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le tree 蘋果樹
　　引子
　　媽媽說
　　如果吃進蘋果籽
　　會從肚子中長出蘋果樹
　　今天我吃進一顆
　　那么
　　我會不會變成蘋果樹
　　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激動
　　有種想嘔吐的感覺
　　伴隨著胃的腫脹
　　跳動著
　　撲通撲通撲通
　　種子會不會生長
　　抽取子葉
　　沖破
　　抽芽
　　向每一寸剩余空間
　　我害怕自己會真的死掉
　　甚至覺得生長會透過
　　耳朵中
　　嘴中
　　眼中
　　鼻子中
　　甚至穿透毛孔
　　會不會我最終死去
　　只留下一棵樹
　　千年枯萎
　　又重生
　　有誰會埋葬我
　　又有誰會記得我
　　有誰會流淚或不舍
　　還是最終都會被遺忘
　　也許果籽只是一個果籽
　　但是媽媽說
　　會長出一棵樹
　　我想我又回來了，帶著噩夢回到最初的地方，而那個地方卻像從未停止過等待一樣，慢慢張開嘴巴，把我連同回憶一起吞下去。心中泛起懷念，還有另一種奇怪的情感，那也許是恐懼。
　　城市依舊是陰天，像我離開時一樣，泛著甜腥味道的空氣潮濕地罩在皮膚上，悶。覺得在潛意識里，有孩童的笑聲，聽起來那么天真無邪，而其實卻好像我�；疑�到發(fā)黑的天，卻閃著過去的點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覺，心好空，卻又被討債一樣的過去塞得很滿，滿到疼痛。
　　而這份疼楚的最深處，是那棵蘋果樹，有醉人的味道，有窒息的味道，一直飄蕩。我以為它會伴隨著我的離開而離開，可是它沒有。它好像又長大了一樣，汲取我的那些快樂去生長。發(fā)芽，長葉，開花，結(jié)果，然后枯萎，凋零，死亡，腐爛。它卻又開始重生，從墳墓中輕爬出一樣。
　　關(guān)于那段時光，是苦澀，很苦很苦，胃和心臟縮到一起的感覺；但又是甜蜜，而這份甜卻支持不了我繼續(xù)下去，越是甜，卻又越是苦。所以我離開了，去到一個不會再想起這里的地方。
　　我拉直了頭發(fā)，染黑了頭發(fā)，扎了三個耳洞，兩個耳骨，還有一個小小的鼻洞。我開始化濃妝，濃到會不認識鏡子中的自己。我以為這叫解脫，可我錯了，就像我以為心底的蘋果樹不再了一樣。再回來，卻發(fā)現(xiàn)躲避是毫無用處的。
　　陽光刺不透厚厚的云層，像死亡的顏色。
　　以前住的房子賣掉了，姑姑幫我賣的，連同媽媽剩下的錢一起打到我的卡里，而我一直沒用過那些錢。我傻傻地覺得哪怕只是我，也歸屬于回憶的一部分，而我從未想觸及。姑姑是個好女人，很愛笑，笑起來眼角會有淺淺的魚尾紋，像小小的蛛網(wǎng)。我記得她有一個女兒，年齡應該和我相仿，同樣的幼稚，同樣的不成熟。
　　低頭看見自己涂了黑色指甲油、被自己咬禿了的指甲，帶著星點血痕和一點點疼痛。我按響了姑姑家的門鈴，發(fā)出有些刺耳的聲音，伴隨著微快的心跳。我看見那一棵我寧愿用生命去記憶的蘋果樹，像血一樣紅艷的蘋果，從那天下午在心底種下種子。
　　門開了，面前姑姑已有些變了模樣，卻依舊像記憶中那樣笑著�！班耍�艾格尼斯，好久不見�！彼�的笑仿佛和她以前的笑重合了那樣，我仿佛看見那天哭泣的她，和那天安好的陽光發(fā)出彩虹的顏色，但又回到陰天，她略微蒼老的笑。她敞開門，伸手去拉我的行李箱。我走進大門，陌生又熟悉，還是那種淡淡的紫丁花香�！班�，姑姑，好久不見。”我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看著她略微有些發(fā)福的身子用力拖曳著我那大到畸形的箱子，還有輪子和地板相撞時候發(fā)出的堅硬聲音。
