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光腳踩著珊瑚石，到放魚餌的冰窖去了。
老漢慢慢喝咖啡。一整天他就只會有這點兒營養(yǎng)，他知道他應(yīng)當(dāng)喝。好久以來，吃飯這件事老叫他心煩，他從來不帶午飯出海。船頭有一瓶水，那便是他當(dāng)天必需的一切了。
孩子把報紙包的沙丁魚和兩條魚食取了回來，于是他們腳下踏著沙礫，沿下坡道兒走到小船那兒，把船稍稍一抬，就勢推到水里。
“出海順利！老伯伯。”“出海順利！”老漢說。他把槳柄的繩結(jié)套到槳栓上，身子向前去推槳打水，就在昏茫中逐漸劃出灣口了。另有些漁船從別處的沙灘駛出海去，雖然月亮此時已經(jīng)下山，老漢看不見那些船，卻聽見船槳入水撥動的響聲。
不時聽見有只船上什么人在說話。但大多數(shù)的船都靜靜的，只傳來槳葉的濺落聲。它們出了灣口便四下分散，每個漁民都奔向他希望找到魚群的洋域。老漢知道自己正駛向遠(yuǎn)處，他把陸地的濁氣拋到后面，劃進(jìn)了海洋上清早爽凈的氣息�？匆婑R尾藻在水里發(fā)光的時候，他正劃過漁民們叫作“大水井”的洋面。
起這么個名兒，是由于下面忽然有個七百□的深坑，又因急流撞在洋底峭壁上打起旋渦，各種魚類都聚攏來了。這里密集著小蝦、可當(dāng)魚餌的小魚，在最深的窟窿里時而有成群的魷魚，夜晚它們一浮近水面，就成了各種來往大魚的食物。
一片昏黑中，老漢感到晨光即將來臨。劃著劃著，他聽見飛魚潑剌剌地扇尾出水，張直翅子哧哧地躍人暗空。他很喜歡飛魚，因為在海上給他做伴兒的，主要是它們。他也替鳥兒們發(fā)愁，特別是那些深灰色嬌小的燕鷗，它們總在飛來飛去找吃的，但幾乎每次都一無所獲。他想：“鳥兒活得比我艱難，只有攔路奪食的惡鳥、身粗力大的猛禽除外。為什么當(dāng)初創(chuàng)造鳥兒們，造得都跟那班普通燕鷗一樣嬌嫩細(xì)弱呢？為什么當(dāng)初不想想海洋有她殘忍的時候呢？她平常倒和善，挺美，可是她會變得殘忍，變起來又那么突然。
這些飛下來點水覓食的鳥兒，細(xì)聲細(xì)氣地叫得可憐，它們給造得太嬌弱了，在海上真活不下去啊�！痹谒�思想里，�？偸莑amar。當(dāng)人們喜愛她的時候就用西班牙語這樣稱呼她。有時候，喜愛她的人也說她的壞話，不過即使那樣，總是說得她好像是個女人。有些年輕漁民，就是用浮標(biāo)做釣繩浮子、靠鯊魚肝賺大錢買了汽艇的那些人，卻用陽性詞兒elmar來稱呼她。他們把她說成是個競爭對手，是個水域，甚至是個敵人。但是老漢始終把她看成陰性的，看成一時大開恩典、一時不肯開恩的力量：要是她胡來、使壞，那都是因為她不由自主地愛逞性子。他想，月亮影響她，就如同影響一個女人的情緒一樣。
他不快不慢地劃著，并不費(fèi)勁，因為他穩(wěn)穩(wěn)保持著習(xí)慣了的速度，再說洋面又平，水流只偶爾打些漩兒。他讓順?biāo)�替他干三分之一的活兒；由于天蒙蒙亮了，他看出自己已�?jīng)比原來指望這個鐘點劃到的還要遠(yuǎn)。
我在深水地帶捉摸過一個星期，什么也沒撈著，他想。今兒我要到狐鰹和長鰭金槍魚成堆的地方搜個遍，沒準(zhǔn)兒里頭混著條大魚。
天還沒全亮，他就拋出了全部魚食，他的船現(xiàn)在順?biāo)�漂著，一個魚食投在水下四十嚼。第二個七十五嚼，第三第四個各在一百和一百二十五嚼碧藍(lán)的水里。每個魚食都頭朝下倒掛著，鉤把兒牢牢地縫扎在魚餌肚里，伸在外頭的鉤彎和鉤尖全用些新鮮沙丁魚遮嚴(yán)了。一條條沙丁魚都被扎穿了雙眼，在伸出的鋼鉤上串結(jié)成半個花環(huán)。釣鉤上沒有一不叫大魚覺得又好聞又可El的。
孩子給他的兩條新鮮小金槍魚其實是長鰭的，現(xiàn)在都鉛錘似地掛在入水最深的兩根釣繩上。剩下那兩根，他給安上了前次用過的一條藍(lán)鰺和一條黃夠：不過兩條夠保存得還很好，又有鮮嫩的沙丁魚給它們帶來香氣和吸引力。每根釣繩像大鉛筆那么粗，拴在一根帶嫩汁的綠竿子上，只要魚食被扯一扯、碰一碰，竿子就會彎進(jìn)水里。而且每根釣繩都有各長四十□的兩盤繩子做后續(xù)，每盤又可以接上其他備用的幾盤，因此萬一有需要，可以讓一條魚牽著三百多嚼的長繩還照樣游著。
老漢現(xiàn)在盯著看三根斜出船邊的竿子有沒有墜到水里，一面輕輕劃槳，把幾條釣繩都保持得上下筆直，深淺也各就各位。天相當(dāng)亮了，這會兒太陽隨時都會升起。
太陽從海里透出淡淡一點兒，老漢看見別人那些低貼水面、離岸不遠(yuǎn)的漁船在洋流上擺開。不久，太陽比剛才更亮了，給水上鋪了爍爍的一層：接著，當(dāng)它完全離水升空的時候，平展的海面把日光反射過來，他覺得非常扎眼，只好避光劃船，低頭看水，望著直通水下暗處的釣繩。他投的釣繩比誰都下得直，因此在暖流深幽的各個層面，總有個魚食正好在他計劃的位置等待著過路的游魚。人家都讓釣繩隨波漂移，有時候這些漁民以為釣繩下去一百□深了，其實呢，只有六十嚼。
我的繩子可總是一點兒不偏，他想。只可惜我再也不交好運(yùn)了。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今兒就交運(yùn)。
每天都是新開張的一天。能交運(yùn)自然好，不過我倒寧可把事情做到家，那么運(yùn)氣來了，也不會臨時慌張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