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以“寓言”“重言”“卮言”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繼承老子學(xué)說而倡導(dǎo)自由主義,蔑視禮法權(quán)貴而倡言逍遙自由!肚f子》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其文汪洋恣肆,想象豐富,氣勢壯闊,是先秦諸子文章的典范之作。本書是吳怡先生對《莊子》一書內(nèi)七篇以及雜篇《天下》和外篇《秋水》的解讀,包括原文、語譯及釋義三部分內(nèi)容,便于讀者清晰明了地理解《莊子》一書。同時,作者從莊子的哲學(xué)或思想方面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力求引領(lǐng)讀者更進一步了解《莊子》理想境界以及其所蘊含的修養(yǎng)方法。
吳怡,1939年生,浙江青田人。曾任美國加州整體學(xué)研究院,任中國哲學(xué)系主任,獲終身榮譽教授。專授《易經(jīng)》、儒學(xué)、老莊哲學(xué)、禪宗及中國哲學(xué)史等課程。著有《老子新說》《莊子新說》《易經(jīng)新說》《易經(jīng)應(yīng)該這樣用》《易經(jīng)系辭傳》《中國哲學(xué)史話》《中國哲學(xué)關(guān)鍵詞50講》及 The Book of Lao Tzu , The Mind of Chinese Chan (Zen) , The Book of Changes and Virtues of I Ching 等近三十部中英文著作。
導(dǎo) 讀 / 1
內(nèi)篇第一 逍遙游 / 11
內(nèi)篇第二 齊物論 / 35
內(nèi)篇第三 養(yǎng)生主 / 91
內(nèi)篇第四 人間世 / 105
內(nèi)篇第五 德充符 / 139
內(nèi)篇第六 大宗師 / 161
內(nèi)篇第七 應(yīng)帝王 / 201
附 錄 / 217
外篇·秋水:用文學(xué)技巧表達哲學(xué)思想的杰作 / 217
雜篇·天下:中國哲學(xué)史上第一篇對諸子各派思想的評論 / 236
原文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洱R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fēng)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fēng);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 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語譯
北方玄遠的地方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鯤。鯤的巨大,不知有幾千里。它蛻化而為鳥,名字叫作鵬。鵬的背脊,也不知有幾千里。當(dāng)它奮起而飛,它的翅膀好像天上垂下的一大片云。這只鳥,在海氣運轉(zhuǎn)的時候,就飛徙到南方玄遠的地方。這里就是天池的所在。《齊諧》是一本記載怪異的書。該書上說:“鵬飛向南方玄遠的地方的時候,首先水擊有三千里那么長,接著再順著扶搖的旋風(fēng)向上直飛入九萬里的高空,然后乘著六月的氣息而去!辈轁芍械乃褚榜R奔騰,空氣中的塵埃飛揚,以及各種生物以氣息互相吹噓。諸種景象都充塞在天地之間,我們向上看到一片蔚藍的天空,難道這就是天的本色嗎?還是因為距離太遠、無窮無極?如果從高空向下看,情景也是一樣的啊!如果水積得不夠深厚,就沒有力量負載大船。如果把一杯水倒在廳堂中的洼地里,只能以一根小草為船,浮在水面。如果把一只杯子當(dāng)船,就會黏著在地上,這是因為水淺而船大。同理,風(fēng)積得不夠深厚的話,便沒有力氣載負巨大的翅膀。所以大鵬要直上九萬里的高空,
