到你,我把腦袋給你!”寡婦累得夠嗆,手扶著腰喘氣,堵住黝黑男孩的去路。
這時,男孩氣得跺腳大吼一聲,從地上又撿起半截磚頭,在我和嚴胖子驚異的目光中,使勁朝門房的窗戶砸去,嘩啦,又一扇窗戶的玻璃也被砸碎了。
寡婦氣得瞪大了雙眼,咆哮地朝飛奔而逃的男孩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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黝黑男孩叫做夏軍。因為砸門房寡婦玻璃的事情,我們?nèi)朔炊闪俗詈玫呐笥。夏軍身體素質(zhì)極端的好,滿身是紫藥水涂抹過的傷痕。三伏天在大太陽下奔跑,皮膚曬得黝黑。寒冬臘月也只穿一件單衣,每天早上和他父親一起堅持涼水洗澡。他渾身透露出一股天生的領(lǐng)袖氣質(zhì),正義感過度泛濫,特別愛好打抱不平,但又很容易著急,難以容忍別人不相信他,一旦受到冤枉就會變得異常暴躁。平時最愛講的口頭禪有三句:
“先聽我說!”
“憑什么?”
“不信打賭。輸了,我把腦袋給你。”
我們?nèi)齻人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后就到了同一個班級。初中時也在同一間學校,直到嚴胖子南下去了廣州,我和夏軍的友誼一直維持到了高中一年級。夏軍是夏晴的表哥,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見到了夏晴。應(yīng)該是一個極其炎熱的夏天,全身都快熱得燒化了,我們?nèi)撕谷缬晗沦N在夏軍家里的水泥地面上乘涼。平時夏軍父親在家時,我們都不敢如此放肆。夏軍的父親因傷退伍前是野戰(zhàn)軍炮兵團長,所以家里軍人氛圍很濃,嚴肅而安靜。每次我們見到夏軍的父親時,他都腰板挺得筆直,問話一板一眼,我們回答時都要列隊站好,像見首長一般抬頭挺胸,一二三報數(shù)。
那天我們實在顧不得那么多,脫得精光趴在地面上嗞嗞地吸收透出的涼氣。掛在墻壁上的水銀溫度計估摸著也快要爆炸了,我們?nèi)嗽谟懻摰降滓枚嗌賶K冰箱里的小冰塊才能建一棟愛斯基摩人的冰窟。
“十萬塊!”
“一百萬塊!”
這時有人咣咣敲門,我衣服穿得最快,起身跑去開門,看見一位穿著樸素、戴著眼鏡的阿姨領(lǐng)著一個小女孩,女孩雙手懷抱著一個大西瓜。那個西瓜簡直不成比例的大,遮住了小女孩的半張面孔。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夏晴,她頭上好像扎著一朵黃色的太陽花,這是我對她的唯一印象。不過,當時我根本沒有留意夏晴,就像小數(shù)點10位后一樣很快地被忽略不記了。相反,我對那塊西瓜皮的印象倒是特別深刻,西瓜上青綠相間的斑駁紋路直到現(xiàn)在還都能描繪出來。我當時在納悶,這么重的西瓜,一個小女孩怎么抱得動?
按理來說,我和夏晴在小學的時候就見過面了,如果有任何感情發(fā)展的機會,早應(yīng)該近水樓臺先得月。可是,在那個懵懵懂懂的年代,我似乎毫不關(guān)心她是不是叫做夏晴,或是什么其他名號。隨之,同在一個家屬院的夏晴就像是一塊口香糖粘在鞋底一般永遠粘在我們身邊。
我們四個小孩經(jīng)常按照天氣預報的城市順序,從我家“西安”開始,像走迷宮一般在家屬院里過關(guān)斬將,一路探險闖到鍋爐房,隨后大家鬼鬼祟祟坐在一起偷偷窺視鍋爐房的入口,暢想寶藏,聊天打發(fā)時間。我堅持寶藏是可以打通任督二脈的練功房,嚴胖子根據(jù)邏輯分析認為是制造武器的秘密基地,夏軍竟然信誓旦旦地說鍋爐房是一條通往日本東京的地下通道。
“通到日本東京做什么?”我好奇道。
“一旦和日本開戰(zhàn),我們就可以立刻從這條通道殺到東京。從東京正中心的下水道的井蓋里竄出來,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得得。這個猜想聽起來明顯更加不靠譜。
“夏晴,你猜呢?”夏軍問。
“說不定里面是外星人的秘密基地,停放著一架UFO。”
“怎么可能!”我和嚴胖子異口同聲道。
“一定是練功房!”
“去日本東京的通道!”
“UFO!”
“你們太幼稚了,明顯就是一個地下兵工廠。”嚴胖子嘆氣道。
“你他媽才幼稚,不信我們打賭!誰輸了誰把腦袋割了!”一般這樣的討論都是在夏軍吼聲中結(jié)束。
雖然我們的內(nèi)部矛盾不可調(diào)和,但是對外時我們總能團結(jié)一致,守口如瓶。因為嚴胖子發(fā)現(xiàn)“西安”才是真正的起始點,所以他將由天氣預報城市連成的線狀圖形叫做“西安迷宮藏寶圖案”,并以此圖案作為我們秘密團隊的徽標。夏晴心靈手巧,擅長剪紙,她剪出整整齊齊的圓形硬紙片,再繪上如此鬼畫符一般的圖案,貼在我們個人的肩膀右側(cè)。大人們每每看見便問這亂七八糟到底畫了什么時?我們則會心一笑,回答說:“西安圖案”,他們大眼瞪小眼,更加二丈的和尚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