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dǎo)讀 ：那些如雪泥鴻爪的聲音

李 靜

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聲響的世界。這些聲響，或刺耳，或和諧，或讓我們煩躁，或給我們安慰。除“天籟”“地籟”之外，我們最熟悉的就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聲響”。傳統(tǒng)儒學(xué)解釋這些人類聲響的來源時說 ：物感人心而動，心動而有情，情之發(fā)之于外，就會形現(xiàn)于“聲”，而各種“聲”組織起來，文采彰明，就形成了“音”，“音”能涵括天地之有德有序者則被稱為“樂”。所以，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聲”“音”“樂”就反映了人之各種情緒和認知。同時，“聲”“音”“樂”作為外物，又會反過來影響人心，形成風(fēng)化，影響政教，所以《禮記·樂記》中說 ：“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币虼�，“聞樂觀風(fēng)”，“樂音”是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理解他人的有效途徑。

· 聲音與時代

這本音樂隨筆集，首先以“聲音與時代”開篇，算是這本小書的“綱目”。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樂，有識之士往往能在音符與歌詞之間窺見時代的脈動。王蒙的《歌聲涌動六十年》算是一個文化人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六十年的音樂潮流所做的小小總結(jié)。楊燕迪的文章則是以專業(yè)音樂家的身份與使命感，直面時代與文化的提問，探討中國音樂的未來走向。李皖的《滿街都是寂寞的朋友嗎？》將目光投注在流行歌曲的“歌詞”上，在與文學(xué)作品的交叉聯(lián)絡(luò)中，勾勒出那個時代的失意與彷徨——“這種‘失戀’就不光是王杰的，而是一群人‘集體的失戀’。而失戀又不光是愛情之論，也是際遇之論�！倍�十多年之后，李皖又寫了一篇《流行音樂為什么不流行了》，還是以其一貫的洞察力分析了這個時代“價值多元化后，焦點的崩散”。從流行音樂的流行到不流行，李皖通過音樂為我們揭示中國二十年間文化的改變、社會心態(tài)的遷移，令人有一種滄海桑田之感。顏峻的《“憤青”來到新世紀》本就是一部中國搖滾樂及其受眾的發(fā)展小史，為我們描繪出那個時代流行之外的另一群人的另一種表達。文章的最后，作者不無遺憾地指出 ：“搖滾樂讓人們激動，這是真的，但在中國，它主要還是讓人們通過想象來激動。人們并不真的了解搖滾樂，也不見得愿意去了解。”這篇文章發(fā)表于2003年，十六年之后，2019年一款偏搖滾的音樂類節(jié)目《樂隊的夏天》火爆全網(wǎng)。節(jié)目不但讓臺下的觀眾與網(wǎng)上的受眾跟著新老搖滾樂隊嗨翻天，還穿插著基本樂理與音樂風(fēng)格概念的普及講解，張亞東甚至還在現(xiàn)場教大家怎么正確地跟著節(jié)奏打拍子、甩頭。不知道顏峻看到此處是多多少少有點安慰，還是繼續(xù)苦澀。

在大時代的背景下，編者還希望讀者能在這一輯中看到那些具有時代烙印的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肖復(fù)興的《畢業(yè)歌》是普通人努力用音樂記錄某些人某些事的淡淡挽歌 ；王安憶的《我的音樂生涯》“大煞風(fēng)景”，“音樂”從“陽春白雪”的定位中降落，被工具化為擺脫實際生存境遇的手段。

這一輯文章是按照首次發(fā)表的時間來排序的，讀者在閱讀這一輯時，可能會有時光錯亂之感。但是編者希望這種無意為之的時光“蒙太奇”的效果，恰恰可以讓讀者在感受到聲音的多樣性與時代變遷流轉(zhuǎn)之間的應(yīng)和之外，理解“聲音”可以超越時代的那些“本質(zhì)”特征，并期待我們能在沒有邊界也不會封閉的可能性中相遇。