使風(fēng)積在下面,才能乘著它所造的風(fēng)。脊背頂著青天,而不致墜落,然后它才向南而飛。這時,地面上的一只蟬和一只斑鳩譏笑鵬說:“我盡全力而飛,碰到榆枋等小樹便停在上面。有時飛不到,最多再折返到地面。哪里需要直上九萬里之后才向南飛呢?”如果是到近郊,只要帶足三餐,回來后,肚子還不會餓。如果要到百里外的地方,就必須準(zhǔn)備一夜的糧食。如果更遠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一定要準(zhǔn)備三個月的糧食,這兩只小動物又哪會知道這個道理呢!小智慧不能了解大智慧的境界,壽命短的不能了解壽命長的經(jīng)驗。為什么如此?譬如見日即死的朝菌,不知道一個月的時光。只活在夏天的蟪蛄自然不知道春天和秋天,這就是所謂的小年。楚國的南部,有一只靈龜,以人間的五百歲為它的春,五百歲為它的秋。上古時候有一棵大樹,以人間八百歲為它的春,八百歲為它的秋,這就是所謂的大年。今天我們以活了八百歲的彭祖為壽命最長的人,大家都想和他相比,豈不是很可悲?商湯問棘的那段話也是這樣說的。在不毛之地的北方,有個廣漠
無涯的大海,也就是天池,其中有一條魚,身體寬有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的長度,它的名字就叫作鯤。有一只鳥,名叫鵬。它的背脊像泰山那么高,它的翅膀像垂掛在天上的云,兩翼拍著扶搖羊角的旋風(fēng)而直上九萬里的高空。沖破云氣,背頂著青天,然后再往南,飛向南方遙遠的地方。這時小澤中的麻雀譏笑大鵬說:“它究竟想飛到哪里去。∥蚁蛏巷w躍,不過幾仞高,就降下來。我在蓬草之間飛來飛去,這也是我飛翔的最高境界。而它這樣飛,又能飛到哪里呢?”這就是小大之間的不同!
解義
我們來看莊子是怎么寫《逍遙游》的。他一開始就說“北冥有魚”,那個場景是暗的,如《天下》篇中所說的“芴漠無形”,他說的是“北冥”不是“北溟”,如果是“溟”的話指的就是北海,但他說的不是北海,一說北海范圍就小了,也落實了,他所說的“北冥”是無窮,看不清的北邊,在那里有一條魚叫作鯤。莊子筆鋒一轉(zhuǎn)就寫到“鯤之大”,大是莊子思想的境界。但是魚一定是由小到大的,這條魚變成大魚了,其大,“不知其幾千里也”,莊子用幾千里來寫大,還不是大,因為那只是一條魚。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盎鵀轼B”,不是變?yōu)轼B,“變”與“化”兩個字我們要區(qū)分開來,“變”就是由生到死,也就是形體的變化;“化”是轉(zhuǎn)化,兩個系統(tǒng)間的突破才是化,例如化蝶,是由毛毛蟲突變?yōu)楹。在同一個系統(tǒng)之內(nèi)的發(fā)展是變,比如我們說由生到死,在此期間我的肉體一直在變,這是一個系統(tǒng)內(nèi)部的變化,等到死了以后化而為鳥,這就是化。變是一個生滅的現(xiàn)象,是一個平面的發(fā)展,化則是往上的發(fā)展,是兩個系統(tǒng)的突破。所以由小魚變成大魚是“變”,由大魚變成鳥是“化”。這個鳥叫鵬,莊子筆下的大鵬也是一個很大的形象,它“怒而飛”,這個“怒”也是努力的“努”,不是發(fā)脾氣的“怒”,所以從這個“努”字就可以看出它內(nèi)在的充實。“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海運”就是海動,即氣流之動,顯現(xiàn)了氣的變化。這種氣流之動使得它能夠往上沖,能夠長距離飛行,從北冥飛到南冥。他又引證《齊諧》,說齊國有一本書也是專門講鬼怪故事的,莊子的想法也是從當(dāng)時的一些傳說中提取出來的。“去以六月息者也”,鵬之飛要靠六月的氣息,莊子生活在周代,用的是周歷,跟我們農(nóng)歷所依據(jù)的夏歷大概差了三個月,周代的六月大致是我們農(nóng)歷的三月。陽春三月,生機勃勃,所以在這樣一個氣流轉(zhuǎn)變的節(jié)點上一飛沖天。