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乾隆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子夜。渾圓的月光燙化了夜空中的白云,一條被兩面紅色宮墻所夾的逼仄街道里,迎面走過來三人。
領(lǐng)頭的是兩名頭戴紅纓帽,身挎腰刀的衙役。他們分別抬著一個人的胳膊,大步疾行。那人四肢松垮,腦袋耷拉,兩只腳掌拖地懸浮。
三人快速從雨神廟和雷神廟門口走過,踏進(jìn)一座黑森森的院落。此刻,兩盞花梨木宮燈時不時在黑漆桐木匾額上掃來掃去,顯現(xiàn)出三個筆力蒼勁的燙金大字慎刑司。
這人被帶到大堂后,兩名衙卒用力把他拋到地上。過了良久,那人才從地上爬起來,眼神緊張地掃看四周。
兩邊站著手持刑杖的藍(lán)衣衙役,他們身后的木柵欄里,雜沓擺開一張張刑桌、刑椅等,還有隨意丟棄的各類刑具,諸如斬腰刀、腳枷、老虎凳、剔骨刀……
只聽啪的一聲,一位端坐在椅子上的中年朝官,用力敲了一下驚堂木,喝問道:林奎,你有何冤情,速速說來!
叫林奎的人連忙跪好,前額砸得地板咣咣響:求大人做主,求大人做主……
這聲求饒,突然讓人毛骨悚然。哪怕是不信鬼神的常啟文,也不禁身軀大震,一點(diǎn)兒困意都沒有了。按理說,林奎是個年過四十的老太監(jiān),聲音應(yīng)該尖細(xì)高亮,跟尋常男子不同?蓜偛诺穆曇裟搪暷虤,聽上去是個十三四歲的孩童,絕不可能是太監(jiān)!
你……你這聲音……怎么回事?常啟文不可思議地往前傾了傾身子。林奎兩手一抹眼淚,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小人不是林奎,小人是杜明,本是做鐘處的索子匠,今年十三歲。聽到這名老太監(jiān)只有十三歲,大家紛紛竊竊私語起來,無不感到驚奇和詫異。
杜明抽泣了兩聲,又道:三日前,小人被領(lǐng)催林奎所殺,冤屈滔天,難入地府,孤魂游蕩無處可去,不知不覺飄回了家里。哪知父母得知原因后傷心欲絕,就讓我把魂魄附在兇手林奎的身上過來報案。大人,您一定要還小人一個公道。≌f完,一通咣咣地磕頭。
雖然這話聽來有點(diǎn)兒荒唐,但是少有人不信。畢竟宮中經(jīng)常鬧出鬼魂索命的事件,哪怕是慎刑司的官員和衙卒們,也聽過不下十余種版本。今日聽杜明說自己被暗害,甚至附在兇手身上報案,竟無人覺得可疑。
常啟文捋了捋下頜胡須,沉思半晌,才又問道:你說自己是被害者,如何證明?杜明答道:小人被拋尸在正陽門外的護(hù)城河里。大人若不信,可差人過去打撈。說著朝身后一指。
聽了此話,常啟文那緊緊皺著的眉頭緩緩舒展開,心想這倒是個好辦法,只要打撈出尸體,也就能坐實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只不過案發(fā)蹊蹺,還得詳細(xì)審問原委才行。他收回心神,馬上盤問起案發(fā)經(jīng)過。那杜明也沒有絲毫隱瞞,合盤交代起因果。
原來林奎在熱河的時候,曾跟太仆寺卿李承佑來往密切。上年六月起,李承佑想在家里安置一架鐘表,要求林奎帶領(lǐng)做鐘處的官匠們按照宮里的標(biāo)準(zhǔn),每天都去上弦。
隨著兩人輔車相依,林奎也越來越放肆。只要李承佑家里的鐘表出了事,他便會帶領(lǐng)匠人們赴宅修理。李承佑不會虧待大家,每月給林奎三兩錢糧銀,算是幫貼?蛇@筆錢,匠人們只能從中分得十吊辛苦費(fèi),大頭都讓林奎抽走了。
本年六月三十日,李承佑想讓林奎寄帶一些鐘表進(jìn)京,其中座鐘八件、掛鐘二件、大小表十四件,全部送去他的他坦。林奎見有些鐘表不走針了,便私自拿到熱河的做鐘處修理,打算待修好后,再送還李承佑。
不巧七月初五日,造辦處那邊要他從熱河押送宮內(nèi)官鐘回京。林奎一想,不如順便把李承佑的那批鐘表一同帶回去。
于是七月初十到京那天,林奎便吩咐杜明,把李承佑的鐘表暫時寄存做鐘處,還千叮嚀萬囑咐,一定不要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畢竟做鐘處是皇家御用制鐘機(jī)構(gòu),豈能給外人修理鐘表。這要是讓造辦處員外郎知道了,那可是要受到嚴(yán)懲的。礙于林奎的權(quán)威,杜明沒有辦法,只好唯唯諾諾地替他保守秘密。
七月十三日,林奎被造辦處郎中召回?zé)岷,直到二十九日才回來。這期間,他一直忙碌,沒空出去寄還李承佑的鐘表。
可紙包不住火,到了八月初三日,這件事還是被造辦處首領(lǐng)太監(jiān)王德貴發(fā)現(xiàn)了。王德貴帶人硬闖進(jìn)做鐘處,宣稱自己是奉堂諭,前來捉拿把李承佑的鐘表私藏在作里的匠人。
杜明趕忙把這件事告訴了林奎,奉勸他不如早點(diǎn)兒認(rèn)罪,免得攤上大麻煩。可林奎卻心存僥幸,始終堅持隱瞞。誰知后來,贓物還是被王德貴的人搜了出來。
