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我為什么不是一個理工男?拿著一把尺子、一把圓規(guī)和幾把鉗子、螺絲刀和錘子比比畫畫、敲敲打打,時而對著紋絲不動的電鈴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時而對著突然亮起來的燈泡傻笑,間或手舞足蹈。那才是小時候夢想的長大后的樣子。哪怕就是讓我成為后來一度夢想過的超級農(nóng)民,我也會更開心一些,把水稻一種直到上研究生后才次見過的南方農(nóng)作物種在今天常常見到的立體停車場般一層層疊在一起的農(nóng)田里,水稻從人造燈光獲取能量,水會從上到下逐層從邊緣流下,再在后一層通過一個動力裝置抽回上層,形成循環(huán)的水流,滋養(yǎng)著其中的禾苗這是我小時候的一次夢境。
然而,1994年,我陰差陽錯地學了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殊不知,這個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夢里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學,在后來十多年的時間里讓我無數(shù)次懷疑人生。本科四年,碩士三年,外加博士四年,我懵懵懂懂地上著課,似懂非懂地讀著自己不知道從哪來找來的文章,抓耳撓腮地寫著學位論文,佯裝專業(yè)地做著學術報告,愣是到2009年回國開始了自己的科研生涯數(shù)年后,依舊摸不著門道,以至于有數(shù)年,非到不得已,是不敢也不愿寫文章的。每每不得不寫時,也都是一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痛苦狀。因此,我數(shù)度想改行。
這種深陷迷霧中的彷徨感和做夢時才有的民間俗稱鬼壓身的無力感,直到后來從中國科學院轉到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并在次年應學院領導安排給研究生開設了一門經(jīng)濟學文獻研讀的院選課后,才終于迎來稍許轉機。按照初的設計,這門課主要是想讓我?guī)ьI博士研究生讀一些前沿的經(jīng)濟學文章,目標是讓大家更好地了解經(jīng)濟學研究的前沿與方法,潛臺詞是希望我們的研究生能把某些牛人的牛思想、牛方法用在自己的研究中。不幸的是,我從一開始就遇上了一個巨大的障礙,什么是牛文?我甚至連回答這個問題的一般標準都說不清楚,簡單地用期刊級別判斷當然是個辦法,但一則那個時候我對期刊的級別認知模模糊糊,二則擔心萬一哪篇混在?械臑E竽被我當牛文了,豈不丟人。再者,即便講解一篇文章的人不能在講解中給出對這篇文章獨到的評價,但起碼應該能給出喜歡或不喜歡的態(tài)度,并能夠說出個頭頭道道,換作自己是學生,這也應該是對老師的期許了。但是,即便我能夠從頭到尾背下一篇文章,我依舊說不出喜歡不喜歡,也全然不知道該從什么角度、依據(jù)什么來判斷。
我找來了很多教人怎么讀文獻的資料,包括文章、隨筆、現(xiàn)身說法,牛人的、草根的,能找的都找了,從中確實學到了不少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的新知,也不時會有忽隱忽現(xiàn)的靈光,但始終覺得隔靴搔癢,找不到那種暢快淋漓的、讓人不自覺地手舞足蹈的感覺。而這個時候,按計劃開課的新學期正步步逼近。
情急中想起來初中一年級暑假自己用了兩天時間拆解和重新組裝一個物理教學實驗中廢棄下來的電鈴的經(jīng)歷。那次經(jīng)歷中,除了在家人催促下草草吃幾口飯外,我兩天兩夜沒有睡覺,愣是通過一片一片拆解那個已經(jīng)不動的電鈴,并用自己初中一年級物理課上的一點點知識,用一把剪刀、幾個薄鐵片、一個自行車上拆下來的鈴鐺、兩小塊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得到的不規(guī)則磁鐵和一小把漆包線和細電線,做出了一個接上電池就可以響的電鈴。
我就這樣開始了經(jīng)濟學論文的拆解和組裝。
