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大戰(zhàn)來臨之前的意大利古城費拉拉,芬奇-孔蒂尼家的兩個孩子——米科爾與阿爾貝托——在家族花園中集結(jié)起小城的青年,他們打網(wǎng)球、四處漫游、談?wù)摤F(xiàn)世與未來,短暫地躲避外間的政治風波。這是最后的無憂無慮的歲月,戰(zhàn)爭即將來臨,屠殺即將開始,但愛情,對不識憂愁的少年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敏感驕傲的主人公也是芬奇-孔蒂尼花園的?,他受過良好的叫于,立志要成為作家,但意大利國內(nèi)敵視猶太人的政治氣氛讓他感到迷茫。他愛上了,或者說,一直暗戀著從幼年期就默默注視的米科爾芬奇-孔蒂尼,然而美麗、早慧的少女似乎已經(jīng)預(yù)先洞悉了整個家族乃至猶太族群的悲劇命運,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讓兩人倍感痛苦。
作者:喬治巴薩尼(Giorgio Bassani,1916-2000),意大利猶太裔小說家、詩人,斯特雷加文學獎、維亞雷焦文學獎、坎皮耶羅文學獎得主,其代表作《芬奇-孔蒂尼花園》由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大師德西卡改編為同名電影,獲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兩項殊榮。
譯者:王建全,上海外國語大學意大利語教師,譯有長篇小說《誰是婁·肖荻諾》、《植物的記憶與藏書樂》、《圣母悼歌》。
最后一次步行探險是在某一天,天開始下起了雨,當其他人躲在小房子里打撲克和打乒乓的時候,我們兩個不顧會被雨淋濕,跑著穿過半個花園,到了一個倉庫避雨。米科爾告訴我現(xiàn)在倉庫僅僅被用作倉庫,但是在以前,倉庫內(nèi)部的有一半的空間被改造成了健身房,里面放著爬桿、繩子、平衡木、吊環(huán),等等。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她和阿爾貝托能夠在體育課的年度考試前做好充分準備。當然不是說阿納克雷托扎卡里尼老師每周一次的課有多重要,他已經(jīng)退休很久了,八十多歲了,但是這或許是所有課程中最有意思的一門。她從來不會忘記帶一瓶葡萄酒到健身房。如果扎卡里尼老先生慢慢地喝酒直到最后一滴,他的鼻子和臉頰會漸漸從紅色變成紫紅色。在冬天的幾個晚上,當他離開的時候,他看上去甚至在發(fā)光……
這是個深色磚頭搭建的建筑,又矮又長,兩側(cè)的窗戶裝有牢固的鐵欄,傾斜的屋頂覆蓋著瓦片,外墻幾乎整個被常春藤掩蓋。它離佩羅蒂家堆放甘草的倉房和平行六面體狀的玻璃溫室不遠,通過一個漆成綠色的寬敞的大門進入,大門背離天使墻,朝著主人宅邸的方向。
我們靠在大門上,在門口停留了一會兒。大雨傾盆而下,像是一條條傾斜的、長長的絲帶落在草地上,落在大片黑壓壓的樹林上,落在所有東西上。天很冷。我們冷得牙齒在打顫,相互看著對方。這個季節(jié)到目前為止展現(xiàn)出來的魅力不可挽回地結(jié)束了。
“我們進去吧?”最終她提議,“里面會暖和點!
在寬敞的房子內(nèi)部的盡頭,半明半暗的地方兩根金色爬桿的頂端透射著光芒,高高地聳立著直到天花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混雜著汽油、潤滑油、陳舊的灰塵和柑橘的味道。當米科爾發(fā)覺我撅起嘴鼻的時候,她馬上對我說這個味道很好聞。她也很喜歡這個味道。她指給我看,在靠近一邊墻壁的地方,有一個深色木制的貨架,上面堆滿了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比橙子和檸檬更大的、圓形的黃色果實。她跟我解釋那應(yīng)該是一種溫室中培育的柚子,存放在那兒晾干。她接著問我是否從來沒有吃過這種果實,一邊拿給我一個讓我聞聞看?上龥]有小刀把這個果實切成兩半。它散發(fā)這一種種混合的味道,像是橙子又像是檸檬,還帶著一點點特別的苦味。
倉庫的中間有兩輛車子并排放在一起。一個灰色的長款蒂蘭達汽車,一個藍色的四輪馬車,車轅被高高地抬起,看上去比后面的爬桿稍稍低了一點。
“我們已經(jīng)不用馬車了,”米科爾說道,“少數(shù)幾次爸爸要去郊外都是開汽車去的。如果輪到我和阿爾貝托要出門,他去米蘭,我去威尼斯,也是一樣的,永遠是佩羅蒂把我們送去火車站。在家里會開車的有他(但他開得很差),還有阿爾貝托。我不會開車,我還沒有拿到駕照,下個春天的時候我需要做出決定。麻煩的是這輛車子還很耗油!
