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句段

權力不一定采取脅迫的形式。出現(xiàn)反對意愿以及對統(tǒng)治者的反抗，這一事實恰恰證明權力業(yè)已衰弱。權力越強大，就越悄無聲息地運作。當它不得不證明自身時，它已經(jīng)被削弱了。（P1）

權力排斥自由，這種觀點一直存在。然而情況并非如此。他者自愿服從自我的意志，在這種狀況下自我的權力達到最大化。自我并不強迫他者。自由的權力（freie Macht）并不是一個矛盾修辭。它意味著：他者在自由中追隨自我。誰想獲得絕對的權力，就必須不訴諸暴力，而訴諸他人的自由。當自由和征服完全重合，便實現(xiàn)了絕對的權力。（P7）

權力創(chuàng)造意義（Bedeutsamkeit），通過建構(gòu)一個意義視域，事物在其中得到闡釋。只有考慮到權力，事物才變得重要，才擁有意義。跟權力的聯(lián)系構(gòu)成了意義。（P30）

規(guī)訓權力使用一種細致多變的語言。它想融入血肉之中，而不是造成傷害。它用規(guī)范或常態(tài)來運作，而不是刀劍。�？逻�將一種肯定性和生產(chǎn)力歸功于規(guī)訓權力。它塑造和構(gòu)建身體，產(chǎn)生新的動作、手勢和姿態(tài)，以達到特定的目的。它把一個“無定形的面團”塑造成一臺“機器”。（P40）

人們?yōu)槭裁磧A向于對他人施加權力，哲學對此有何解釋？對于這些問題，�？碌幕卮鹗牵�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越自由，他們決定他人行動的愿望就越強烈。游戲越開放，指導他人行動的方式即游戲的種類就越多樣。相反，在幾乎不存在游戲可能性的社會中，對權力的渴望也會減弱。（P51）

自我肯定不一定與壓制或否定他人相伴而行。這取決于中介的結(jié)構(gòu)。通過強中介，它不再是否定或排斥，而是整合。上帝代表了一個最高等級的中介。相反，實施暴力者將是一個神經(jīng)癥患者。他只有通過缺乏中介的暴力才能實現(xiàn)自我延續(xù)。因此，神經(jīng)質(zhì)的自我肯定會導致對他人的否定。（P63）

權力的倫理學

頗為有趣的是，�？聢猿肿晕抑鲗У姆妒�。顯然，他繼承了這樣一種歐洲文化傳統(tǒng)，“在這種文化中，人們不斷試圖建立一種自我的倫理學和自我的美學”。除了蒙田、波德萊爾和叔本華之外，�？逻�將尼采納入這一傳統(tǒng)中。尼采的權力哲學當然帶有自我的倫理學和美學特征。但與此同時，尼采的理論也發(fā)展出一種動力學或辯證法，引導權力超越自身。

尼采要求，一個人應當盡可能對自己誠實! 生活“本質(zhì)上是占有、侵犯、壓制陌生者和弱者、鎮(zhèn)壓、嚴酷、強制施加自我的形式、吞并，或者最低也最溫和的，是剝削”。剝削不屬于“敗壞的或不完善的、原始的社會”。作為一種“有機體的基本功能”，它屬于“生命的本質(zhì)”。它是 “真正權力意志的結(jié)果，而權力意志正是生命的意志”。每個生命體都想“增長、攫取、吸引周邊事物、占據(jù)主導地位”，而這“并非源自任何道德或不道德的觀念，而是因為他活著，因為生命正是權力意志”。