我問自己:為什么每篇文章都要有標題?沒有標題會怎么樣?為什么要有關鍵詞?為什么絕大多數(shù)的文章都有摘要?如果沒有摘要會怎么樣?引言是什么?為什么有的文章專門有一部分講文獻回顧,而有的文章沒有?為什么有的文章有理論框架,有的卻沒有?什么叫研究背景?什么叫研究意義?什么叫關鍵科學問題?帶問號的是不是就是科學問題?我問自己:什么叫問題導向?什么叫研究創(chuàng)新?我問自己:什么是研究目標?研究內容與研究目標有什么不同?一篇文章那么長,作者寫了那么多話,怎么樣才能做到準確引用?是不是所有和某個文章某句話完全相同的語句,就要加上引用?我問自己:為什么參考文獻要把作者的last name放到前面?哪些地方必須有參考文獻,哪些地方根本不需要?我問了不少今天看來很多人都問過的問題,也問了很多這還用問?!的問題。
在整個文章拆解過程中,我充分發(fā)揮理工男的優(yōu)勢,不僅要求自己閉著眼睛都能說出每個零件安裝在哪里,還要看到零件與零件之間那些表面上看不到的連線,并能夠一步步重新組裝起來,用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邏輯、嚴絲合縫的推導,把每一部分、每個段落有機地聯(lián)系起來,對于拼接上的每個組件,都要求自己說出少一條哪怕不正確但自己相信的理由。我用這種方法,不但拆解了文章的整體結構,也用這種方法拆解一個個段落,直到分解成不能再分的語句單元。
誠如您可以預想的那樣,這一理工直男式的拆解對我準備那門課十分有幫助,但令自己意想不到的是,在這樣反反復復的拆解過程中,那些過去只有在考試的時候才一知半解,考試后就會還給老師的很多課程知識點,居然在不知不覺中一點一點地開始活了起來,而且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在腦海中向某個方向慢慢聚攏,并聯(lián)結起來。那種一直以來對經(jīng)濟學認知的混沌狀態(tài)一點點地開始變得或隱或現(xiàn),局部開始變得清晰起來,雖然依舊散落著。再后來板塊與
板塊之間的模糊也逐漸消退,連成了一體,整體的畫面感變得更加清晰,邊緣則不斷向外延伸,那些零零碎碎甚至已經(jīng)遺落在大腦某個角落不知過了多久的或許尚可以稱之為知識的東西也開始記起來,加速融入。整個過程像極了玩拼圖游戲時的感覺起初,每拿起一塊拼片都不知道該放哪里,不得不一片一片地試,漸漸地,隨著拼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大,新的拼片就可以以更快的速度正確拼接起來。我似乎找到了一點久違的暢快淋漓、不自覺地手舞足蹈的感覺。
后來,雖然已經(jīng)不再像次備課時那樣夜以繼日地拆解和組裝文章(這多少令自己沮喪),但時至今日,這個過程中按照自己的邏輯拼裝起來的經(jīng)濟學藍圖依舊緩慢地向外延伸著,中間的一些板塊也會隨著新知的加入和對舊知的咀嚼,時不時會被替換掉,使之與周圍的知識板塊更恰當?shù)厝跒橐惑w。同時,我也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哪些地方仍舊模糊不清、磕磕絆絆,哪些地方還完全漆黑一片,這給了我繼續(xù)學習的無窮動力。
在整個組裝的過程中,令自己愉悅的莫過于我自己總結的ABC經(jīng)濟學分析范式和C2B科學問題提出范式。a這里的A代表市場主體(agent),B代表主體的行為(behavior),C代表主體行為決策時面臨的約束(constraint),三者共同構成了經(jīng)濟學問題的底層要素,這是由資源稀缺是一切經(jīng)濟學存在的前提及經(jīng)濟學的應用科學屬性共同決定的。盡管在實際研究中,研究人員會根據(jù)不同的情況,選擇是否在其論文中呈現(xiàn)ABC,其底層的思辨邏輯始終離不開這三個要素。一旦缺失其中任何一個,就可能使得整個研究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困惑感,甚至迷惑研究人員自己。
