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近年閉門謝客，海內(nèi)外媒體采訪的要求，多被婉辭；對讀者熱情的來信，未能一一回復，楊先生心上很感歉疚。朋友們建議先生在百歲生日來臨之際，通過答問與讀者作一次交流，以謝大家的關心和愛護；楊絳先生同意，并把提問的事交給了年來投稿較多、比較熟悉的《文匯報·筆會》。我獲此機會，有幸與楊先生作了以下筆談。
　　筆會：尊敬的楊先生，請允許我以提問來向您恭祝百歲壽辰。
　　您的生日是一九一一年七月十七日。仔細論起來，您出生時紀年還是清宣統(tǒng)三年，辛亥革命尚未發(fā)生。請問，七月十七日這個公歷生日您是什么時候用起來的？
　　楊絳：我父親是維新派，他認為陰歷是滿清的日歷，滿清既已推翻，就不該再用陰歷。他說：
　　“凡物新則不舊，舊則不新，新舊年者，矛盾之辭也，然中國變法往往如是。舊法之力甚強，廢之無可廢，充其量不過增一新法，與舊法共存，舊新年特其一例而已�！薄敖袢讼鄦枺�輒日：‘汝家過舊歷年乎，抑或新歷年乎？’答此問者，大率舊派。舊派過舊歷年，新派過新歷年。但此所謂過年，非空言度過之謂，其意蓋指祭祖報神……今世年終所祭之神，固非耶教之上帝，亦非儒家之先圣先賢，不過五路財神耳。此所謂神，近于魔鬼，此所謂祭，近于行賄�！�
　　七月十七日這個公歷生日是我一歲時開始用起來的。我一歲時恰逢中華民國成立。我常自豪地說：“我和中華民國同歲，我比中華民國還年長一百天！”七月十七日是我生日，不是比十日十日早一百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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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邊緣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凈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過平靜的生活。
　　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筆會：有人認為好性情只能來自天生，但您的好性情，來自您一直強調(diào)的“修煉”。您大部分作品是七十歲以后創(chuàng)作的，堪稱“庾信文章老更成”的典范。您認為“人是有靈性、有良知的動物。人生一世，無非是認識自己，洗練自己”。您看重曾參所說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在《走到人生邊上》的自問自答中，您得出的結(jié)論是“天地生人，人為萬物之靈。神明的大自然，著重的該是人，不是物；不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明，而是創(chuàng)造文明的人。只有人類能懂得修煉自己，要求自身完善”。“這個苦惱的人世，恰好是鍛煉人的處所，經(jīng)過鍛煉才能煉出純正的品色來。”對您這些話，我沒有疑問，也不求回答。在此復述一遍，只為給您一個響應。
　　原裁《文匯報．筆會》二○一一年七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