行使權力在這里意味著將自我強加于他人，自我在他人身上過度生長、過度蔓延，即在他人身上延續(xù)自我，或者穿透他人，搭建一種連續(xù)性、一種自我連續(xù)體。權力本身是一種對自我的渴望（Sich-Wollen）。權力無法從自身內(nèi)部產(chǎn)生對抗措施來反抗這種意圖，即反抗對自我的渴望，一切轉(zhuǎn)向他者的行動都同時是向自我的回歸，也就是說，一切對他者的關懷都不會超越自我關懷。權力與這種持續(xù)的自我指涉和自我滿足，以及持續(xù)的回歸自身聯(lián)系在一起：“權力的感覺首先是征服，然后是支配（組織）——它管理已被征服者，以便保存他們，它保存了已被征服者本身。”

尼采并不把權力只歸屬于人類行為。相反，權力被提升為一般的生命原則。甚至單細胞生物也在努力爭取權力：“讓我們以最簡單的情況為例，即基本的進食：原生質(zhì)伸出它的偽足，尋找抵抗它的東西，不是出于饑餓，而是出于權力意志�！闭胬硪脖唤庾x為一種權力事件。事實上，真理是一個光學鏡片，有權力者將其作為自身的視角注入他人之中，并在他人中延續(xù)自我。它是一種統(tǒng)治的媒介。美也遵循權力的經(jīng)濟學：“形式的肆意發(fā)展：最美麗的只能是最強壯的：作為勝利者，他們維持自身，并為他們的類型而感到欣喜，繁衍后代�！睓嗔Υ_保了一種類型的繁衍。因此，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連續(xù)性。哲學家也努力延伸自己的光學鏡片，從而延續(xù)自身。因此，尼采這樣闡釋柏拉圖的理念，“甚至哲學也是一種崇高的性沖動和生育沖動”。

因此，“征服”、“剝削”或“侵犯”都屬于“生命的本質(zhì)”。它們反映了權力意志，這種意志賦予生命活力。每個生命體都想增長，攫取、吸引周邊事物。面對這種普遍的、無所不能的權力意志，出現(xiàn)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即“對一切生命的厭惡”從何而來，而這正體現(xiàn)了“強大心靈的沉靜”。尼采顯然不同意將權力歸于一種剝削或壓制的否定形式。相反，他把權力與種種其他屬性交織在一起，從根本上改變了權力的特征。例如他把正義說成是一種“向四周遠眺的權力的功能”。剝削性或壓制性的權力當然也可以向四周遠眺。然而只要它仍然以自我為中心，環(huán)顧四方的目光最終只會朝向自我。權力將遠方納入視野，僅僅為了擴大自我的范圍。只有當權力被一些事物觸動，而這些事物并不圍繞權力自身旋轉(zhuǎn)時，權力才能夠為了遠方、為了遠方的事物而眺望。然而正義具有“高度、明確的客觀性，深入且寬容地看待問題”，并不是一種純粹的權力效應。它那“關懷的目光”，也會轉(zhuǎn)向渺小、短暫之物，并不等同于權力的目光。權力不熟悉那種“極溫柔的情緒”，那種目光柔和的友善。只有一種不屬于權力的、陌生的品質(zhì)，才能幫助權力獲得寬廣、長遠、友好的目光。

嚴格來說，正義引發(fā)的運動是與權力的集合結(jié)構(gòu)相對立的。權力中固有的是向統(tǒng)一的牽引。因此，權力不會友善地對待眾人、多重性、多樣性、旁觀者、偏離中心者。相反，正義想要“給予每個人屬于他的東西，無論他是生者或死者，是真實的或虛構(gòu)的”。因此，正義既不是以自我為中心，也不是中心化的。尼采也稱其為“信念的反對者”。正義者更多地傾聽事物，而不是聽從自我。放棄信念同時也是放棄自我。因此，有必要更多地從事物的角度去傾聽，更多地超越當下的信念去開闊視野，這種當下的信念總是包含著一種自我的信念。正義者放棄了自己的判決，因為這種判決總是來得過于急促。判決已經(jīng)是對他者的背叛：“罕見的克制�！�—這往往是人道主義的標志，不愿評定他人，拒絕對他人做出判斷�！币粋�人通過懸置個人的信念，懸置對他人的看法，通過聽、傾聽，通過放棄個人的判斷，也就是放棄自身，來實現(xiàn)正義。因為自我總是來得太急促，而有害于他人。這種罕見的節(jié)制不可能來自權力本身。遲疑不決不是權力的固有特性。權力本身從不拒絕評定他人，也不拒絕對他人做判斷。相反，權力正是由判斷和信念組成。