· 音樂與生活我自己和音樂的相遇是比較隨性的。上大學(xué)之前，我所受到的音樂教育很有限。我的媽媽喜歡評劇，經(jīng)常在家里一邊干活一邊唱《花為媒》的選段。初中的時候，港臺的流行歌曲已經(jīng)風(fēng)靡大街小巷。我和幾個要好的女同學(xué)都有一個歌本，里面抄錄著我們喜歡的歌詞，課間，我們就聚在一起唱那些我們共同喜歡的歌。我就是李皖說的那種“滿街都是寂寞的朋友”。上了大學(xué)，偶然間參加了學(xué)校的學(xué)生合唱團，我才有機會比較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樂理、發(fā)聲以及合唱作品。同時對我產(chǎn)生影響的還有跟著合唱團里的好朋友通過光碟一起欣賞國外音樂會的時光，那個時候西方古典音樂才真正進入我的生活。后來機緣巧合，結(jié)識了古琴演奏名家林友仁先生和他的女兒林晨女士。在林先生的幫助下我買了古琴，這是我人生的第一件樂器。后來又有機會和李鳳云老師學(xué)了一段時間古琴。記得那時候已經(jīng)是碩士，每周一次坐高鐵到天津去學(xué)習(xí)�；疖囋谵Z鳴中經(jīng)過廣闊的華北平原，也是一段難忘的時光。

所以，當聽到有人心虛卻強硬地說自己不懂音樂，或者小心翼翼地問，應(yīng)該如何欣賞音樂的時候，我總會覺察到自己“無知無畏”的幸運。雖然我承認音樂之品性有所謂“高下之分別”，但是卻認為欣賞音樂本身沒有所謂“正確與否”。喜愛一段旋律，有人是因為那首歌讓他聯(lián)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遭遇，也有的人可能只是因為那段旋律悅耳動聽而已。有人偏愛傳統(tǒng)而和諧的曲調(diào)，有的人卻更容易接受各種聲響的探索。所以，音樂往往會牽動一己之愛憎，而我們往往會在這愛憎之中“見到”一個人。因此，在“聲音與時代”之后，有了“音樂與生活”這一輯。

除了“時代的洪流”，每個人的生命和日常生活，仍然是鮮活和有意義的。在其中，音樂的角色是什么？音樂能怎樣地參與我們的生活呢？也許是在養(yǎng)病的間隙聽聽莫扎特（宗璞《藥杯里的莫扎特》），也許是黑暗中的慰藉（趙麗宏《無形的手指》），也可能是千古的思鄉(xiāng)之情在音樂中一遍一遍地被表達（李皖《我要回家》）。最有趣的兩篇是辛豐年的《文人與樂》和余華的《音樂影響了我的寫作》。辛豐年的文章想討論“自從近代以來，中國文人是不是‘非樂化’了”的問題。轉(zhuǎn)過來，余華就分享了音樂對他寫作的影響。不過，更令人著迷的也許是這一輯中那些人在某一地和某一種音樂突然的邂逅和恍惚，如趙鑫珊在故宮里聽到《平沙落雁》，如張承志在草原上聽到《黑駿馬》，如陸文夫在深巷里聽到的琵琶聲。環(huán)境、音樂和人，三者奇妙地交織，有形的空間、流動的時間與站在時空之中的人相遇，這微妙的組合又仿佛發(fā)生在時空之外。我們在具體之中，仿佛又借由音樂走向了一種永恒和超越。

在這一輯里，我們只是給出了音樂與人的浮光掠影。相信在這萬千世界之中，音樂與人的故事應(yīng)該是隨時隨地在發(fā)生。但是，我們卻可以在這雪泥鴻爪之中見到音樂給我們的人生帶來的種種安慰。這種安慰可以來自中國，也可以來自西方 ；可以來自雅樂，也可以來自民間。我們無須給自己設(shè)定什么門檻，對音樂的體味是人人可得的，如果有人以為自己“不懂音樂”而放棄音樂對人生的安慰，似乎只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找到自己心靈中各自的琴弦，這不免讓人感到遺憾與惋惜。這樣的讀者也許可以看看《我為什么聽音樂》以及《“門外”的“內(nèi)行”——記辛豐年》兩篇文章以增加自己的勇氣。也許過去，也許現(xiàn)在，也許未來，希望我們的讀者都會在自己的生命中與音樂相遇，并經(jīng)歷自己的音樂故事。