然后我們回過頭來看它飛得多高,“野馬也,塵埃也”,就是指大鵬飛過后的灰塵像野馬一樣奔騰。接著說:“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边@兩句話講得很清楚了,水要足夠深才能載得動大船,因為它的勢要足夠強,才能把船托得很高。鯤化為鵬是不簡單的,因為不知道魚經(jīng)過多長時間才能變成大鯤,然后才能化為鵬。所以要積累勢和氣,不要以為它一下子就飛起來了,這需要長久的修養(yǎng)功夫才能飛,才能化。在大鵬飛到高空以后,地上有兩只小麻雀在笑它,說大鵬飛得那么高才把翅膀展得開,太麻煩了,而自己想飛只要動一動翅膀,即使跳不到樹上,掉下來也沒有關(guān)系,反正離地很近。所以這兩只小麻雀笑大鵬多此一舉,似乎是說大鵬還不如自己逍遙自在。那到底誰更逍遙呢?這里面有一個對比,涉及莊子理想中的至人、真人的逍遙跟販夫走卒的逍遙的對比,莊子的態(tài)度顯而易見,他說:“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笨梢娝J為兩只小麻雀是小知,它們不知大鵬的境界,世俗小人不知至人、真人的境界,因為他們受到形體的拘束。郭象的《莊子注》非常有名,在這里他的注卻認為小麻雀也逍遙,大鵬也逍遙,這兩種逍遙是一樣的。他故意忽略了后一句,因為他要拿莊子的東西作為他們浪漫的借口,魏晉的士人是很放任的,《列子》中記錄了很多魏晉時期類似的思想,比如《楊朱篇》,就說圣人和凡夫俗子一樣都是要死的,活一百年也是死,活二三十年也是死,橫豎都是一死,那為什么要羨慕圣人呢?還不如酒色財氣一把抓,且樂當(dāng)前,反正都是一死嘛!我認為,“小大之辯”中的“大”有兩種,一種是與小相對應(yīng)的大,另一種是無窮的大。比如我現(xiàn)在很小,學(xué)了東西之后就會變大,然而這個大跟其他東西相比還是小,再學(xué)了一些后又變大了一點兒,但永遠都是處于“小—大—小—大”的相對序列中。進行比較的小大都是現(xiàn)象界的,所以那個大不是真正的大,可能跟別的東西一比較就又變小了。真正意義上的大是無窮的大,就只有一個,沒有其他的小可以與之相比。這也是《天下》篇要以天為宗的原因,那是無窮的高,無窮的開放,那才是真正的大,不是世俗中相對的小與大。我批評郭象和魏晉士人的注解,也就是要說明寓言都是借物體來比喻,物體或動物都拘于它們的形體,它們的變化不能超出形體的范圍,也就是說,小麻雀再怎么有功夫,也無法突破形態(tài)大小的限制。如果小麻雀能夠安于自身的逍遙,就麻雀來講并沒有錯,但是人性不同,它是可以突破形體,向上提升的。如以物性來比喻人性,就會有一個錯解,現(xiàn)在很多人解讀《莊子》里很多寓言時出現(xiàn)的錯誤,就是被拘束在物性里面,不講人性,人性是沒有限制的,是可以向上發(fā)展的。人有兩個面向,一個是物質(zhì)的人、肉體的人,這部分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但另一個是精神的人,是可以向上發(fā)展的,這是無限開放的。如果人也像動物一樣,說自己沒有辦法選擇,安于自己的命運,這就是把自己當(dāng)作物一樣的東西拘束在那里。所以要注意物性與人性之間的差距,我們可以說小麻雀和大鵬都是逍遙的,但是人不能把自己拘束于小麻雀的境界。用寓言來講人性的時候,其實很容易產(chǎn)生誤解,因為寓言常常用物性來比喻人性。但是古代人寫文章,會很自然地拿物性來舉例。比如孟子講性善,他就用水往下流來比喻自然的性善,荀子則是用樹木生長來比喻人性,這些都是片面的看法,不是真正的人性。所以這些都只是比喻。此外,我還有一種另類的思考:小草和大樹相比較,小草會認為自己小嗎?答案應(yīng)該是否定的,F(xiàn)在我們常常會把人為規(guī)定的大小之分放到小草和大樹的比較中,不幸又轉(zhuǎn)回來放到人的區(qū)別中,認為天生注定的有的人大,有的人小,所以我們要打破這種人為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