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1956年11月出生于山東省龍口市,原籍棲霞縣。1975年發(fā)表詩,1980年發(fā)表小說。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發(fā)表作品一千余萬字,被譯成英、日、法、韓、德、瑞典等多種文字。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四百余部,獲獎七十余項。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柏慧》《能不憶蜀葵》《丑行或浪漫》《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部);散文《融入野地》《夜思》《芳心似火》;文論《精神的背景》《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精神走向》《午夜來獾》;詩《松林》《歸旅記》等。
1999年《古船》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九月寓言》與作者分別被評為“九十年代最具影響力十作家十作品”!堵曇簟贰兑惶肚逅贰毒旁略⒀浴贰锻馐贰赌懿粦浭窨贰遏~的故事》《丑行或浪漫》等作品分別在海內(nèi)外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暢銷書獎等多種獎項。
大河小說《你在高原》獲得華語傳媒年度杰出作家獎、鄂爾多斯獎、出版人年度作者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特等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等十余獎項。
三大名旦
一
在蘆青河口那圍遭兒,提起“四大名旦”,立刻會有人故意做出一副驚奇的樣子,然后說:“‘四大名旦’?‘三大名旦’吧?我們這兒有‘三大名旦’!”
他們說完了就嘻嘻笑,并且你一句我一句接著茬兒打哈哈。尖刻一點兒的說:“什么‘名旦’,純是些女流氓!”含蓄一點兒的說:“細(xì)說起來,她們也不過愛交個朋友什么的,哈!哈!”
總之,很容易聽出這是送給某幾個姑娘的外號,里面包含了無盡的貶意。對于一個姑娘來說,這無疑是最大的羞辱。
被稱為“三大名旦”的姑娘們,是怎樣一些人呢?又是怎樣生活過來的呢?恐怕一時也搞不清楚。只知道她們照例走完了姑娘家該走的一段路程,先先后后嫁人了,最后只剩下了一個“大萍兒”。
她是“三大名旦”中最小的,如今一個人頂著這個“雅號”。今天提起“三大名旦”來,倒似乎是她一個人的“專稱”。她的漂亮在蘆青河兩岸是有名的,長得身段兒苗條,勻勻稱稱,手腳經(jīng)多少勞動也不粗不糙,臉龐兒怎么曬也是白潤潤的。人們說,劇團里沒人來把她挑走,真是瞎了眼!她雖然和別人出一樣的工,干一樣的活兒,身上卻總是干干凈凈,衣服上沒一絲土屑兒。下了田,她有一手好活計,樣樣抓得起放得下,做什么都比別人麻利幾分。農(nóng)活閑散的時候,她常常要歇個星期天。到了這天,什么都不干,只擦洗得全身清爽,穿上好衣服玩去了……人們說這叫“干像個干樣兒,玩像個玩樣兒!彼龕鄞┌仔,黑絲襪兒,通常頭上還戴一個護士那樣的小白帽。
在鄉(xiāng)下,這樣打扮也就算出格了。
據(jù)有經(jīng)驗的老年人講,這樣花著心思胡打扮的人,好的少。
老年人的話常常是有一定道理的。
前年秋天河邊煤礦開始建設(shè),村子里出現(xiàn)了一批外地來的礦工。他們盡管在井下穿得不成樣子,下了班洗個澡,怎么漂亮怎么穿,哪里人多哪里去。姑娘們在路邊收地瓜,他們就圍上看。兩幫人很快搭上話了。小伙子見了姑娘常常要炫耀什么,這是通病。礦工跟姑娘們鬧熟了,說起話來就玄天玄地;有的越說越上勁,甚至連小時候上學(xué)當(dāng)過班里的小組長、校運動會得過一回獎狀的事也落不下。有一個礦工可能沒什么值得驕傲的事兒,一直沒有說話,好不容易才插空兒囁嚅一句:“我會吹口琴……”這聲音低低的,卻被一個姑娘聽見了,她應(yīng)上喊:“我會吹簫!”
這個姑娘就是大萍兒。
她會吹簫,那倒也是真的。在鄉(xiāng)下,吹個嗩吶、簫的不算什么,可在姑娘中就很不多見!她是跟早年做過私塾先生的老父親學(xué)的。手巧、心靈,大萍兒學(xué)什么都快。每逢月亮天,她就搬個馬扎兒,坐在光敞敞的門前空地上吹了起來。有時吹得出了神,別人喊她都聽不見,只低頭看著簫管,很難說不是在吹自己的一腔心事。簫的聲音妙極了,小伙子們常常圍著她坐到半夜……可是后來,吹口琴的就常來找她了。他們兩個坐在一起吹,迎著徐徐的南風(fēng),吹著吹著就笑了,怪有意思的。但第一天晚上,村里的小伙子們就斷言:口琴和簫合奏,是天底下最難聽的聲音!
