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譯者序|毀滅也會更新?lián)Q代

余澤民

   “垃圾。在他視線所及的范圍內(nèi)由人行道和街道組成的整個交通網(wǎng)絡都被一層致密無縫、堅硬無比的垃圾鎧甲所覆蓋這是一條被人踩踏、在刺骨寒冷中凍結(jié)到一起的垃圾河流在黃昏晦暗的暮色里閃爍著超自然的光芒。從蘋果核、垃圾袋到舊皮鞋從手表帶、大衣紐扣到生銹的鑰匙這里應有盡有……仿佛 是大地自己裂開了暴露出埋在城市下面的東西或像地下的沼澤透過柏油路的裂縫滲透上來像洪水一樣吞噬了一切�！�沼澤淹沒了泥沼’艾斯泰爾陷入了沉思�，F(xiàn)實狀況是思考的根基他一動不動地看著這片洪水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也被洪水淹沒房子、樹木、路燈的燈柱和廣告柱一起都在慢慢下沉。難道這就是最后的審判他向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

艾斯泰爾是一位已經(jīng)隱退家中的音樂學校校長，小城里聲望很高的音樂家，然而他早已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墜落到了再也無處墜落”的最低點，于是趕走了粗鄙健碩的妻子，將 自己關(guān)在屋里幻想能創(chuàng)立出一套“音樂抵抗”理論，只通過每日定時為他送餐的、滿腦子宇宙奇想的送報員瓦盧什卡維 系與外界的聯(lián)系。從家里搬出來的艾斯泰爾夫人則通過瓦盧 什卡“偷出”丈夫的襯衫和內(nèi)衣，由她送到洗衣店，營造出 她與丈夫仍然恩愛的假象，解釋說她之所以不住家中，只為 不打攪丈夫的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她與警長私通，并借助丈夫 的聲望謀到婦女委員會主任的閑職，計劃在城里發(fā)動一場全 民衛(wèi)生運動。在佩斐菲爾小酒館里，酒鬼們每天晚上都在瓦 盧什卡的導演下演示天體運動和日全食，直到打烊被趕到街 上。瓦盧什卡的母親弗勞姆夫人，則在自家公寓里悉心經(jīng)營 出一片溫暖舒適、與世無爭的“叢林”……

小城的日子看起來平靜無瀾，但街上日益堆積的垃圾暗示了衰落和腐敗。一天晚上，一輛拉著一頭巨大鯨魚標本的馬戲團大貨車開進了小城，停在了市中心的集市廣場上，隨之而來的是一群沉默等待的陌生人。馬戲團有一位綽號“王子”的神秘成員，悄悄推倒了命運已經(jīng)排列好了的多米諾骨牌，小城生活的一潭死水終于被攪動，老校長也身不由己地成了一枚棋子，被卷入狡詐的陰謀之中。對所有人來說的災難，對野心家來說是時機，毀滅中所有的反抗都毫無意義和不堪一擊。

《反抗的憂郁》是匈牙利當代小說家、2015年國際布克 獎得主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 （Krasznahorkai László， 1954— ） 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繼處女作 《撒旦探戈》 （1985）之后創(chuàng)作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出版于1989年。對東歐人來說，那是歷史劇變的重要年份，希望的兌現(xiàn)，也伴隨著動蕩、暴力和令人惶然的未知；時年35歲的作者繼續(xù)用他 標志性的哲學寓言的隱喻形式和火山熔漿般緩慢流淌的復雜長句，向我們描繪出冷戰(zhàn)末期東歐社會危機重重的衰敗景象，而且，我們會在閱讀中會驚愕地發(fā)現(xiàn)：這位被蘇珊·桑塔格稱作“當代最富哲學性的小說家”“撰寫匈牙利啟示錄的大師”的作家，竟用文學的方式預言了舊世界很快將像雪 崩般地轟然崩潰。然而，接下來的問題是：舊的秩序崩潰了，新的秩序就會好嗎？在我看來，作者在小說中呼應了梁漱溟父親在自殺前向兒子提出過的那個終極詰問：“這個世界會好嗎？”

小說中的“破局者”是神秘不祥的巡回馬戲團，關(guān)于馬戲團，有兩個令人興奮的看點：一個是巨鯨，一個是“王子”。巨鯨看上去龐大可怖，“曬干、龜裂、灰如鋼鐵的皮膚和軀干中部極度變大的身體上緣幾米長的背鰭”，長度超乎想象，一眼看不到全身，但人們還是會出于好奇壯起膽量，仰頭尋找兩只深陷在眼窩里的小眼睛和開在額頭上面的兩個噴氣孔，想象它帶來的海洋信息；但“王子”不然，他是行動者，他用激動人心的演講在巡演途中收獲了許多追隨者，只需他的一個信號，幽靈般安靜等待的追隨者們，轉(zhuǎn)眼會變成瘋狂的暴徒，無可阻擋地破壞一切，最后將狂怒宣泄到弱者和病殘者身上。暴亂發(fā)生，無能的市領(lǐng)導們慌得手足無措，于是伺機多年的艾斯泰爾夫人登上舞臺，力挽狂瀾地派人去州府請來軍隊平亂，經(jīng)過她的運籌帷幄，在坦克車的炮口下，舊秩序一夜間崩潰，新的鐵腕人物出現(xiàn)并接管了權(quán)力，一邊深謀遠慮地結(jié)黨營私，一邊打造“新生活”的氣象，對百姓們來講，反正也是劫后余生，誰來接手都是一樣。我們知道，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是位很重形式的小說家，他的《撒旦探戈》就具有復雜、嚴密而迷人的音樂結(jié)構(gòu)，讓絕望和希望做陰陽兩極在封閉中永動�！兜挚沟膽n郁》則運 用了古老的論述結(jié)構(gòu)，全書分為引言、議論、結(jié)語三部分 ——“緊急情況”“韋克麥斯特和聲”和“墓前致辭”，作者似乎想要表明，他能按照自己的意圖構(gòu)建一個有規(guī)律可循的小說世界。當你讀完這本小說又會發(fā)現(xiàn)，這三部分的劃分遠不僅是形式上的，而是如鏈鎖相扣的因果關(guān)系，其中沒有一個元素可以修改或移動，暗示事物的發(fā)生發(fā)展是由其自身性 質(zhì)所決定，最終無法擺脫嚴密、既定的形式和秩序，所有人和事都注定困于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這讓我聯(lián)想到 《撒旦探戈》里的最后一章——“圓圈閉合”，而這閉合了的圓圈只是人類歷史鏈條中一個封閉的環(huán)，這個環(huán)套著下一個環(huán)，與其說發(fā)展，不如說輪回，而整根鏈條也很可能是閉合的。 “這個世界會好嗎？”克拉斯諾霍爾卡伊的小說恰為這個疑問 提供了支持。接下來我們看一下敘述者視角。

