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弟弟是一只老鼠。當然，這是他妄想出來的，對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來說，想象自己是一只老鼠，應(yīng)該不算太過分吧。
　　其實弟弟很小的時候就得了病，可是誰會相信一個小孩子說的話呢，就算他說自己是老虎，也不會有人理會他的。何況我們家，子女多，錢少，人傻，爹娘要靠勞動養(yǎng)活我們一群兄弟姐妹，哪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一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小東西。
　　作為一只老鼠的弟弟漸漸長大了，長大了的老鼠比小老鼠聰明多了，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把自己的妄想和現(xiàn)實愈來愈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比如弟弟聽到一聲貓叫，立刻嚇得抱頭鼠竄；比如弟弟看到油瓶，就會脫下褲子，調(diào)轉(zhuǎn)屁股，對著油瓶做一些奇怪的動作。開始我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后來才想通了，那是老鼠偷油。我們誰都沒有看見過老鼠是怎么偷油的，只是小時候曾經(jīng)聽老人說過，老鼠很聰明，如果油瓶沒有蓋住，老鼠會用尾巴伸到油瓶里偷油，弟弟學(xué)會了運用這一招式。弟弟還會把雞蛋抱在懷里，仰面躺下，雙手雙腳蜷起，如果我們不能假裝是另一只老鼠把他拖走，他就會一直躺在那里。
　　當然，話要說回來，弟弟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以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有的時候，他是糊涂的，他認為自己是一個人，也會說幾句人話。但是你千萬別以為這時候他就一切正常了，這時候如果有人好心跟他說，弟弟，這才是你自己啊，你不是老鼠，你是人啊。弟弟完全不能接受這樣的觀點，他會生氣。弟弟生氣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樣。這一點你們完全不必驚訝，他本來也不能算個一般人。弟弟一生氣，立刻就會想起自己是一只老鼠，他立刻將自己的雙手蜷起來，做成尖利的爪子的形狀，擱到下巴那兒，然后再從下巴那兒快速地伸出去攻擊他人，又抓又撓，嘴里還發(fā)出“吱吱”的叫聲。
　　大家哄笑著四散躲開。有人說：“不像，不像。”
　　另一個說：“像只猴子�！�
　　其實大家并不怕他，畢竟弟弟只是一只扮演得不太像的老鼠。
　　我這樣說，看起來是在為弟弟開脫，其實才不呢。我心里恨透了我弟弟，即使一天只有一個小時甚至更少的時間認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減少不了我們對于弟弟的深惡痛絕。
　　因為弟弟其實比一只真正的老鼠更煩人，一只老鼠除了做老鼠能做的惡事之外，它做不了別的事情，而弟弟比真正的老鼠要高明許多，因為他除了有老鼠的一面，還有別的很多面。比如，他有人的一面，特別是有人的壞的一面，至于人的好的一面，在我弟弟身上，我還沒見識過呢。
　　你別看他平時懶懶散散，對任何人都很冷淡，連斜眼看一下我們都不愿意，基本上不跟我們說話，似乎一點兒也瞧不上我們，可是一到吃飯的時候，他就一點兒也不冷淡了。他會吃很多的飯。如果我們干活晚一點兒到家，他甚至?xí)�吃光鍋里所有的飯，讓我們活活餓一頓。老鼠晚上不睡覺，弟弟晚上也不睡覺，害得我們常常要在半夜里出去找他。那時候他在村子里到處竄走，在地上到處看，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但是誰知道他在找什么呢？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在到處尋找的時候，他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只老鼠。
