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記錄了作者的童年生活。上篇寫作者的城市生活。孩子對一段特殊歷史時期只是懵懂的意識到“有什么事發(fā)生”,生活依然在恐怖的背景下歡樂進行。夠槐花,做“鍋子火”,參加軍樂隊,溜冰車,炒土豆絲……但隨著二姨的死、表姐發(fā)瘋、父母住學習班、挖防空洞、停課拆城門、武斗、抄家、踩踏事件、同學關(guān)系的變化、全家被迫離城……童年的磨難逐漸展開。
下篇寫作者的鄉(xiāng)村生活,老支書郭德壽的寬容、看門人老元狗的豁達、尚老師的清貧、李二文的讀書情懷、同學烈花的愛情……發(fā)生在淳美自然環(huán)境中的這一切,完成了對一個童年靈魂的救贖。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城南舊事”! ‘敱贝螽厴I(yè)的女兒想聽媽媽小時候的故事時, 母親寫下了這本書! 逗诎渍掌芳认裥≌f,又像散文,更可以視為一本回憶錄,它是東黎描寫過往歲月中生活面貌的作品,記錄了作者的童年生活。上篇寫作者的城市生活;下篇寫作者的鄉(xiāng)村生活;在細致的娓娓道來中抒發(fā)了作者對童年的人事的緬懷,以孩子的視角審視過去的歷史。是一本充滿人情味的書籍,在淡淡的憂傷中彌漫著濃濃的詩意! ‘斠晃荒赣H執(zhí)起筆為“女兒”講訴“小時候”的故事,她的內(nèi)心開始漣漪波動,過往種種,既是磨難,又是財富。
◎五月槐花香
五月槐花香。
龍王廟中學里有幾十棵大槐樹,棵棵參天。五月,槐花開了,香氣四溢,整條街都氤氳在花香里,也就勾引得整條街想夠槐花的孩子們朝思暮想;被ê芎贸,清香且略帶一絲兒甜味。母親們將新鮮的槐花洗凈,放少許鹽,再放白面,拌勻了,每朵花上的殘水就變成了面糊,松松散散,呈一堆面花,裝屜,蒸十分鐘,就熟了。吃的時候,蘸用油烹制的蔥花醋調(diào)和。這美食叫“不爛子”。
無論多高的樹,孩子們都敢攀爬,我也不例外。幾日時間,樹上長在低處的槐花就被捋光了,剩下的槐花長在樹頂?shù)募氈ι希S風顫悠,令人向往。但樹枝太細了,怕是連一只貓也承受不了。想夠槐花的孩子們會有辦法,找一塊細長的磚頭,用長麻繩的一頭攔腰拴住,然后攥一小截繩子把拴住的磚頭悠起來,一圈一圈,逐漸加速,感覺手里的繩子較勁了,就借勁拋出去,磚頭就拖著長繩奔向一處高高的樹枝。拋得準,搭到樹枝后,磚頭就卡在枝杈間了?ǚ(wěn)了,樹下的孩子們就像拔河一樣,齊心協(xié)力地拽著繩子,喊著號子,一二一二地拽,幾下,十幾下,某一瞬間,一根樹枝就被拽斷了,從天而降,載著滿枝的白花綠葉轟然落下,落在孩子們的身邊或身上。在那是個食物緊缺的時代,沒有哪個孩子會躲避落下來的樹枝,為的是能搶先多捋點兒槐花。樹枝落地的一剎那,孩子們立刻蜂擁而上,在樹枝樹葉花間鉆來鉆去,你爭我奪地捋槐花。沒有特意放槐花的物件,衣服上有兜的,就揣進兜里,兜里揣滿了,就把上衣掖在褲子里,上半身便成為了口袋,捋到的槐花就衣領(lǐng)處往進揣,揣到后來,每個孩子的肚子都鼓鼓的,像懷孕的女人。有的孩子邊捋邊吃,腮幫里塞得滿滿的。
回家的路上,孩子們邊走邊吃。細心而手巧的孩子這時會有心情,一個一個地剝出細小的花蕊,幾十個鵝黃淺綠的花蕊在手心里堆在一起,一下子放進嘴里,嚼幾下,嚼一下,嘬出一口像糖水的甜水。
小菲說:我在北京沒吃過這樣的槐花。
