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后記

大海

大受歡迎的臺球主題長篇小說《午夜球手》（The Hustler）出版二十五年后，其續(xù)作，即本書《金錢本色》（The Color of Money），終于在1984年姍姍來遲。沃爾特·特維斯在為主角豪注埃迪的回歸之旅安排妥帖的同時，也趕在同年因肺癌去世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涯畫上了圓滿的休止符。同前作一樣，本書也被搬上了大銀幕，并且取得了輝煌的成功。由馬丁·斯科塞斯于1986年導(dǎo)演的同名電影在次年的奧斯卡金像獎頒獎典禮上獲得了包括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配角在內(nèi)的四項提名；埃迪的飾演者保羅·紐曼更是在六次逐鹿均鎩羽而歸后終于迎來了他的首個影帝頭銜盡管他在前一年就已經(jīng)被授予了榮譽性的終身成就獎。

我從試譯前所做的功課中了解到了以上背景�？僧斘覞M心歡喜地期盼著能先通過這部電影一窺本書的全貌時，卻發(fā)現(xiàn)接下來的介紹中赫然寫道：本片劇本由理查德·普萊斯重新編寫，與原作劇情相差甚遠。沃爾特·特維斯曾根據(jù)小說內(nèi)容撰寫了一份劇本，但并未被制片方采用。

直至今日，我也從未試圖探究以下三件事的先后順序沃爾特的死亡、本書的出版日期和制片方棄稿的決定因此無從推測作者在臨終前所感受到的，是得以親見作品問世的欣慰，還是最后心血被借殼上市的無奈。然而在翻譯工作全部結(jié)束后，我五味雜陳地觀摩了這部除男主角（以及他那根球桿）的名字外與小說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電影，幾乎可以確信，這不是會被沃爾特認可的改編�？v有威名赫赫的學(xué)院獎為其藝術(shù)背書和年方廿四的湯姆·克魯斯擔任票房保證，但電影將原著中諸多生動的人物形象和獨特的風土人情一并舍棄，不僅令人遺憾，而且屬實平庸。

這并非是指原作的情節(jié)勝在跌宕起伏。畢竟，我們的主角不再是那個懷揣少年心氣闖蕩江湖的青年埃迪，雖然全盛時期的他就已經(jīng)被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天生輸家的氣質(zhì)。我們在本書起點處看到的，是一個依舊與輸家氣質(zhì)為伍的中年男人，一個已過天命之年卻仍然 需要成長起來的大孩童，一個總是抓不住屬于自己的東西的失敗者，一個能力與成就不匹配的昔日天才。褪下臺球的光環(huán)和豪賭的快意，他迷惘的人生之路與普羅大眾并無二致。而他回歸臺球的整段旅程，包括他最初的決定和努力，也都更像是不得已而為之為窘境所迫、為自尊所迫、為友人所迫、為意外所迫。他需要亦師亦友的肥佬為他事無巨細地籌謀指點，需要聰慧優(yōu)雅的阿拉貝拉對他時時加以鼓勵，甚至需要從隨機遇到的對手那里收集稍加研究便不難獲得的信息。他渴望重回巔峰，卻對正確的方向一無所知。他自負天賦異稟，卻在稍遇挫折后便患得患失。他以肥佬為可以做到的人生榜樣，卻在面對前輩中肯的建議時經(jīng)常擺出被動攻擊（passive aggressive）的架勢。他向別人致謝或致歉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卻每每憑空生出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厭惡的古怪情緒。作為讀者，我十分欣賞作者對埃迪性格連貫性的把控，卻始終難以對他建立任何喜愛之情。

當然，好勝心猶存的埃迪并非別無所長或難堪重任，相反他在兩段工作中的表現(xiàn)稱得上可圈可點。當他沉下心來拿出經(jīng)營自家臺球廳都不曾有過的認真時，那炫技般的工匠技術(shù)可謂賞心悅目。涉足民間藝術(shù)這一他前所未聞的全新領(lǐng)域后，即使僅憑直覺，他的眼光也不遜于引他入門的專業(yè)人士；當他從中嗅到商機時，他的盡職調(diào)查和可行性分析做得如此細致，全然不似他對待臺球時的漫不經(jīng)心；而當他認定這個商業(yè)模式大有可為后，他行事果決且動力十足，事無巨細地親力親為，連阿拉貝拉都對他發(fā)出了一個人就能撐起一臺戲的由衷贊嘆。

至于他時隔多年回歸賽場的舉動，雖然從始至終都顯得畏手畏腳，但這是本就可以想見地困難重重。不僅這個行業(yè)的游戲規(guī)則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一套，在他重拾信心的道路上更是荊棘遍布：身體機能的退化，只及年輕時一半的初始水平，后輩們不加掩飾的輕蔑，以及鬼魅般如影隨形、時刻可能將所有努力拉回原點的自我懷疑。從任何球手都夢寐以求的巔峰一朝跌至谷底，又以幾近自我棄絕的模式度過了二十年的失意人生后，豪注·天才球手兼天生輸家·腦力量子態(tài)·情緒測不準·埃迪的被動回歸之旅注定充滿了艱辛。

所幸他不必獨自面對這一切。有過一戰(zhàn)之緣的肥佬出任了他的精神導(dǎo)師，有過一面之緣的阿拉貝拉達成了與他的相互救贖。二人不但合力將埃迪拖向了人生正軌，而且令人欣喜地呈現(xiàn)了與他固執(zhí)無趣的單一性格截然相反的立體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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