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姐 妹

一個初夏的下午，晴空萬里。
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過，駐留在樹木葉子上的陽光就滴落到人行道上。湖水把小小的太陽浮在水面，似乎生怕弄亂它的形狀，只是輕輕地?fù)u動著。小船碼頭伸到湖水中，如果抓住碼頭的一端傾斜湖面，積蓄充分陽光的湖水好像會把人行道和稀稀落落的房屋統(tǒng)統(tǒng)沖走。
燈子打開吧臺上的冰柜，發(fā)現(xiàn)檸檬沒有了。檸檬可以切成薄薄的檸檬片，放在涼紅茶里。
餐廳里，一對青年男女正等著飲料。女客把摘下的帽子放到餐桌上代替枕頭，臉頰緊緊地貼在上面，透過玻璃門望著閃光的湖水。
燈子退回到廚房，關(guān)上與餐廳連接的門。她站在樓梯下面，朝在二樓的妹妹喊道：　
“阿悠！幫幫忙好嗎？”
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一遍，沒有回答。從樓梯上方盡頭的窗戶照進(jìn)乳白色的陽光，下午四邊形的光影，照亮樓梯。在那里，陽光似乎形成了一扇門，溫柔地?fù)踝×讼旅娴穆曇簟?br />燈子只好開始上樓梯，就在這時，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唉”，穿著睡衣的阿悠終于從開著的門后露出了臉。
“在睡覺？”
“嗯，剛起來�！�
“我到隔壁去一下，幫我看著下面。”
“去做什么呀？”
“檸檬沒有了，我去拿�！�
“檸檬？”
阿悠揉著眼睛，踏著之字步從樓梯走下來。樓梯板已經(jīng)陳舊，她特意避開那些踩下去會發(fā)出響聲的地方。
“哎呀！你這個樣子不行�？鞊Q衣服再下來。”
“芳子姑姑沒來��？”
阿悠的法蘭絨睡衣上面罩著一件紅色的舊對襟毛衣。二樓的臥室不見陽光，即使這個季節(jié)也是終日寒冷。阿悠身上的對襟毛衣到處起毛球，表面凹凸不平，使她本來纖瘦的身體顯得有些臃腫。
“說今天下山，不在。你快換衣服，我馬上回來。”
“知道了。我穿上衣服馬上下去�！�
妹妹踏著樓梯返回二樓，燈子目送她那靈巧的背影，摘下圍裙，掛到樓梯下面墻壁的釘子上。
圍裙旁邊，掛著一件三姐妹從入冬開始一直共用至上周梅雨結(jié)束的羽絨服。漫長的冬季過去，路旁堅硬的積雪融化之時，燈子本來想把羽絨服送去干洗，然后收藏起來，但是怕冷的阿悠不同意，所以一直掛在那里。
山上的氣候小心得很，天稍微一陰，它立即把剛出生的春天像袋鼠的孩子那樣藏進(jìn)樹木的口袋里。而當(dāng)腰腿漸漸結(jié)實的春天從樹林中爬出時，梅雨又開始了。梅雨期間，湖面被染成灰色，那令木結(jié)構(gòu)房屋吱嘎作響的潮氣和每天可憐地穿著濕鞋的滋味，讓全家人苦不堪言。
不光是阿悠，燈子和最小的花映也難耐早晚的寒冷，不時穿起了羽絨服。
現(xiàn)在，梅雨終于結(jié)束，夏天即將到來。
燈子摸著羽絨服的表面，心想這回可一定得送去干洗，她檢查了一遍衣服口袋。忽然，她的目光被吸引到袖口上，上面粘著一小片近似透明的、薄薄的白色羽毛。是衣服什么地方破了嗎？燈子捏起羽毛放到亮處看�？戳艘粫�，她為在冬季外出時穿的衣服里竟有真正鳥的羽毛而感到奇妙。這片羽毛曾在多么遙遠(yuǎn)的水面漂浮著��！它曾呼吸到了多么遙遠(yuǎn)處的空氣啊……
燈子站在樓梯下窄窄的暗影中，心中感到有些黯然，她松開捏著羽毛的手指。
羽毛畫著橢圓形的軌跡，慢慢地落到水泥地上。

燈子出了廚房的后門。
她一踏上湖畔的散步道，彌漫著的色彩熱浪便一下子撲向她眼睛的深處。
落在湖面上的太陽光，在水上蹦跳，以無數(shù)的細(xì)小的刺球狀躍動著。湖面不結(jié)冰時，這倒算不上什么奇特的景色。但在雨停之后這樣滿眼濃綠的季節(jié)里，燈子卻感到似乎從中聽到了音樂。大口吸入一口氣，她覺得肺里好像有染成綠色的細(xì)碎的音符綻裂，流暢的旋律向體內(nèi)擴散。燈子一邊收集著浮在湖面上光的刺殼，一邊把視線移向遠(yuǎn)處，遠(yuǎn)處的水呈暗色。對岸的山，幾乎呈左右對稱的形狀清晰地映入湖水。她的目光越過水上微微搖曳的山棱線登上陸地，撫過暄厚的綠色移向山頂，只見樹木的縫隙中露出黃色的索道。
淳次現(xiàn)在在山上的車站，還是山下的車站呢？