　　我看到那天下午，黑色高跟鞋，踢踏踢踏。那天淚水流到嘴里，又苦又咸。記憶總是可以找到我，不論我跑到哪里，逃到哪里，總是看見自己往那棵蘋果樹跑，墓地中的那棵蘋果樹。它總是開花，結(jié)果。我都不知道，現(xiàn)在它死掉了沒有。
　　總是帶著淚水在半夜驚醒，眼前是那天下午明媚的陽光，明媚到讓人想要尖叫的陽光。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拉扯著被拉直染黑的頭發(fā)，洗掉花了的煙霧和濃濃的香水。開始輕輕想象我以前的模樣。棕色卷發(fā)，干凈的臉，粉粉的指甲，還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會有一點點想念不再擁有的以前。
　　我感覺我依舊在奔跑，跑向那片墓地，那一棵蘋果樹。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陰天還是晴天，鼻腔中滿是甜到喉嚨發(fā)緊的蘋果氣味。
　　“艾格尼斯？”
　　“嗯？”
　　“這就是你的房間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謝謝姑姑。”
　　“我就在旁邊那個房間，有事隨時叫我�！�
　　“嗯”
　　門關(guān)了，那棵蘋果樹不見了，看著冰冷的木門，我把背包扔在地上，聽不見它落地的聲音。我聽見水滴聲，然后坐在地上，用力吸著那一點薄薄的紫丁香氣味。
　　 Chapter 1
　　我叫艾格尼斯，15歲，剛轉(zhuǎn)學回到我出生的地方，那里有我父母的墓地，還有一棵蘋果樹，這兩部份已經(jīng)融入我生命了一樣。我想丟下我的過去，所以我在那年夏天選擇離開，我去了很多地方，轉(zhuǎn)了很多次學，但我還是決定要回去。我決定我需要面對。
　　姑姑的女兒叫潼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小時候，我們總會在一起玩，夏天用水潑打在對方身上，尖叫著卻又笑著。她那時候留了像男孩一樣的短發(fā)，亞麻色，發(fā)尖有些小卷，鼻梁上有幾個小小的雀斑，笑起來它們會皺皺的。昨天晚飯又看見她，粉底已把雀斑遮掉，頭發(fā)也被留長。她看見我，依舊笑了一下，卻不再那么明媚。她尷尬地聳一下肩；“嗨，艾格尼斯�！敝�后撇了一下嘴�！澳汩L大了甜心�！蔽疫呎f著，邊把頭發(fā)梳起來。她白了我一眼，下意識地甩了一下長發(fā)，“好像你比我大一樣。”之后，放下叉子，用餐巾紙擦嘴。姑姑后仰一下，輕輕笑著說：“艾格尼斯本來就比你大。”我看見姑姑的魚尾紋。潼恩站起來，說她吃好了。
　　我回到房間，坐在鏡子前，看著自己。棕色瞳孔邊圍繞著厚厚的黑色眼影，還有白到不自然的粉底液。慢慢地我開始卸掉那些沉重的妝。人都是會改變的，像她，像我。她絕口不提我的改變，我卻無限放大她的變化。
　　我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天依舊陰。我想一會兒會下雨，云黑得像被打濕的樹干，像要塌下，像是離你無限近，你卻又知道你無法觸及。有時候，我會坐在路邊看下雨，看那些快要掉下的云，卻永遠夠不到的云，它們就像希望，那么近，近到窒息，卻又遙遠，遠到永遠無法觸及。這條路那么熟悉，熟悉到走在上面，心會有些疼痛。
　　過于熟悉的事物總會變得陌生，無比陌生，然后記憶會重疊，你會在現(xiàn)在上看見過去，那么真實，又好像裝滿了謊言。