一旦分解出一個想法(idea)的ABC三要素,就很容易用C2B范式(讀作C to B范式)提出相應的科學問題,其基本表述就是C 對 B 有什么影響?。這一范式中,經(jīng)濟學視角下一切痛點的根源都體現(xiàn)在B上,也就是主體A的資源分配和利用行為上,而這一行為是該主體在面臨的約束C下,根據(jù)自己的目標得到的結果,在現(xiàn)代西方經(jīng)濟學體系下,這里的目標基本上被假定為效用化、利益化或社會福利化,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體系下,還有一個更大的目標,就是與個人或階級行為有關的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之間和諧的辯證發(fā)展關系。這樣,C和B就構成了一對因果關系,C是B的因,B是C的果。但是,直到實證研究或實踐檢驗之前,C對B是否真的有影響仍是未知的或只能是理論邏輯上的推理,也就是計量經(jīng)濟學上常說的待檢驗假說。只有通過研究證明C確實是造成B的顯著原因,并在人類的實踐中得到驗證,理論上的因果關系才可能成立,我們才能通過主動改變C來實現(xiàn)改造B的目標,而這正是經(jīng)濟學作為應用科學的基本目標。
把這兩個范式想象成帶孔的標尺,拿著一一比照我們正在研讀的經(jīng)濟學文獻,就很容易透視出其深埋在晦澀難懂的理論和復雜多變的模型背后的底層思維與邏輯,也就更容易定位其在浩瀚的文獻中所處的位置,更容易洞察其對文獻的貢獻與不足,更容易表達自己對這篇文章的喜好,更容易說出背后的原因和邏輯,甚至更容易提出自己認為可能的改進方向與思路。就這樣,這兩個范式成了我此后研讀經(jīng)濟學文獻和指引自己與學生做研究的隨身法寶。
當然,在不斷的實踐與反觀中,也產(chǎn)生過許許多多的質疑,包括對上面兩個范式的質疑。所幸的是,每一次質疑要么幫助我看清楚了一塊之前尚且模糊或漆黑的地方,要么幫助我替換掉了一塊此前并不正確的拼圖,要么把對經(jīng)濟學的認知邊界繼續(xù)向外擴展,但時至今日這塊拼圖的基本框架結構和底色始終沒變。當然,必須承認,時至今日的幸運大概率僅僅是因為自己對經(jīng)濟學的認知和研究實踐還極為有限。他日,或許隨著自己認知的積累,我會反過來否定了這兩個范式,也未可知,可以確定的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也會坦然甚至帶著些許興奮去迎接。
懷疑看到的、習得的一切,這本身就是一個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信奉者的自我要求,也是我希望讀者在看這本書時秉持的態(tài)度。事實上,從我2014年為了準備那門課開始的經(jīng)濟學文獻拆裝,到今天終于鼓起勇氣以文獻研讀為主題寫這本書,已經(jīng)過去八年多時間了。這期間,在友人和同學們的鼓勵下,數(shù)次想要動筆,但又數(shù)次擱置,除卻當今大學里普遍存在的內卷式忙亂之外,主要的原因還是不確定自己對經(jīng)濟學文獻的認知是否經(jīng)得起考驗。正是
來自經(jīng)濟學文獻研讀方法課上每年六七十名選課同學的質疑與討論,以及近幾年來受邀在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暑期卜凱講堂、在華中農(nóng)業(yè)大學達尊論壇、在北京林業(yè)大學經(jīng)管學院和北京工商大學經(jīng)濟學院等做交流時收到的很多同人十分有價值的反饋,鼓勵我不斷向縱深探索,不斷完善自己對經(jīng)濟學研究的認知,才終于在2022年夏有了這本書的初稿。
細心的讀者也許已經(jīng)注意到,在上一自然段中,我在經(jīng)濟學文獻研讀課程名的后面悄悄地加上了方法二字。這也是我在自序的后想要特別強調的一點。除了2014年年上課之外,之后這門課的全部內容都是圍繞著文獻研讀方法展開,而不是像初設計那樣帶著同學們研讀一篇篇的文章。我曾經(jīng)算過,即便能用四個小時研讀一篇文章,兩個學分的課程時間全部用來研讀文章,也只能完成八篇文章。盡管我從來不懷疑這樣做對引導學生進入學術殿堂很有價值,但也擔心這樣做會不會像自己當年讀博士和職業(yè)生涯初幾年一樣,讀了不少文章,卻始終不具備評判文章的能力,而這會從根上打擊我們從事科學研究的信念。無從判斷文獻的價值與局限,何談科研與創(chuàng)新? 把課程的重心放在文獻研讀的方法上,訓練的正是這種能力。