想到在索道站工作的幼時同伴，在眩目陽光中的燈子心緒平靜了下來�？墒牵�餐廳里的客人在等著檸檬茶。她帶著小跑，奔向鄰家的松野屋。說是鄰居，其實兩家中間有近百米的距離。
“對不起！”
燈子拉開松野屋的玻璃門，只見在顯像管電視前，一個老婆婆正在吸煙。
“啊，是燈子啊！”
她露出所剩無幾的細(xì)碎牙齒，輕輕地吐出白色的煙。似乎是長年的煙霧濃縮后附著在頭上，煙與她的白發(fā)和諧地溶為一色。
“瀧婆婆，打擾您休息了。店里有檸檬嗎？我們那兒用光了�！�
“你們呢，可是說沒就沒��！”
“有些大意了。”
“好啦好啦，我記得有，是和夫昨天買回來的�！�
阿瀧把香煙放到煙灰缸里，吃力地站起身來。
“和夫好嗎？”
和夫是阿瀧四個兒子中不知排行第幾的一個。兒子們都各自生活，只有唯一沒成家的和夫每周一次到山上探望老媽媽。
“和夫好哇。倒是你們?nèi)�人，該下決心了吧。到底誰嫁給和夫�。俊�
燈子笑了。她今年二十六歲，而和夫已近五十。從燈子上中學(xué)至今，阿瀧只要碰到鄰居三姐妹中的一個，都要這么說。
在阿瀧去廚房期間，燈子看著餐廳墻上貼著的菜單和湖里產(chǎn)魚的分布表。所有的紙都已發(fā)黃，長年的潮氣使得上面泛起細(xì)細(xì)的褶皺，兩頭翹了起來。這些似乎真實地記錄著老婆婆幾十年的生活。燈子用指尖輕輕地把翹起的紙按到墻上。
一陣風(fēng)吹來，玻璃拉門嘎噠嘎噠作響。外面人行道上的光影，不斷在地面上作出復(fù)雜的幾何圖形，還沒等人記清，旋即變成另一種樣子。
終于，阿瀧手捧兩個大個兒的檸檬回來了。
“有兩個，你要哪個？”
“哪個都可以�！�
“要由燈子挑��！我已經(jīng)把你的命運寄托到檸檬上了。你要是選對了，從今天開始命運就會發(fā)生變化。要是選不對，就會還和以前一樣�？�，挑一個吧！”
“我的，命運……”
燈子看了看滿是褶皺的手攥著的檸檬。
阿瀧很早以前就喜歡占卜，她把自學(xué)來的看手相及用撲克牌算命的知識攪在一起，常半開玩笑地給客人算命。她那故弄玄虛的表情與風(fēng)采頗似行家里手，不吉利的事情也不掩飾，既令一些客人感到不快，又令一些客人感到有趣。
“那么，瀧婆婆知道吉利的檸檬是哪個了？”
“好啦好啦，別問了。你就選吧！”
燈子從送到她面前的兩個檸檬中選了兩頭歪歪扭扭的一個。
“好��！燈子的命運從今天起就要變了�。　�
“真的嗎？怎么變？”
“那就在你平時的努力了�？傊�，每天都要認(rèn)真地工作啊�！�
燈子不由得想笑，但她忍住了。她努力裝出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應(yīng)付著回答說“知道了”。
“檸檬可得還��！”
“當(dāng)然了。說不定明天就還�！�
燈子向阿瀧致謝后，把檸檬放進(jìn)裙子口袋里。老婆婆又坐到電視機前，把剛才抽的煙頭叼在嘴上。
“命運，要改變……”燈子一邊用手摸著涼檸檬，一邊跑著往回趕。
指尖觸到檸檬細(xì)小的凹凸感到很舒服，每當(dāng)腳底的震動傳到那里，似乎都感到有一種清新的香氣升起。雖然明知道阿瀧對自己說的話不過是為了解悶兒，但燈子還是一邊跑一邊重復(fù)著“命運要改變”這句話。
肯定是天氣的原因。這么晴朗的天氣，就變得容易相信那種話了……進(jìn)入飯店前，燈子從口袋里取出檸檬，把夏天的空氣和檸檬的香氣一起深深地吸入胸中。

回到屋里一看，說好看吧臺的悠子不在，兩位等得不耐煩的客人正對著睡在藤籠中的小貓阿咪拍照。
燈子急忙把檸檬切成薄片，放入加冰的紅茶中，然后端給客人。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燈子低頭致歉。那位女客笑著說：　
“沒什么。我們在這一帶好一頓走，都累得不行了。”
說著，她把吸管放在口中，一口氣喝下半杯紅茶。燈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問道：　
“你們繞湖走了一圈嗎？”
“是的，天氣好，走著走著就不想停下了。慢悠悠地走，竟然用了快兩個小時。人少，很安靜，蠻舒服的。”
“今天天氣是好……從梅雨結(jié)束后，今天是第一個好天。休息日這一帶也會熱鬧一些，像今天這樣非休息日……一般都是在下面洗完溫泉就回去了�！�
看我說的對吧？女客向男客皺起眉。
“洗溫泉了嗎？”
“是的，洗了。洗完溫泉他說要看湖，就特意上來了。本來從溫泉出來挺涼快的，結(jié)果又出了一身汗�！�
“我不是以為山上能涼快一些嗎�！�
男客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冰說道。女客也用吸管頭戳著檸檬攪動著，同樣發(fā)出清涼的聲音。
“但是，還是來對了。沒什么人，湖水很干凈，我喜歡上這兒了�！�
“你們今天是從哪……”
沒等燈子問完，男客回答說:“從東京來的。”女客仍然用吸管頭一下一下地?fù)v著檸檬。過了一會，男客又開了口：　
“這里雖然冷清些，但卻別有一番氛圍�？墒�，也不容易吧�！�
以前不知從多少游客臉上看到的表情，今天又出現(xiàn)在眼前男客的臉上�！笆前　�…”燈子一如既往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哎，公共汽車馬上要來了！”
女客望著掛在墻上的時鐘，搖著男客的胳膊。
買單之后，兩人默默地走出店門。燈子開始收拾杯子，她仔細(xì)地擦掉桌子上的水珠，然后走上二樓。
“阿悠，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說過讓你到下面看店嗎？”
燈子的話音剛落，房間里傳出慌張的“啊”的一聲，接著又傳來踢開被褥的聲音。燈子打開拉門一看，只見阿悠仍然穿著睡衣，正盤腿坐在被子上。
“你睡覺了？”
“對不起。本來想再躺十秒鐘，沒想到……”
“唉，你可真是的。要是出什么事兒，那可就晚了�！�
“能有什么事兒？”
阿悠端坐著，用手心搓著臉頰。她的那頭短發(fā)，不聽話地四下亂翹著。妹妹的臉龐輪廓清晰且布滿雀斑，在某個角度看起來就像個西洋男孩。燈子常常會從她臉上看到母親的面影。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身材高挑的美人，她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一頭長發(fā)整齊地盤在腦后。盡管如此，眼前這個酷似男孩兒的妹妹，不知為何總是勾起燈子對母親的回憶。
盡管燈子常常覺得三姐妹中阿悠最像母親，但她的想法卻一次也沒有說出口。
阿悠睡眼蒙眬，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想起身。低頭望著妹妹，燈子的火氣已消，她在榻榻米上坐了下來。
“阿悠，剛才松野屋的瀧婆婆，給了我檸檬呢。”
“啊，婆婆好嗎？”
“嗯，很好。她似乎還在等著我們姐妹中的哪一個嫁過去呢�！�
“真的？她想等到什么時候呀？”
“還有呀，她讓我在兩個檸檬中挑一個。挑中的話，我的命運就會改變……”
“哦？那么，姐姐你挑中了改變命運的檸檬嗎？”
“嗯，好像是。她說我的命運將要改變�！�
“不可能！”
阿悠說著又躺到被子上。
“那個婆婆，以前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啊。那只不過是她教育我們要好好地面對人生吧？”
“教育，只是對阿悠……”
姐妹倆的笑聲無比相似，響徹狹窄的寢室。阿悠一面笑一面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她的胳膊從被褥中伸出，似乎要把墻壁刺破，燈子下意識地抓住妹妹的睡衣下擺。
“對了，我周末要和隆史去一趟東京�！�
“東京？”
一聽到東京，燈子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不停地?fù)v著檸檬的客人。
“去東京做什么呢？”
“該找個落腳的地方了。不抓緊的話，就沒有合適的房間了。而且，隆史也想去看看那里的親戚�！�
“是嗎……”
“姐姐，你是不是感到孤單了？”
燈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奇妙的驚訝表情，似乎忽然見到本來不應(yīng)該見到的人。
“怎么了？”
阿悠戳了一下姐姐的膝蓋。燈子隨即恢復(fù)了平時的平靜，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站起身說了聲“快換衣服吧”，然后走出房間。
此時，向姐姐提問的阿悠反倒有了種孤單的感覺，她用腳把纏繞在一起的毛巾被撥到身旁，一下子鉆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