她走近馬車,從表面上看它和汽車一樣光澤和干凈。
“你認得這輛馬車嗎?”
她打開一扇車門,坐了進去。她拍拍她旁邊座位的皮墊子,邀請我也坐進去。
我上車,坐在了她的左邊。我剛剛坐下,車門的合頁就咯吱發(fā)響,最后門自己關(guān)上了。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聽不到倉庫屋頂上雨滴落下的聲音了,真的就像待在一個小客廳里面,一個悶熱的小客廳。
“你們把車子保養(yǎng)得真好,”我沒有控制好突然的情緒,用有一些抖索的聲音說道,“這輛車子看上去像新的一樣,就差再擺放幾多鮮花了。”
“喔,當佩羅蒂和奶奶一起出去的時候,會放上花的。”
“所以你們現(xiàn)在仍舊在用它!”
“一年不超過兩三次,只是在花園里逛的時候才會用!
“那么馬呢?還是原來那匹嗎?”
“一直是那匹馬,斯塔,它已經(jīng)22歲了。那天你沒在馬廄的深處看到它嗎?它已經(jīng)半瞎了,但是把它拴在馬車上還是……表現(xiàn)得很糟糕!
她突然笑了出來,晃著腦袋。
“佩羅蒂對這輛馬車非常著迷,”她苦澀地繼續(xù)說,“你不能想象他多么地討厭而且鄙視汽車!有時我們讓他哄著奶奶在花園的小路間來回走走,他會非常高興。每十天半個月,他就帶著幾桶水,海綿、鹿皮和藤拍來到這里,這就解釋了這個奇跡,為什么馬車看上去還是保養(yǎng)得這么好,還可以用!如果在黃昏的時候看更好看!
“還可以用?”我抗議道,“它看上去就是全新的!”
她厭煩地嘆了口氣:
“你別說傻話了!”
她突然沒有征兆地動了一下,僵硬地移開,縮在了她那邊的角落里。她皺起眉毛,神情就像她全神貫想要贏得網(wǎng)球比賽的時候一樣,她就這樣盯著前方,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我們像這樣沉默地待了幾秒鐘。然后,她依舊在原地,用手臂環(huán)抱住曬黑的膝蓋上,好像覺得很冷似的。(她穿著短褲和短袖薄線衣,還有一件套衫,套衫袖子在頭頸那里打了個結(jié)。)米科爾重新開始說話。
“佩羅蒂想為這個讓人難受又沒用的東西花費太多時間和精力!不,聽我的,在這里半明半暗的環(huán)境,一個人還可以為這輛車而驚呼奇跡,但是在外面自然的光線下,沒有任何辦法掩飾,數(shù)不清的缺點馬上跳入眼簾,很多地方的油漆已經(jīng)掉落了,輪胎的輻條和輪軸被蛀蟲損壞,椅子的坐墊(現(xiàn)在你感覺不到,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成了一張蜘蛛網(wǎng)。所以我問自己:佩羅蒂到底要干什么?這么做值得嗎?可憐的佩羅蒂,他想強求爸爸的允許重新給所有的東西上漆,找借口,按照他的喜好修復(fù)一切。但是爸爸猶豫了,就像平常洋洋做不出決定……”
她沉默了,稍稍移動了一下。
“你看那邊的賽艇,”她一邊繼續(xù)往下說,一邊指給我看,我們的呼吸開始模糊了車門的玻璃,透過玻璃,一個灰色的、長方形的、細長的東西靠在和放滿柚子的木架相對的墻上,“你看看那邊的賽艇,我請你以誠實、嚴肅、精神上的勇氣去欣賞它,它懂得自身功能喪失之后可能會帶了怎樣的的后果。東西也是會死去的,我親愛的朋友。那么,既然它們都要死去,那么就隨它們?nèi)グ。比起其他,這樣才是更有風度,你覺得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