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藥》是厄德里克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已為作者贏得了無數(shù)榮譽。它初版于1984年，再版于1993年，本書為1993版的譯本。1993版比1984版多了四篇短篇小說，也就是四章。我因為研究厄德里克的需要，曾將1993版與1984版逐字進行比對。1993版除增加了《小島》、《復活》、《戰(zhàn)斧工廠》和《萊曼的運氣》四篇短篇小說（即四章）之外，原有的十四篇短篇小說（即十四章）改動了七十四處。在1984版中，拉什斯貝爾共有十八個孩子，尼科特與伊萊是雙胞胎，湖的名稱是特考特，皮拉杰老頭精通愛藥的配方，而在1993版中，拉什斯貝爾共有十二個孩子，而伊萊是哥哥，尼科特是弟弟，湖的名稱改成了馬奇馬尼圖，皮拉杰老太精通愛藥的配方。其他改動多為細小處，如衣服、顏色等。有研究者稱，增加的四篇短篇小說使整部小說更具有政治傾向，對白人殖民者和美國政府的控訴和譴責更加明顯。

再說《愛藥》與作者的其他幾部小說的關(guān)系。《愛藥》里的人物也出現(xiàn)在作者后來出版的《甜菜女王》、《痕跡》、《燃情故事集》、《賓戈宮》、《小無馬保留地奇事的最終報告》、《四靈魂》等長篇小說中。可以說，只有讀完“北達科他四部曲”（《愛藥》、《甜菜女王》、《痕跡》、《賓戈宮》）之后才能弄清人物關(guān)系、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和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必須指出的是，“北達科他四部曲”里的故事發(fā)生的先后次序依次是《痕跡》(1912—1924)，《甜菜女王》(1932—1972)，《愛藥》(1934—1984)，《賓戈宮》(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但這四部小說卻不是按照這一順序?qū)懽骱统霭娴��！逗圹E》里的有些事件是《愛藥》的背景，但該小說在《愛藥》之后出版。換言之，《愛藥》里人物的恩恩怨怨、對殖民者的控訴早有起因，而這些起因包含在后來出版的《痕跡》之中。此外，這四部小說的時間跨度部分重疊，同一時間段里發(fā)生的事件出現(xiàn)在數(shù)部小說中。這些都使敘事更加碎片化，增加了閱讀的難度。

厄德里克本人意識到讓如此眾多的人物分別講述故事可能會引起敘事的極端碎片化。她在《愛藥》等小說中部分使用全知敘述，試圖為讀者提供必要的線索。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1986年出版的《甜菜女王》中，她在每一章的最后都用全知敘述對故事情節(jié)進行總結(jié)、補充或說明。出版商也意識到碎片化敘事給讀者閱讀帶來的困難。在2005年重版的《愛藥》、2001年出版的《小無馬保留地奇事的最終報告》和2004年出版的《四靈魂》中，出版商加入了人物關(guān)系圖，為讀者提供了閱讀指南。為了方便讀者，我在書后也附加了小說中涉及的三大家族的人物關(guān)系圖。
厄德里克堅持稱《愛藥》是一部長篇小說，但不少批評家更愿意稱之為短篇小說成套故事或短篇小說系列。確實，《愛藥》的敘事方式非常特殊，這增加了閱讀和翻譯的難度，但從這苦心經(jīng)營的敘事方式可以看出作者的文化自覺。悠久、深厚的印第安部落文化傳統(tǒng)為厄德里克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的資源，她清醒地意識到傳統(tǒng)文化對她的滋養(yǎng)，意識到自己的文學之樹之所以能根深葉茂，是因為深深扎根于印第安文化傳統(tǒng)的土壤之中。雖然可以用現(xiàn)有的情節(jié)寫一本傳統(tǒng)意義上的長篇小說，但她堅持把十八篇短篇小說合在一起成為一本長篇小說，并稱這是長篇小說的正統(tǒng)形式。這是對印第安口頭敘事傳統(tǒng)最好的繼承和發(fā)揚。


《愛藥》的書名也是本書第十三章的篇名，而且“愛藥”這一短語在厄德里克的其他多部小說中出現(xiàn)過。我曾作過統(tǒng)計：Love Medicine這一短語在《愛藥》中出現(xiàn)過十三次，在《痕跡》中出現(xiàn)過兩次，在《賓戈宮》里出現(xiàn)過七次，在《燃情故事集》中出現(xiàn)過七次，在《羚羊妻》中出現(xiàn)過兩次，在《小無馬保留地奇事的最終報告》中出現(xiàn)過一次，在《四靈魂》中出現(xiàn)過兩次。Love Medicine這一短語在數(shù)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是使這些小說形成系列的一個手段，對揭示這些小說的主題有重要作用。國內(nèi)現(xiàn)有的評論文章或美國文學史將Love Medicine譯成“愛之藥”、“愛的解藥”、“愛的符咒”等。這一短語的漢譯要能揭示小說的主題，既適用于全書的篇名和短篇小說的篇名，又要適用于書中的口語表達，在楊金才教授的點撥下，我將它譯為“愛藥”。