　　到這時候大家才意識到弟弟病了，我爹讓我?guī)У艿艿匠抢锏尼t(yī)院去看病。我們到了醫(yī)院，掛號的時候我傻了眼，我雖然認得字，但是我不理解這些字的意思呀，精神科，神經(jīng)科，神經(jīng)內(nèi)科和神經(jīng)外科，普通精神科，老年病�？�，兒童心理專科，婦女心理�？频鹊鹊鹊取�—我正對著它們發(fā)愣，就聽小窗口里那掛號的問：“喂，你看什么��？”我趕緊說：“不是我看病，是我弟弟�！蔽野训艿芾�到窗口讓她看了一眼。那掛號的卻說：“我不管你們誰看病，我是問你掛什么科？”她看我呆呆地回答不出來，又啟發(fā)我說：“你看病總要掛號的吧�！蔽覟殡y地說：“我還、我還不知道我弟弟是什么病呢�！蹦菕焯柕男α诵�，說：“到我們醫(yī)院來看病的還能看什么病呢？”不過她還算熱心，見我為難，主動說，“我看你們是頭一次來吧，你弟弟是怎么個情況？”我說：“我弟弟是一只老鼠�！蹦菕焯柕牟⒉挥X得好笑，也沒覺得我是在作弄她，她大概見得多了，所以只是“哦”了一聲，就告訴我應(yīng)該掛精神科。
　　我遞了錢進去，并且報上名字和年齡，她動作十分利索地扔出一個病歷給我，還囑咐了一句：“在二樓�！蔽�?guī)е�弟弟到二樓，坐到走廊的長椅上等候。坐下來時沒有什么感覺，過了一會兒，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周邊有一些神情異常的人都在盯著我們看，我看了看弟弟的表情，他倒是若無其事。那是當然，他找到同類了唄。但是我怕弟弟被他們影響得更嚴重，想拉著弟弟離遠一點兒，就聽到護士叫到弟弟的名字了。
　　我趕緊說：“弟弟，輪到你了，我們進去看病吧�！钡艿芤粍硬粍�，護士又喊了一聲，弟弟還是不動。我著急了，但還是盡量和藹地對弟弟說：“弟弟，你答應(yīng)過我要聽話的，我們就是來看病的，現(xiàn)在號也掛了，隊也排了好半天，總算輪到你了，你不能——”弟弟打斷了我，他忽然說話了，他口齒不清地說：“老鼠跳到鋼琴上�！�
　　護士沒聽懂，不明白弟弟是什么意思，只顧朝我看。她是精神病院的護士，見識肯定不少，但對于一只老鼠，恐怕也是無可奈何的。好在有我，她朝我看是對的，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弟弟的語言，我一直以來就是弟弟的翻譯，弟弟所說的“老鼠跳到鋼琴上”是一個謎面歇后語，謎底就是亂彈（談）。一翻譯過來，我立刻就恍悟了，直拍腦袋罵自己笨，也顧不上讓護士釋疑，趕緊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掛號的時候，把名字寫錯了。”護士說：“沒事的，我先幫你改一下，你進去讓醫(yī)生在電腦上也改一下�！彼�把改過的病歷交給我，弟弟果然不再反對，我順利地帶著弟弟進了門診室。
　　這里的門診室和其他醫(yī)院不一樣，病人只能一個一個地進，家屬也只能進一個，不像其他醫(yī)院，醫(yī)生給一個病人看病的時候，許多病人和家屬都盯在邊上，趕也趕不走，門診室里常常圍得水泄不通，醫(yī)生就在大家緊張的盯注下，在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中，在焦慮煩躁壓抑的氣氛里給人看病。
　　好在精神病院的情況不一樣，這里是講規(guī)矩的，又干凈又安靜。給我弟弟看病的這個醫(yī)生年紀不大，但神色淡定，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心里一下子踏實了許多，好像弟弟的病一旦交到這個醫(yī)生手里，弟弟就會從老鼠變回人來了。
　　聽說有本事的醫(yī)生是不用病人自己說話的，但是我從前沒有見過有本事的醫(yī)生，更何況我弟弟這個病人和一般的病人也不一樣，不可能指望他會把自己的病情告訴醫(yī)生。
　　所以，到了這兒，無論這位醫(yī)生有沒有本事，都得由我向醫(yī)生傾訴弟弟的病情，我把不言不語的弟弟拱到前面，我站在弟弟身后說：“醫(yī)生醫(yī)生，你快幫他看看，他是一只老鼠。”醫(yī)生的目光掠過弟弟的臉面，投到我的臉上，看了看我，問道：“你看病還是他看��？”我沒有聽出醫(yī)生是在諷刺我，趕緊回答說：“醫(yī)生，他看病，他是我弟弟�！贬t(yī)生搶白我說：“你剛才說他是一只老鼠，現(xiàn)在又說他是你弟弟，他到底是誰？”說實在話，那時候我見的世面太少，聽不懂人話，仍然不知趣，繼續(xù)向醫(yī)生提供我弟弟的情況，我說：“醫(yī)生，醫(yī)生，你不了解我弟弟，這會兒你看他人模人樣的，一會兒他就會變成老鼠的樣子，很駭人的，手，會這么樣，嘴，會這么樣——”因為我做不像老鼠的樣子，我怕醫(yī)生看不懂，趕緊催我弟弟說，“弟弟，你做個老鼠的樣子給醫(yī)生看看，你快做呀�！�
　　可弟弟是個病人，病人哪有那么聽話的，你希望他是個人，他就偏做個老鼠給你看，讓你煩死，等到你要讓他做老鼠了，他又偏不做，人模人樣地杵在你面前，又讓你急死。