· 中樂西樂

到了博士階段，因了之前和音樂的那些機緣，我的導(dǎo)師夏曉虹老師鼓勵我將博士論文的選題定為“學(xué)堂樂歌”。她說 ：“選擇題目，最好是能把個人興趣與研究對象合一，這樣，論文的寫作會成為一種很愉快的經(jīng)歷。”我后來的研究經(jīng)歷果然印證了老師的先見之明。在我的博士論文《樂歌中國——近代音樂文化與社會轉(zhuǎn)型》出版之后，2016年我和北大校友合唱團在北大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學(xué)堂樂歌中的少年中國”講唱會，導(dǎo)師和中國音樂學(xué)院的張靜蔚先生都來捧場，百年前的歌聲再次飄蕩在校園里，我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心愿。從愛好到研究，音樂與我的生命似乎越來越緊密。

后來在學(xué)校里教書，有一門課是中國經(jīng)典研讀，我就帶著學(xué)生們逐字逐句地讀《禮記·樂記》。當我講到“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的“雅樂”時，學(xué)生們在神往之余常常問我 ：老師，我們今天應(yīng)該聽什么樣的音樂呢？什么樣的音樂才能算是這個時代的雅樂呢？

這其實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們今天對“雅樂”的理解或定義首先需要接受“古今中西”的詰問。到了今日今時，“淬厲其所本有”“采補其所本無”（梁啟超語）是每個現(xiàn)代國人應(yīng)該采取的文化策略。而“音樂”亦是“文化”之一種，理應(yīng)如此照辦。所以，這本小冊子接下來的兩個選輯是中西并進的路數(shù)——“讀曲聽心”收錄的是有關(guān)“中國音樂”的文章，而“西樂東漸”收錄的則是有關(guān)“西方音樂”的文章。

中國古代雅樂流傳下來仍然具有生命力的當以“琴曲”占半壁江山，“琴棋書畫”作為文人雅士的修養(yǎng)，也是以“琴”為首。千年之前“琴瑟友之”即是人與人之間情感最真摯的表達。所以“讀曲聽心”中的文章許多都和琴有關(guān)，既有琴人的演奏心得（林晨《源于古老的相遇——寫在〈良辰美景：古琴與南音的對話〉之后》），也有聽眾的觀賞心得（資中筠《今夕何夕？有緣千年古琴》）；有關(guān)于斫琴的文章（王風(fēng)《大匠必以規(guī)矩——記張建華斫琴》），也有琴器的考訂（林晨《被鐫刻的歷史記憶——記青島市博物館藏“幽澗泉”琴》）�！蹲x曲聽心聲》以討論《梅庵琴譜》開篇似乎亦可算在此列。

因為戲曲的部分已經(jīng)分割出去，另集收錄，所以這一輯中的文章，除了古琴之外，零散點綴了四篇文學(xué)家（汪曾祺、劉心武、賈平凹、王安憶）的音樂心得。中國古代“詩”“樂”不分，文章也講究音韻的平仄轉(zhuǎn)折。所以用漢字來書寫的文學(xué)家應(yīng)該都對中國的音韻與音律有更多深切的體悟。賈平凹的無弦之琴頗有魏晉名士的風(fēng)度，汪曾祺討論歌曲演唱中的句讀和氣口問題，揭示出歌曲旋律與歌詞斷句之間的難題。這個問題在西方音樂與歌曲進入中國之初，趙元任先生也曾討論過。《牧童短笛》從意象出發(fā)，探索了傳統(tǒng)詩樂題材參與現(xiàn)代表達的可能性。王安憶的文章干脆把戲曲、流行樂、民樂、西洋樂放在一起說，展現(xiàn)了當代中國音樂環(huán)境的豐富性。在閱讀這些文章時，讀者可以欣喜地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的樂音仍然有著鮮活的生命力。與此同時，外來之西方音樂正在逐漸成為中國人生命以及文化中的組成部分。這就是第四輯——西樂東漸。