只有“向四周遠眺的權力”，也就是擁有“關懷目光”的權力，才能在不產(chǎn)生非—地的情況下定位。因此，它建立了一個公正的地方，給予“每個人”“屬于他的”。尼采并沒有止步于這種公正性。他顯然設想了一種無邊際的友善，無差別地歡迎每個人、每件事物：“……一切生成者、徘徊者、追求者、轉(zhuǎn)瞬即逝者，都將在這里受到我的歡迎！好客是我現(xiàn)在特有的友善！”這種獨特的好客之道給予每個人超過給予他自身。在這一點上，好客之地與公正之地不同。海德格爾論述的地方也是一個公正之地，因為它“照亮和穿透了所集合之物，從而釋放了它的本質(zhì)”。但它不能發(fā)展成無邊際的好客，后者也會接受“集合”之外的事物。

在《朝霞》中，尼采用一種貴族式的友善（Freundlichkeit）來反對基督教的鄰人之愛（Nächstenliebe）：“另一種鄰人之愛。——那些不安的、嘈雜的、不對等的、緊張的存在，是偉大激情的對立面：偉大的激情在人的內(nèi)心深處靜靜地燃燒，在那里聚集了全部光和熱，使他的外表看上去冷酷、漠不關心，在他的容貌上刻下了無動于衷的印記。這種人偶爾會有鄰人之愛，但這種愛不同于善于交際和賣弄風情之人的愛：這是一種溫和、體貼、從容的友善；他們仿佛透過其城堡的窗戶向外張望，這城堡是他們的屏障，因而也是他們的牢籠：觀察陌生的、自由的世界，觀察他者，這對他們有益！”在這種貴族式的友善狀態(tài)下，自我仍然是自己的囚徒。尼采取消了界限，把它定義為一種無條件的好客，沒有任何“不穩(wěn)定性”，沒有城堡，沒有自我的屏障。這里涉及一種“危險的疏忽”，一種“充盈的心靈的疏忽，它從不費心去交朋友，而只懂得好客，總是實踐并且懂得如何實踐好客—心和房間向任何想進入的人開放，無論他們是乞丐、跛子還是國王”。與這種無條件的好客相對立的，是那種在朋友身上看到“第二自我”的友誼。它之所以是一種“危險的疏忽”，因為它不是一種自我關懷，因為它從不操心自我。

從權力的自我中心式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出發(fā)，無法解釋為什么觀察陌生世界和他者對那位強大的城堡主如此有利。這種凝視并不出于征服的意圖，也無法解釋為什么對于有權力者來說，自己的城堡是牢籠。是什么促使他把目光從自己身上轉(zhuǎn)向他人，將他的視線完全投向陌生世界？是什么導致有權勢的人超越了貴族式的友善，變成了無差別的、無條件的、不對等的友善？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權力，如何能從自身產(chǎn)生這些友善，這種對他者的友善？

尼采錯誤地將友善追溯到權力，即追溯到“想要泛濫的權力”。慷慨是“權力過剩所產(chǎn)生的沖動”。因此，權力的自我中心特質(zhì)不容置疑。有權者的道德的本質(zhì)正是“自我美化”。然而，這種“想要給予和饋贈的富足的意識”，確實能建立在自我美化的基礎上嗎？作為權力基礎的意向性，將重新把一切饋贈據(jù)為己有。統(tǒng)治者在饋贈中獲得愉悅，因為這顯示了他的權力。例如，在這個意義上，恩典是對統(tǒng)治者的權力和自我的最高肯定。在饋贈中，他滿足自身。然而，這種自我滿足使泛濫變得不可能。這就是自我的泛濫。這種泛濫的特點恰恰在于，不能重返自我。