　　弟弟不肯扮演老鼠，我可真急了，我怕醫(yī)生會以為我弟弟不是老鼠，我怕醫(yī)生會誤診，急中生智又想了一個絕招，“喵喵”地叫了幾聲。
　　弟弟還沒有來得及逃竄，醫(yī)生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胳膊，朝門外喊：“護士，護士——”我以前見過的護士都是眉清目秀的姑娘，這會兒正心存歹念，不料進來兩個腰圓膀粗的男人，他們一進來，就沖著我來了，我趕緊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弟弟，他才是老鼠——”可是從他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離奇的疑惑，我敏感地一回頭，頓時魂飛魄散，哪里有我弟弟，剛才還在我身邊的弟弟，忽然間就不見了。
　　男護士并不知道之前這屋子里還有個弟弟，他們朝我看了看，一個先說：“醫(yī)生，我早就在門口準備著了�！绷硪粋�更是配合說：“一看他眼神就知道有問題�！贬t(yī)生被他們說得也有點兒疑惑了，問我：“你有病，你弟弟也有病，你們家族有精神疾病遺傳嗎？”那兩個男護士未等醫(yī)生的話音落下來，就上前準備掐我了。我嚇壞了，緊緊閉上嘴巴，咬緊牙關(guān)，防止他們硬往我嘴里塞藥，但是我還有話要說，我有許多話要說，我不得不說，我只能在喉嚨里發(fā)出聲音：“我不吃藥，我弟弟是老鼠�！�
　　沒有人聽到我喉嚨里的聲音，看這陣勢，就算他們聽見我的話，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那兩個男護士已經(jīng)掐住了我的脖子，反轉(zhuǎn)了我的胳膊。我被冤枉了，我冤死了，我比竇娥還冤，我比什么什么還冤。
　　我繼續(xù)抿緊嘴巴，在喉嚨里狂喊：“我不是老鼠�！钡�是我有預(yù)感，我馬上就會被他們打成老鼠了，果然，那個醫(yī)生受了護士的蠱惑，準備開檢查的單子了，他說：“先做個CT，看看腦部有沒有病變情況�！�
　　不過醫(yī)生在開單子的時候，又疑惑起來，問我：“剛才你是和你弟弟一起進來的？這個病歷上，到底是你的名字還是你弟弟的名字？”
　　他已經(jīng)錯得不能再錯，我再也不能只在喉嚨里說話了，我必須得張開嘴巴了，我張開了嘴巴放聲說：“我弟弟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就是我弟弟的名字。”醫(yī)生朝那兩個架住我的男護士丟了個眼色，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是我看得出他的意思，他已經(jīng)再一次地認定我是病人，我急得辯解說：“不是的，不是的，醫(yī)生，你聽我解釋，我弟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喊他的名字他是不會理睬的，喊他的名字等于沒有喊，他只認我的名字，所以只能用我的名字代表我弟弟的名字�！�
　　醫(yī)生又看了我一眼，不再和我計較，開好了檢查單子，對那兩個男護士說：“陪他來的那個家屬不見了，你們帶他去CT室，小心一點兒，這個病人雖然看起來沒有暴力傾向，但他的偽裝性很強�！�
　　天哪，我好好兒的，竟然要我去做CT。CT是什么，我還沒見過，只是聽人說過，是一種很昂貴的檢查，一般都是得了重病才用的，我才不需要做CT，我也不能再被他們糾纏下去了，我不得不像瘋子一樣地拼命掙扎并且大喊大叫，我喊道：“你們什么醫(yī)院，你們什么醫(yī)生，你們什么護士，我明明沒有病，你們要叫我做Ｃ——”一個“Ｔ”字被他們用手捂住了，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再喊的話，用膠布封嘴�！�
　　天哪，要是再用膠布封住我的嘴，我還有活路嗎？
　　萬幸萬幸，我還有活路，那是老天有眼，叫我命不該絕，關(guān)鍵時候有人救我了。
　　你們猜得沒錯，正是我弟弟。
　　我弟弟真是我的救命星，關(guān)鍵時刻他在桌子底下“吱吱”地叫了起來。
　　那兩個男護士更覺離奇了，一個屋子里怎么會有兩個病人，這醫(yī)院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向來只允許病人一個一個地進來。兩個男護士疑惑地互看了一眼，接著又看我，又看我弟弟，還看醫(yī)生，我感覺出來，他們的懷疑不僅在我和我弟弟身上，甚至到了醫(yī)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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