隨著花香,住在廟堂屋檐的小麻雀該出窩了。它們的嘴角黃黃的,羽翼蓬松,從屋檐下飛出,有時會夾帶出窩里的幾縷草屑和羽毛,匆匆地飛出來,飛不遠,就落在一個地方,開始喳喳地叫。這是學飛鳥。孩子們很熱衷捕捉學飛鳥,這種鳥可以養(yǎng)很久,認主人。捕捉學飛鳥并不難,它飛出來,飛不遠,落下了,就轟趕它,讓它繼續(xù)飛,飛不遠,又落下,就再轟趕它……這樣幾個回合,它就飛不動了,落在地上,乍著翅膀,極易捉到。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學飛鳥,開始的幾天,要在它的一個爪子上栓一根小線繩,繩的一頭再栓一枚銅錢,這樣它就飛不了多高多遠,可以在院子里訓練它。把浸泡過的小米粘幾粒在手指上,它餓了,就會飛到指尖上啄米。如此反復(fù),幾日后就可把小線繩解除了,讓它自由地飛,不會飛多遠,就在院子里飛,飛一會兒,就會飛到主人的指尖上,啄米。我養(yǎng)的那只學飛鳥與眾不同,把小線繩解了,它一拍翅膀就飛到房頂上,再一拍翅膀,不見了。這讓我很沮喪,以為沒訓練好。我郁悶地把空籠子掛在院里晾衣服的鐵絲上,怏怏地瞥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的弟弟,他一臉壞笑。但到傍晚,我忽然聽到了鳥叫聲,到籠子前一看,見飛走的鳥竟在籠子里,在小木棍搭的架子上跳來跳去。從此,每天早晨我就把它從籠子里放出來,由它飛到什么地方,相信它在傍晚時會回到籠子里。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久很久,好像過了夏天,過了秋天,過了冬天……但有一天它再沒回來。有一段時日,我有仰望天空的行為,看天空飛過的一只只麻雀,期望它們其中的一個是我的,飛落下來,到我的手上,到籠子里。但,沒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京弟說:表姐,我回北京時能帶一只學飛鳥走嗎?
我說:北京有小米嗎?你家有小米嗎?
京弟說:我家有大米。
我說:大米不行,鳥的嘴很小,大米太大!你不能帶學飛鳥回北京。
許是父親母親太忙了,什么都無暇顧及。后來的一天,二姨突然開始收拾東西,把一些衣服之類的東西裝進一個柳條箱,嘴里只沙啞急切地說著:走!走!走!她收拾東西的時候母親阻攔過,但阻攔不住。再后來,我就稀里糊涂地跟著二姨他們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車。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與他們同行。想,二姨帶著小菲、京弟和我在返京的途上一定很累。
◎北京區(qū)域
北京是什么樣的?我知道的區(qū)域很有限。
四姨家住在新街口臨街的一間房里,把著一個小胡同口,周圍的房子和墻都是灰色的。小胡同不直,彎彎曲曲。進胡同不遠,有一個院子突兀在路中,院門敞開,院里的一切就盡現(xiàn)路人眼中,這院里正房一家的窗臺上放著一部黑色的電話,電話旁的窗欞上掛著一個小木牌,上面寫著幾個黑色的毛筆字:傳呼電話每次五分。打一次電話多少錢,我不知道。胡同里有人家來電話了,正房里的人就會站在街門口,吼幾嗓子:某某某電話!吼得整條胡同都聽得見,于是某某某就會從某個門里奔出來,快步或跑著奔電話而去。四姨家的一個鄰居是個個子非常矮小的男人,人們背后叫他“小人國”!靶∪藝背四樁枷駛孩子,身高只有他妻子身高的一半,兩人走在一起,路人看見,不免神情詭異。“小人國”開了一個刻章的門市,經(jīng)常坐在柜臺后面工作,有半個頭露在柜臺上。他有一個兒子,五六歲,比他高。四姨家還有一個鄰居,孩子很多,有一個女兒出奇的丑,本來叫美麗,但人們都叫她丑麗。丑麗常來找三表姐玩,三表姐就丑麗丑麗的叫著,她就答應(yīng)著。不好說她丑在哪兒,反正很丑。還有一個門里住著兩個頭發(fā)雪白的老女人,出來進去總是成雙結(jié)對,都穿一套淺灰色的衣服,像彼此的影子,無聲無息,有人說她們是母女,有人說她們是姊妹。她們的窗簾永遠拉著。