厄德里克自幼就是講故事的好手，其短篇小說別有爐錘，是《紐約客》的�？汀�2001年，應《外國文藝》之約，我曾將她發(fā)表在《紐約客》的新鮮出爐的三篇短篇小說（《屠戶之妻》、《復活街》、《披巾》）譯成中文，其特有的語言風格讓我不勝喜愛。自2005年起，我開始集中閱讀她的作品。2006年10月，我突發(fā)奇想：如果把《愛藥》這一代表作和成名作譯成中文那該多好！譯林出版社欣然同意，并成功購得版權(quán)。動筆翻譯之后才體會到翻譯她的作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難就難在其與傳統(tǒng)小說不同的敘事方式，也難在作者獨特的頗具詩性的語言風格。齊佩瓦印第安人口語化的英語、特有的意象和過于簡潔的特有的表達讓我偶有因難見巧的快感，但更多的時候讓我舉步維艱。幸好，友人Anita Watkins女士、Sue Gregory女士、John Bint先生和美國印第安文學專家Annette Van Dyke女士向我伸出了援手。他們憑借對母語的直覺和敏感，為我耐心解釋小說的難點。書中的有些雙關(guān)修辭是在他們的點撥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他們對小說難點的解釋、對人物的評論和對印第安風俗、信仰的介紹大大減少了我對《愛藥》的誤讀。2007年暑假，我在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進修，該校著名教授James King開設(shè)的課程和對我提出的問題的解答讓我受益匪淺。也是在2007年暑假，Watkins女士和丈夫Donald Campbell博士（著名天文學家）為了讓我深入了解印第安文化，專程驅(qū)車從紐約趕到麥克馬斯特大學，帶我去加拿大南部的一個印第安村落。他們在現(xiàn)場大半天的詳細解說和介紹加深了我對印第安文化的理解。美國文學專家虞建華教授始終關(guān)心本書的翻譯。沒有這些友人和專家的無私幫助，本書的翻譯對我來說將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此，我向他們致以深深的謝意。


《愛藥》是中國大陸出版的首部美國印第安長篇小說漢譯本，出版后受到讀者的喜愛，引發(fā)了我國學者對美國印第安文學研究和厄德里克研究的熱潮。時隔六年，上海譯文出版社購得此書的中文版版權(quán)，并采用我的譯本，是對我的充分肯定，也是我修訂譯文的好機會。我對全文進行了潤飾，對多個注解進行了修正并增加了一些注解，對原先理解不到位、表達不清楚的進行了調(diào)整。譬如，鮮有人使用“Good Tears”這樣的搭配。結(jié)合人物性格和故事情節(jié)，我將其改譯為“久違的眼淚”（原先譯為“求善的眼淚”是不甚妥當?shù)模�。小說中的“Scales”除了可以理解為稱重的地磅外，還可以理解為“天平”，暗示美國法律對印第安人的不公，足見厄德里克的妙思。但遺憾的是，中文里很難找到一個詞能同時表達這兩個意思，我只能在此對這一絕妙表達做一提示，以免遺珠之憾。同樣值得分享的是，在《露露的兒子們》這一章中，埃尓沙選擇讓貝弗利在盛夏與她的家人見面，她的家人對他完美的棕色皮膚羨慕不已，細讀文本，這其實隱含著膚色政治；蓋瑞納納普什的原型為美國印第安運動的領(lǐng)袖Leonard Peltier，由此可見厄德里克文字中的政治意圖。在此次修訂中，美國印第安文學專家Robert Nelson教授給予的幫助良多，在此深深致謝。

原書的每個詞、每個句子都承載著作者的某種用意,因此，我始終注意徹底消化文本，斟酌字里行間的深意，以期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作者的本意。我心里想著作者的同時也想著讀者，并深信：要讓讀者明白，先要自己明白；要讓譯文感動讀者，先要讓譯文感動自己。我已盡全力，但譯文的質(zhì)量還得由讀者來評說。

——引自譯后記《不太好讀、值得一讀的厄德里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