當小說里描寫年輕的送報員瓦盧什卡離開打烊的小酒館，沿著日復一日的熟悉路線在城中躑躅時，出現(xiàn)了這樣一句話：“他更不可能想到從明天夜里開始，他的命運會跟他們的系到一起，密不可分。” 顯然這是個全知的視角，或者說“上帝視角”，預知一切，洞察文本的整個時空，這與小說結(jié)構(gòu)的設置是呼應的。

小說里，鯨魚馬戲團引發(fā)的一系列事件，為時僅兩日，堅實的敘事讓我們感到，這并非虛構(gòu)，而是命運。換句話說，作者分三個層層遞進的發(fā)展步驟向我們展示了人性黑暗的圖景，典型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模式的哥特式敘事，邪惡后的邪惡，絕望中的絕望，陰謀里的陰謀，字里行間都決不給理想主義的希望留下一絲僥幸存在的縫隙，受害者與兇手的界限也變得模糊，此一時彼一時，最終獲勝的是有野心、伎倆和狠毒的人。從結(jié)構(gòu)上看，第一部分是序幕，通過從外地探親回家的弗勞姆夫人一路的遭遇，“預示了一場人們談論愈來愈多的即將到來的災難”，當她回到城內(nèi)，看到滿地垃圾的街頭三 五成群地聚集著沉默、可疑的陌生人，“她站在溫克海姆大道的路口盯著他們，仿佛瞅見了前來宣布最后審判的天使們”；第二部分的篇幅最長，圍繞著巨鯨進城的突發(fā)事件， 從弗勞姆夫人母子、艾斯泰爾夫婦、哈萊爾夫婦等多條線索展開描述了審判的發(fā)生；第三部分則是故事的高潮和結(jié)局， 留下了塵埃落定后的喑啞，作者在小說結(jié)尾的最后一段，通過對暴亂犧牲者身體的腐敗、崩解的科學性闡述，象征地表達了他對人類社會輪回式宿命的無奈和絕望：

“整個帝國被碾壓成了碳、氫、氮和硫，精細的組織被分解成碎片，直到煙消云散，不復存在，因為它們被一項令人難以想象的遙遠判決所侵蝕消化——正如這本書現(xiàn)在，在這里正被侵蝕消化一樣，此時此刻，這是最后一個詞�！�

  如果說《撒旦探戈》寫的是人們“從一個陷阱到另一個陷阱”，那么《抵抗的憂郁》講述的則是“從一次毀滅到另 一次毀滅”，它們都是表現(xiàn)人類困境的文學變奏。在他看來，人類的進步，不過是像電腦程序一樣不斷更新?lián)Q代的毀滅。 在這個位于匈牙利大平原上的南部小城，時間和空間構(gòu)成一個嚴密封閉、無人能逃的世界，既不能逃，也不可能抵抗消逝和毀滅�！兜挚沟膽n郁》這本小說，無疑是《撒旦探戈》風格的 延續(xù)，灰暗，致密，令人沮喪，但并不意味著我們在讀它時 會因作者營造出的沉悶氛圍而感到乏趣，克拉斯諾霍爾卡伊 具有說書人的天賦，風格化的長句雖結(jié)構(gòu)復雜，但緩慢而靈 動，能夠誘使讀者在閱讀的時候放慢速度，沉下心來，他利用了匈牙利語的所有可能性，要求讀者集中注意力�？死�斯 諾霍爾卡伊是一位匈牙利語大師，他將自己的母語發(fā)揮到一個高不可攀的高度，當然我這充滿贊美的旁白，只有懂匈語的讀者最能夠體會。對我來說，翻譯《抵抗的憂郁》要比翻譯《撒旦探戈》 更具挑戰(zhàn)性，因為從匈語上看，它的語句結(jié)構(gòu)要比《撒旦探戈》更復雜更細膩更圓熟，要想跨越匈中文間語言的隔閡盡可能多地傳遞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式語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語調(diào) 和語感，確實十分地折磨人，因為我清楚百分之百地移植是不可能的，只能想象作者會中文的話，他該怎樣組織這些迷人的句子。幸好我與他相識近三十年，腦子里有他講述時的 聲調(diào)、語速、頓挫和眼神，能夠幫助我在翻譯時盡可能地——用匈牙利人的話講——“鉆到他的皮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