再過去,有一家樂器店,時而會有一些樂器發(fā)出響聲,引人側(cè)耳。馬路對面的房子里住著三表哥的一個同學,叫福根,很多年了,四姨家住不開,夜晚時,三表哥就過馬路,到福根家睡覺,他和福根打同腳睡覺。福根家好像有四五個兄弟。馬路對面還有一家副食商店,人們都叫它“八店”。八店里賣豬肉、芝麻醬、白糖、爆米花……還有各種水果。八店的后門在太平胡同里。夏天,很多個夜晚,當八店關(guān)門后,三表哥或三表姐會拿一個盆,帶著我,一起到八店的后門,把堆在后門外的一摞摞空水果筐翻弄一番,將筐里的一些爛水果倒到盆里。最多的爛水果是梨和蘋果,一半一半地爛,爛的地方呈褐色和黑色。有時比較幸運,會倒出一顆顆紫色的葡萄,像玻璃珠兒。爛水果用刀削了,用水洗了,多半盆,一群孩子圍著盆吃得很開心。
有槐樹種在便道上。初夏的時候樹上開一種淺黃色的小花,一簇一簇的,入夜時,有人會舉著一根長竹竿鉤那些花;涞兀盏酱永,就成了一味中藥,叫槐米,被藥店收購,可賣錢。遇到很熱的天,花開花落,掉在便道上的花就變得很黏,踩上去,一拔腳,鞋底會滋地響一聲。有時,隨著花的飄零,一種青綠色的長條小蟲會牽著一縷隱隱約約的絲從樹上緩緩垂落,常常懸在半空,一動不動,俗名叫“吊死鬼”!暗跛拦怼钡纳眢w軟軟的,涼涼的,無毛無刺,在手心放片刻,它就會把身體弓成一個門洞樣,然后一個門洞接一個門洞地反復(fù),挪動起來,看著有趣,好玩。下了便道是馬路,路上有自行車和汽車,最多的汽車是無軌電車,長長的車廂,車頂上有兩根長長黑黑粗粗的鐵桿,翹起來,接觸到空中的電線上。夜晚車行時,不時會看到鐵桿劃過電線時爆發(fā)的火花。很晚了,無軌電車還在路上行駛,躺在被窩里快睡著了,瞇著眼,看到一片車燈劃過臨街的玻璃窗,聽到車唰地一聲過去,像有水流過去。過了馬路,有一條胡同,叫“百花深處”。進胡同,右手第一個門里是一家工廠,廠門打開,里面有穿藍色工作服的人在走來走去地忙綠。左手有三個院子,院門緊閉,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是什么樣的情景。再走,路的右邊有一個公共廁所,一側(cè)的墻上書“女”,一側(cè)的墻上書“男“。早晨上廁所的人多,有時得排隊,有人端著尿盆,里面是家人夜間的尿液。公共廁所里面是兩排相對而設(shè)的長形窄坑,每一排有十來個坑,上廁所的人就面對面蹲著,不認識的人盡量誰也不看誰,自顧自解決自己的事。認識的,就大聲大嗓地聊天,忘乎所以。剛進廁所,有一種辣眼的氣體包圍人,有時會辣出淚來,好像上廁所是件很痛苦的事。一段日子,沿廁所的墻根,撒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叫“66粉”,用來消滅成群蠕動的蛆!66粉”的味道混合了辣眼的氣體,進廁所得閉氣好一會兒。過了公共廁所,再往前走,能通向很遠的地方,折幾條胡同,到護國寺。護國寺旁有個早點鋪,里面有很好吃的油餅、面茶、小豆粥、艾窩窩、驢打滾、豌豆黃、豆?jié){……豆?jié){三分錢一碗,加糖五分。我特別愛喝面茶,小米面做的糊糊,舀到碗里,在糊糊上澆一層咸芝麻醬,用小勺挖了吃,美味。護國寺附近還有家醫(yī)院。有一天半夜我病了,急性喉炎,高燒,咳嗽,咳嗽的聲音像公雞打鳴,高亢尖利。外婆慌了,披了衣服,趿著鞋,背著我沖進“百花深處”,穿越在幾條胡同間。她出門前沒系衣扣,兩片衣襟隨著她的跑動一擺一擺的,像一只在夜幕中飛行的大鳥。我的頭伏在她的肩頭上,永遠的記憶了那兩個扇動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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