這個時候,林奎知道再也隱瞞不下去了,只得栽贓東西是杜明私藏。可杜明哪里肯認(rèn)呢?哪怕面對林奎多次兇惡眼神的威逼,也毅然決然把事情給兜了出來,真相最終大白。因為這件越軌的事情,林奎領(lǐng)受了三十笞,被打得三天下不來床,還被罰了兩年俸祿。
半個月后,林奎的身體逐漸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剛巧這天,他接到任務(wù),催長郭德金委派他和杜明去宮外采辦貨物。
兩人在購置貨物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一個無人的胡同,又說起了那日的事。林奎氣惱不過罵了杜明幾句,而杜明也不吃氣地回懟了過去。林奎急火攻心之下痛下辣手,竟用白玉鉤黑帶把杜明勒死,然后丟到了護(hù)城河里,再偽裝成是他失足落水的樣子。
聽完整件案子的前后過程,常啟文捋著下頜的山羊胡,長時間沉思起來。杜明則低下頭,不再言語。常啟文思慮良久,問道:你被勒死以后,那林奎回到作里,是如何向他人交代你去向的?杜明道:他說我頑劣,見湖水很溫和下去游耍,不幸被水草纏住腳踝給淹死了。說起自己的死狀,他又一次傷心地哇哇大哭起來。直待哭完后,他才又道:這件事雖已上報給了造辦處員外郎,可員外郎還沒來得及叫人去打撈尸首,我便已附在這惡賊身上前來向大人告狀了。
經(jīng)此提醒,常啟文抖了個激靈,馬上命人趕去護(hù)城河打撈尸身。一個時辰后,衙卒才把尸體帶到了大堂,果然發(fā)現(xiàn)是杜明。
面對確鑿的證據(jù),常啟文也只好決定如實斷案?蛇@自己告自己的冤案,應(yīng)該怎么評斷呢?千古以來,都沒有過先例啊!常啟文拿捏不住,只得寫好奏折,上呈乾隆帝定奪。乾隆看罷,嘖嘖稱奇,親批朱筆御令,要求他依律法辦。
次日一早,常啟文當(dāng)堂宣布了把林奎斬立決的判詞。聽到這大快人心的結(jié)果,林奎連連叩頭感謝青天大老爺洗冤之恩。這番自己求死的詭異畫面,任誰看了都不免一陣膽寒。
就在衙役們準(zhǔn)備把林奎收監(jiān)之際,附在他身上的杜明忽然喊了一聲:且慢!大家心想,莫非他還有心愿未了不成?衙卒們放開手,他當(dāng)即撲騰跪在地上,嘆道:嗐!反正小的已死,什么都不怕了,那就把知道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說給大人聽吧!
常啟文忙問他出了什么事。杜明說,三十作里,上到官員,下到匠人,手腳全不干凈。常啟文倒吸一口凉氣,便讓他從實招來,吩咐旁邊的書吏做好筆錄。
杜明邊想邊道:這事情說來可就復(fù)雜了,m瑯作總管袁天喜曾向李承佑托情,委托林奎探聽宮里風(fēng)聲,似乎想從中獲知萬歲爺?shù)钠鹁又T事,妄圖攀附。還有玉作總管王福根、牙作太監(jiān)張大雙、眼鏡作太監(jiān)劉高興等三十余人,皆與李承佑有往來。
一引起頭,杜明竟然喋喋不休地列舉出三十作里數(shù)十名官員的名字和罪責(zé),幾乎每個都是筋骨人物。這要是全都犯下案子,豈不是要把三十作給重新洗牌?
鑒于事情的嚴(yán)重性,常啟文不敢貿(mào)然評斷,只得安排衙卒依照杜明所提供的線索去搜查。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挖出了一張龐大的利益關(guān)系網(wǎng)。
李承佑知道袁天喜愛好家田,于是在西山為其買了五十六畝地送給他。王福根給李承佑送過吃食,李承佑就回給他十兩銀子,這叫變相賄賂。后來,王福根多次給李承佑送宮中的玉器,李承佑也給他非常豐厚的報酬。張大雙、劉高興等人,也用同樣的辦法收受過賄賂……
只不過是粗粗調(diào)查,常啟文就剜出整個三十作里的涉案人員達(dá)百余人,而且大部分人的罪狀,足以寫成幾摞厚厚的冊子!
原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匠工殺人案,哪知竟意外牽出了一樁撼動三十作筋骨的貪腐大案。這事非同小可,常啟文再次沒了主意,連夜寫好奏折連同證據(jù),呈請圣覽。
又過一日,常啟文收到了乾隆的口諭,只有短短八個字:立地嚴(yán)辦,絕不姑息。
倏然之間,一場席卷整個三十作的血雨腥風(fēng),就此拉開帷幕:
林奎被判斬首示眾;袁天喜革去總管,杖一百,發(fā)往黑龍江給官兵為奴;王福根革去總管,發(fā)往打牲烏拉給官兵為奴;張大雙、劉高興發(fā)往吳甸鍘草一年,期滿釋回,不再允許進(jìn)京當(dāng)差,送順天府安插為民……三十作里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催長、領(lǐng)催、筆帖式等官員紛紛受罰,上下牽連四十余人。此外還有韓運(yùn)來、長福、華志、毛樂樂、辛安等百來名工匠,各杖八十,不許在京當(dāng)差,即刻遣返原籍。
誰也沒有料到,因為一個被鬼魂附身的索子匠杜明,言及了一些不可與外人道的線索,竟累及百余名匠人和官員受懲,就像一柄大刀血洗了三十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