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和她的詩歌曾在國內(nèi)詩壇掀起浪潮,成名后,她并未停下腳步,繼續(xù)在詩歌的世界里尋求更多的個人表達,繼續(xù)用忠誠于自己的文字,抒發(fā)她對鄉(xiāng)土、對世間的熾熱的愛。本書是余秀華的第四部詩集,收錄其近年來新創(chuàng)作的詩歌150余首,她的詩歌具有大膽綺麗的想象力,而她對生活苦痛的描述,力透紙背,光明坦蕩,給人以生命的鮮活力量。
在這本充盈著愛的新詩集里,對故鄉(xiāng)的深情,對親情、愛情細膩的坦誠,對日復一日生活的敏銳感悟,一如既往地呈現(xiàn)在余秀華充滿個性的詩意語言里;與此同時,加入了對生活本質(zhì)更深層面的思考,整體更趨成熟。暌違八年,再度回歸詩壇,余秀華自稱完成了寫作的使命,因為我所有的愛里面,對文字的鐘情經(jīng)久不衰,而在最忠誠的文字面前,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
1 序 在半光明里繼續(xù)寫作
像是把頭埋在水里,不顧及呼吸,一直游下去,永遠找不到對岸,但是除了游動也別無選擇。這樣的狀態(tài)是我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我的寫作狀態(tài):沒有目的地寫,不求甚解地寫。至今,我依然無法給詩歌一個定義,哪怕是模糊的。但是我從來不覺得這是恥辱,如同光明充滿了房間,而人依然無法說清楚這些光線的來龍去脈。加繆說世界是荒誕的,哪怕你有足夠的理由反證,而反證的結果還是在荒謬的范疇里,所以與荒誕共處似乎也成了我隱隱約約的一種生存心理。
從2015 年的春天起,我的名字似乎與詩歌產(chǎn)生了物理反應,而其實這不是我關心的問題。詩歌是一個人心靈最真實的部分,能有人喜歡,說明我們能共情,共情離知音相差甚遠,也是我刻意避免的。但是,又恰好是這樣的共情讓我們似乎找到了伙伴,一個人在深夜看星星的時候,還有人在別的地方同時在看,這無疑是一種安慰。2015 年到現(xiàn)在,總有人問我有哪些變化,能夠被人看見的變化我就不多說了,盡管這變化里還有想象的部分,我不做解釋。
我個人能有什么變化呢?年歲的增長之外,生活的變化其實并沒有多少影響到我內(nèi)心的歷程。前幾年,世界的好意朝我撲面而來,我也張開雙臂去迎接,去愛。這是我人生的一段不再重復的激情,因為是激情,就多少有些沖動,缺乏思考,特別是對自身的思考,當然有些明顯的收獲是擺到了臺面上的,比如對人性之惡的認識。當我沒有辦法逃離,就只能選擇共存,因為一直把自己定位于演員的身份,生命劇情的發(fā)展是我不能控制的,所以我一直處于被動的、消極的心態(tài)。好在,我所有的愛里面,對文字的鐘情經(jīng)久不衰,這是任何一段愛情都不能做到的。
我一直是個內(nèi)心激越的人,即神經(jīng)敏感,所以在與人的相處之間,更多的是受制于人,在過去的歲月里,它的的確確可以理解為善良。但是這份善良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沒有付諸行動的善良是帶著偽善的,但是付諸行動的話,它對我的鼓勵又超過了它本身的作用,這同樣是偽善。2020 年新冠疫情的發(fā)生、蔓延,以及方方面面的反應,我似乎也沒有切身之感,唯獨大舅在這期間去世,沒有人參加他的葬禮。我還是以為沒有人參加的葬禮并不說明他死得沒有尊嚴。
加繆在這個時期來到我的書架上。他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看到的生活就是我們想要的嗎?我們應該如何生活?我理解的是,他并不一定是指正當?shù)纳,什么是正當(shù)纳,它是不是真的存在呢?沒有一個狂妄之徒敢下結論。低頭一想,一個人的生活幾乎一眼就望到底了,還能做什么呢?比如一棵花兒在別的地方已經(jīng)生長得很好,我卻把它移植到我的院子里來,于它何益?于我,除了愛的證明,再沒有別的。
這幾年得到了贊美,也受到了很多侮辱,讓我疼得夜不能寐。這是多么冤枉:我與這世界并沒有多深刻的聯(lián)系,憑什么我要承擔無中生有的惡意?而其實我在內(nèi)心里認為自己是膚淺的,連最基本的智慧都沒有。好在我的生活根基還算牢靠,雖然我不停地在這個旋渦里打轉,卻從來沒有脫離生活的本身。詩歌,無疑加固了這個生活的底座。
詩歌是什么,到現(xiàn)在我依舊不能給出一個答案,就像你問我愛是什么、宗教是什么一樣。有答案的東西都能夠解決,能夠解決的東西多半不是精神上的東西。朋友圈里大多數(shù)是詩人,每天都有新的詩歌產(chǎn)生,我們就如同一個工廠里流水線上的工人,這是多么荒誕。每個人都有話想說,但是怎么說都說不清楚內(nèi)心的準確,這也許就是詩歌。
文字是一個人的心態(tài)。這時期你的心態(tài)如何,都會反映在文字里,你是悲傷的,文字就是悲傷的;你是安靜的,詞語之間就會溢出安靜。怎么寫好像都對,說詩歌有好壞,不如說一個人的靈魂是膚淺的還是深邃的,是高貴的還是臣服于塵世的。事到如今,想改變靈魂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應該向高貴的靈魂靠近,這應該成為一個人的自覺。
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卻是散漫的。我總是不想刻意追尋什么,只期望著本來要與我匯合的東西不緊不慢地朝我走來。而詩歌常常在我一天的散漫后,把我飄忽的心拉回肉身里,它也像一個隧洞,當我走進去時,洞口就閉合了起來,讓我精心地梳理我的得失,成為我在塵世里的一處位置,盡管是徒勞無功,但是無用的東西在一個人的生活里也是至關重要的。
我原始的身份是農(nóng)民,這是就我所處的位置所從事的工作和社會地位而言的。某一日,我突然悟到:身份也是對自己的禁錮,無論是農(nóng)民、工人,還是大學教授、科學家,身份的禁錮和社會地位沒有關系,恰恰是這樣的界定來誘惑你去打碎它。真正能夠飛揚起來的從來不是安分守己、刻板的人,而是離經(jīng)叛道的。我想我本身的殘疾加深了這樣的體悟。而一個人很難把自己界定為純粹的詩人,一旦界定,詩人就會成為文字的囚徒。
我這一本詩集依舊寫的是小情小愛,因為愛一直充盈著我的心,許多時候我為自己過剩的愛感到羞愧,而到真正沒有能力愛的時候,愛的每一點火星都會彌足珍貴。所以當我思考愛情的時候,理性已經(jīng)干擾到了我的激情,我意識到了它的可怕,但是無能為力。要命的是,一些人還把生命的平靜當作美德,這確是最悲傷的事情。
我還在寫著,這就完成了我寫作的使命。至于是不是詩歌,或者什么是詩歌,一點都不重要。我是如此幸運,能夠找到最適合我的方式,用最忠誠的文字把自己平放在世界上,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
余秀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