尼采還將貴族與“暴民”和“暴力統(tǒng)治”進行了對比：“因此，我的兄弟們啊，需要一種新的貴族，它是所有暴民和所有暴力統(tǒng)治的對手，并將‘高貴’一詞重寫在新的石板上�！痹谶@里，尼采區(qū)分了高貴的權力和作為暴政的權力。然而這一區(qū)分的前提是，權力本身并不高貴。統(tǒng)治者脫離平民，用貴族的光環(huán)環(huán)繞自身，這并不是權力的效果。權力本身并不能從自身出發(fā)上升到富足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高貴的標志。由于權力之中包含欲望，權力永遠無法喚起富足的感覺。充盈或豐富并非僅僅來自權力的積累。權力也許永遠無法擺脫匱乏的感覺。

權力自身，即便是富足的權力，也不會使心靈漂移到那種“危險的疏忽”，而變得只懂好客。由于權力以自我為中心，不能做到那種無邊界的好客，不能把房子向每個人敞開。尼采非常清楚，自我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將導致什么形式的好客：“好客�！�—在好客的習俗中蘊含的意義是：麻痹陌生人身上的敵意。一旦人們不再立即在陌生人身上感受到敵意，好客之道就會減少；只要這種危險的假定依然興盛，好客之道就會興盛。”

友善并不是權力的內(nèi)在品質(zhì)。相反，權力必須被一些不屬于它自身的事物觸動，以便權力的中介能夠超出其可能的中介范圍。友善也是一種中介，甚至是一種強烈的中介形式，但它缺乏權力的意向性，即主體性的“至高地位”。友善之地與權力之地不同，因為它并不完全從一個人的連續(xù)性角度出發(fā)，來看待孤立的或相鄰的事物，它也允許他們在自身的如此存在中發(fā)光。友善的定位超越了權力的定位。這樣一來，友善便不會產(chǎn)生非—地。友善抵抗那種對空間的清除（entorten），權力則永遠無法完全避免這些效果。

即使權力在其富足狀態(tài)下表現(xiàn)為無條件的好客，它也與權力的另一面相鄰。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超級權力，在其內(nèi)部包含了一種獨特的權力的自我否定（Selbstaufhebung），從其中發(fā)出無邊無際的饋贈，不能通過返回自身或自我意愿將之重新?lián)�為己有。這種饋贈，仿佛無意識、無目的地發(fā)生；一種無邊無際的友善，其產(chǎn)生甚至先于對他人的關心，先于對他人的任何強調(diào)意義上的關懷。

尼采，這位不同尋常的“權力意志”哲學家，當他召喚另一種權力和意志時，我們要認真傾聽：“在窗外，澄明、和煦的陽光下沉思的秋天，北方的秋天，我愛它如同愛一位摯友，因為它是如此成熟，如此無欲求、無意識。無須一陣風，果子便從樹上掉下來�！�…在一片寂靜中，它墜落，并感到幸福。它不為自己謀求任何東西，卻奉獻了自己的一切�！边@里所召喚的是一種“在那里”（Da），它無欲求也無意識，沒有自我，沒有名字，沒有渴望。尼采的“權力意志”哲學，按照福柯的說法，是一種“自我的倫理學和美學”，它導致了一種無名學（Nemologie），一種“無人”（Niemand）的倫理學和美學，一種無意圖甚至無欲求的友善。尼采很可能一再聽到那神圣的聲音，敦促他把自己贈予他人，把自己清空（entleeren），成為“無人”：

你想要饋贈，想把你的剩余贈送出去，

但你自身就是最多余的！

明智些吧，你這個富人！

查拉圖斯特拉啊，先把自己贈予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