難聽不聽!大萍兒和礦工肩并肩地走了。打那兒她就常去礦上的宿舍串門兒了。她入了哪個門,哪個門里就有男人笑得“咯咯”的,男人應(yīng)該“哈哈”大笑,“咯咯”的,不是正音兒。
村里人都說:大萍兒完了。
大萍兒卻像沒有聽到,依舊到礦區(qū)串門兒,回到村里還對左右的幾個姑娘說:“人家礦上工人也不知從哪兒買來的胰子,真香。
初秋時節(jié),村里來了個公社組織干事,叫盧喬林。他剛從一個師范學(xué)校的中文系畢業(yè),到基層“從政”來了。小伙子二十五六歲,英俊瀟灑。他會打球,又在學(xué)校做過游泳運動員,來到村里很快就博得了青年們的喜愛。他讀高中就當(dāng)過團干部,雖然到現(xiàn)在也還是個青年,卻總愿組織青年、管理青年。他有這方面的豐富經(jīng)驗和濃厚興趣。進村后盡管工作繁忙,但總能尋機會和村里的團干部們坐一會兒,談一陣子。因此僅僅過了一個星期,他的小筆記本上就寫滿了青年的名字,并且還習(xí)慣地將特別先進和特別落后的注了記號。
“大萍兒”三個字下面畫了一道粗粗的黑線,記了三個大大的問號。
他早就計劃著,想找她談一下了。
可這計劃還沒有實行,煤礦井下作業(yè)班的一個班長就找上門來了。他對村領(lǐng)導(dǎo)講了一下目前礦區(qū)生產(chǎn)的大好形勢,然后又談到工農(nóng)關(guān)系問題。提到大萍兒,說得十分委婉。他說現(xiàn)在都是講“精神文明”的時候,“那樣”似乎不太像話;再說井下都在流大汗創(chuàng)高產(chǎn),“那樣”似乎也會渙散軍心……
他講完了就走了,臨走時還有力地握了握幾個人的手。盧喬林望著大步而去的班長,覺得事情是刻不容緩了。
當(dāng)天晚上,吃過晚飯他就去找大萍兒了。
大萍兒很客氣地迎接了他。因為屋里悶熱,她取了兩個馬扎兒,把他領(lǐng)到了門前的空地上……月亮很亮,他看得清她。
她靜靜地坐著,兩手叉起來放在膝蓋上。她像漆過似的頭發(fā)閃著亮光,梳成一束扎在腦后,灑脫俏麗得很。白白的臉龐上,烏黑的、大大的眼睛閃來閃去,長睫毛不斷跳動,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那一湖蕩漾的秋水。月光給她送去一層朦朧,一層皎潔。她坐在那兒,似一尊光瑩透亮的水晶雕,似一個矜持傲慢的皇后……盧喬林略有驚訝地看著,在心里說:“你長得也真算漂亮了!只可惜你沒有一個更好的靈魂!”他長長嘆了一聲不知道怎么開場才好。
大萍兒卻坐在那兒笑了起來:“你老是看我干什么?……”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伸手從衣兜里掏出幾塊糖:“吃吧,奶油的!
他不想吃,但見這只圓乎乎的手老在臉前伸著,只得揀一塊放在嘴里……大萍兒又坐下了。她也在吃糖,咂得很響。
糖是很甜的,盧喬林覺得再吃下去就要影響這場嚴(yán)肅的談話了。他偷偷地吐掉了糖果。
她吃著糖,腿輕輕晃動著,仰臉望著月亮,極為羨慕地說:
“大學(xué)畢業(yè)真好啊……”
這種氣氛和即將進行的一場談話相去太遠(yuǎn)。盧喬林皺了皺眉頭。又停了一會兒,他終于開門見山地說了句:“我今天……要和你談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
“是嗎?”大萍兒的腿不動了,臉色一板。
“是的……”他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開始接近正題了,“……一個青年,必須注重自己的品德修養(yǎng)……要有信念,有理想,自覺抵制腐朽思想的侵蝕……”
大萍兒愣住了!但也只是一小會兒,她的表情又淡然了,兩腿重新晃動起來,表現(xiàn)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來,眼睛四下看著。最后,她竟像變戲法兒一般,從身上的什么地方掏出了長長的竹簫。她把它放在了嘴邊,兩手捏住了洞眼,嘲弄似的斜眼瞅著盧喬林。
“應(yīng)該懂得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要有做人的尊嚴(yán)……”
“啦——唆、啦、發(fā)、唆、咪……”她輕輕地吹響了。
“一個人,是要懂得廉恥的……”
“哆哆來咪——咪……唆發(fā)唆咪……”她放開氣量,旁若無人,吹得很響。
盧喬林氣憤地站了起來。他想怒斥幾句什么,但又說不出;想馬上離去,又不甘心。他就這樣呆呆地站著。
大萍兒倒好像已經(jīng)把別人給忘了,自顧自地吹著,頭低得厲害,那簫的下端都快要戳到地面上了……她吹呀吹呀,細(xì)長的手指異常靈捷地在一串洞眼上移動著,一陣嗚嘟嘟的聲音從簫管里淌了出來,有點懶洋洋的意味。簫,一種神秘的樂器。它是吹響的,可它遠(yuǎn)不同于笛子,更不同于嗩吶,它在多么奇怪地吟唱啊——盧喬林聽著聽著竟挪不開步子了。
這聲音像是從多么遙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來的,悠長,婉約,先是綿綿纏纏,柔和,悅耳,但慢慢就變得聽不得了——調(diào)兒倒是滿好的,只是聽起來使人難受。吹了些什么?那么哀怨、凄涼,如泣如訴,一個委屈套著一個委屈……盧喬林懷疑眼前的大萍兒故意這樣吹了氣他的,低頭看了看,只見她倒還像剛才那樣,姿勢一點沒變,只是將眼睛閉上了,夾出了兩溜長長的睫毛……他真想不出是怎么了,認(rèn)真端量了捏在她手里的那支簫:很簡單呀,只不過是烏溜溜的一根竹管子,竹管子上有一排子洞眼……
但他料定這是個含有神秘意味的、很古怪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