西方音樂是一個十分龐大的主題。從哪里開始談起呢？編者選了趙鑫珊的文章《音樂·文學(xué)·哲學(xué)——讀〈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作為開篇。雖然文章的主題討論的是十九世紀西方的浪漫派音樂，但是文章中強調(diào)的“音樂決不是一串孤立的音符，而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要了解、把握某個時代和某個民族的音樂，就必須把它放在那個時代的整個文化背景中去做有機的、多維的（立體）考察”，似乎可以為我們理解、欣賞西方音樂定個基準。他的另一篇文章將貝多芬比喻為音樂領(lǐng)域的西西弗斯，在聆聽音樂之外，探討了生命的內(nèi)在向度問題。選文中最喜歡的是余華對肖斯塔科維奇的解讀，那是一個深負洞察力的文學(xué)家對一個音樂家最富有感情的書寫。也許讀者讀到“戰(zhàn)爭的到來使蘇聯(lián)人意外地獲得了一種悲傷的權(quán)利”時，會和編者一樣動容與心驚�？上�為篇幅所限，這是一篇節(jié)選。劉雪楓的文章也很好看，嬉笑怒罵之間觀點也許值得商榷，但是價值觀清晰，讀起來也是痛快。與之相對，馬慧元的兩篇文章則溫情許多，特別喜歡那一句“當天氣、溫度、心情、生活壓力等等恰好到達預(yù)定的參數(shù)值的時候，我知道該聽古爾德了”。讀者讀到此處，應(yīng)該有會心一笑。我們不是去聽某種音樂，我們其實是與我們自己久違的那顆心相遇。資中筠的文章介紹了自己彈莫扎特的心得體會，我們仿佛可以看到她在通過音樂與一個忘年伙伴相遇。古人講“尚友古人”，于音樂中也可以如此吧。

這一輯的選文，編者希望能夠盡量多地涵括西方音樂巨擘的名單，巴赫、莫扎特、貝多芬、德彪西、李斯特、瓦格納、普契尼、肖斯塔科維奇、古爾德……這些名字，國人已經(jīng)不再陌生，他們的音樂作品常常在不知不覺中滲透進了我們的生活。同時，編者也選了一篇關(guān)于女性音樂家的文章。音樂是無國界的，同樣也應(yīng)該不分性別。喜歡音樂的人應(yīng)該有更廣闊的胸襟去理解接受更多元的文化，我們只需問“美，還是不美”，無須在意“他 / 她是誰”的問題。我想這大概是西方音樂帶給我們的音樂之外的收獲。

編輯這本小書，著實給我?guī)�來許多收獲，比如文章中提到的樂曲，如果是不熟悉的，我就會找出相關(guān)作品聽一聽。文章中許多睿智的思考，也常常令我深思，比如資中筠在文章中說，人到漸入老境時適宜彈從未老過的莫扎特的曲子。這觀點一開始著實令我驚訝，但是在細細品讀之后，又不禁對資先生的意X見深表贊同。這些文章中的觀點頗有參差，各個作者對音樂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有的喜歡民樂，對西洋樂沒什么感覺 ；有的文章卻展現(xiàn)出作者對西方音樂精深的理解。王安憶會批評有人把音樂當背景音樂聽，但是趙園卻偏偏喜歡在做“別的事”的時候打開音響。既有人給音樂以無上崇高的地位，也有把音樂當成知青回城敲門磚的時代故事。余華寫自己曾經(jīng)被不登大雅之堂的簡譜深深迷住，顏峻卻痛斥了搖滾樂中那些虛偽的憤怒，李皖的文章揭示了現(xiàn)代人借助于流行歌曲所表達的時代感傷以及這些感傷的垮掉……這一切都豐富了我自己對音樂的理解，我想這些文章也應(yīng)該帶給讀者同樣的收獲。

在讀完這本音樂隨筆集的時候，讀者大概可以了解編者的趣味，那就是將音樂作為一種“文化”、一種“生活”來看待。音樂固然有其專業(yè)性，但是對于普羅大眾來說，它所承載的“文化”與“生活”才是更能打動人心的東西。在這本文集中，出現(xiàn)了形色各樣的人，他們有的是作曲家，有的是演奏者，有的只是聆聽者。但是，他們都在音樂中交付了自己某一部分的生命，而正因那一部分生命的參與，那時的音樂才更加動聽。

在編輯這本隨筆集的過程中，我可以看出一些當代中國音樂環(huán)境的問題。比如談西樂的文章更好搜羅，哪怕是單編一冊關(guān)于貝多芬的散文選，似乎都不是什么難題。這多多少少反映了當代國人精英階層的音樂品位和選擇，也襯托出這百多年來西風(fēng)東漸中，國樂失其固步，西樂不斷繁興的態(tài)勢。不過俱往矣，中國的現(xiàn)代化還在路上，文化的更新與重生更需要時間的凝練。我們所需要做的就是打開心扉，不自我設(shè)限。

兩千多年前，孔夫子聞聽韶樂的時候不禁感嘆 ：“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論語·述而》）兩千多年后，我為女兒取名“聞韶”。音樂的美好是超越時空的，而對美好的希冀與追求會一直是人生中那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