　　我看到學校大門，然后開始心慌，耳旁卻又是小孩的笑聲，清脆響亮又那么純凈，但在最深的地方，又帶著絕望，就像甜過頭的蘋果。
　　我聽見學校打鈴聲，趕緊開始跑。我聽見艾莉絲大笑，卻并不是小時候她的聲音。我突然停住腳步，下意識一樣蹲在地上，看著遠遠的學校。回到過去去過的地方會不會真的產(chǎn)生幻覺，還是我開始發(fā)瘋？回來真的是正確的選擇么？可回不回來都會難受。
　　開始下雨了，我甚至聽見雨打在地面的聲音，仿佛和上學第一天開始重合，那天我也遲到，那天也開始下雨。我聽見自己帶著驚恐的心跳，鼓起一生所有的勇氣，往學校走去，仿佛像走向過去那樣。
　　推開門，有儲物柜的走廊還帶著淡淡的櫻桃氣味，像嘔吐出的Dr. Pepper。和原來一樣，空氣那么濃稠，甜腥。走廊沒什么人了，我打開我的柜子，放進書包，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足夠的決心走進教室。我坐在地上，輕輕抱著頭，把手放在耳朵的邊緣，手尖冰冷觸感讓耳朵感到輕輕的疼痛。我聽見老師上課的聲音，細微的說話。
　　又開始聽見腳步聲，是膠底板鞋蹭過地面的聲音。我想自己現(xiàn)在一定看起來很頹廢，可回憶自己的模樣卻還是那時候的我，偶爾梳一個高高的馬尾，扎上一個淡粉色的蝴蝶結(jié)，幾乎不化妝。記得有一次，小小的我對著鏡子涂上透明唇彩，心跳撲通撲通的，臉通紅通紅的，卻又讓我想起蘋果。
　　“艾格尼斯”
　　我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拖著長長倦懶的尾音，沙啞得有些讓人覺得憂傷。我抬起頭，看見逆著光的一個男孩，金色頭發(fā)，藍色眸子，微微皺著眉毛。陽光有些過于刺眼，讓我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依稀覺得這份面容在生命中遇見過。我點了點頭，我感覺到假睫毛的沉重。像潛意識一樣，我沖他笑了一下：“嗨，杰里米。”之后，才反映過來眼前的男孩是誰，于是記憶又開始重疊，像一種疾病，我看見他的個子縮小，藍色瞳孔放大，移位，又回到我離開前的他。
　　他坐下，我眼中又是現(xiàn)實的他，從男孩到男生的他。然后，他笑了，又露出他白的牙�！拔乙詾樵僖惨姴坏侥懔�，格子�！彼�總愛叫我奇怪的名字，“你改變好大�！彼�用還在變聲期的沙啞嗓音說著，卻總像那個小孩子�！澳悴蝗ド险n干什么？”我聳聳肩，轉(zhuǎn)過頭看他，整個瞳孔滿是他的倒影。他別過頭，陽光穿過他依舊金黃的頭發(fā)，“我變化也挺大的，格子�！彼�扭過臉來，我看見他嘴唇旁的小孔，還有他扎的耳骨。
　　我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像小時候那樣：“也許咱倆可以建個樂隊了�！蔽艺酒饋砼呐钠ü�，“咱們今兒逃課吧�！蔽铱粗�他說。他曾經(jīng)和我一樣，乖巧聽話，什么也不敢做。他也站起來，身旁的空氣帶著他的體溫和一點點淡淡的古龍香水的味道，而在那稀薄之中卻透著煙味。我聳了下肩，“你是不是抽煙了，杰兒？”
　　他像做錯事情的小孩一樣點了點頭，撓了撓后腦勺。

　　于是，他推開了門。我書包還在儲物柜，經(jīng)過盡頭那間教室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帶著冰冷的心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