后,必須感謝在準備這本書之前和過程中參閱的幾本著作及其作者。首先是路德維希?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1962年出版的The Ultimate Foundation of Economic Science An Essay On Method(中文版《經(jīng)濟科學的終基礎:一篇關于方法的論文》)。書中,米塞斯從人類行為學的哲學層面上強調經(jīng)濟學研究的科學基礎,同時十分清晰地指出古典經(jīng)濟學沒有能夠解決價值問題;其次是唐?埃思里奇(Don Ethridge) 1995年出版的Research Methodology in Applied Economics(中文版《應用經(jīng)濟學研究方法論》)。在該著作中,作者用了一整篇的內容討論一般意義上科學研究方法論及其哲學基礎。這兩本著作中,作者都把經(jīng)濟學研究置于科學與人性的本源上進行考察,這不僅啟迪了本書的構架,也使得我們今天看到的太多經(jīng)濟學作品黯然失色。
另外一本案頭的著作來自小羅伯特?埃克倫德(Rober Ekelund, Jr.)和羅伯特?郝伯特(Robert Hébert)的A History of Economics Theory and Method(中文版《經(jīng)濟理論和方法史》)。在
這本書中,兩位經(jīng)濟學家像十分負責任的導游,引領著讀者在人類數(shù)千年經(jīng)濟思想發(fā)展演變的歷史叢林中穿梭,不時地停下腳步,一邊如數(shù)家珍地把每個經(jīng)濟故事與人物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一邊不經(jīng)意間拂去蒙在其上的歷史塵埃,以幫助讀者更清楚到看到那些生動的思想是如何照亮人類艱辛的生計之路。
這幾本著作并沒有試圖把其討論的科學哲學、科學方法論、經(jīng)濟思想與理論對接到經(jīng)濟學的研究實踐中,這留下一點遺憾,那就是,即便很多讀者能體會到其中追本溯源的科學真諦和經(jīng)濟學經(jīng)世濟民的初心,也很難把這樣的體會轉化成自己的研究實踐。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這本書正是想要回應這一點遺憾,以試圖在令人高山仰止的偉人思想與眾生腳下坎坷曲折的山路間搭起一座小橋,哪怕只是在山間小溪上鋪設一塊木板,好讓深邃的科學思想多少
可及。
為此,起草本書的過程中,我始終都把這些著作置于案頭,每每思維不清或休息間隙,隨手翻來,總會從中得到如雨露般的滋養(yǎng)。這些經(jīng)濟學家對科學研究哲學層面上追本溯源的思考、對經(jīng)濟社會深不見底的洞察與體恤和對人性的細致入微的敏銳,無不像風兒吹過寂靜的湖面,輕柔地蕩起了漣漪,層層疊疊、井然有序,不時地在眼前閃現(xiàn)出穿越千百年的歷史光芒。
我要特別感謝我的摯友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徐志剛教授、中國人民大學仇煥廣教授、北京林業(yè)大學程寶棟教授、北京大學盛譽教授、浙江大學的茅銳教授、同濟大學的程名望教授和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的司偉教授,感謝團隊中的陳祁暉教授、鄭志浩教授、朱晨副教授、楊樹副教授、孟婷副教授和路西博士,感謝我的兩位博士后朱秋博、羅麗和所有研究生。正是平日里和他們之間亦師亦生亦友般無拘無束的討論給了自己不斷增進對經(jīng)濟學問題和經(jīng)濟學研究認知的動力源泉。特別的感謝也要送給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的王秀清教授、辛賢教授、何秀榮教授、北京大學的黃季焜教授、華南農(nóng)業(yè)大學的羅必良教授、上海交通大學的史清華教授,他們就像夜路上的明燈,始終為我指引著前進的方向,并給我勇氣與膽量。
更要感謝家人在我寫作期間給予的所有陪伴、關愛和允諾,讓我得以專注。
感謝清華大學出版社的朱曉瑞老師,感謝為這本書的出版付出所有努力的出版社工作人員。本書的出版得到了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2021年度研究生教材出版項目的資助,在此一并感謝。
后,要感謝離學校不遠的塞納左岸咖啡、天堂吧和覓 ,每每腦子卡殼的時候,就喜歡從辦公室跑到這些地方,用咖啡、茶、酒和音樂澆灌一下大腦、收納一下煩惱,間或悻悻然地提醒自己:我其實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