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jù)中共中央“全民閱讀,傳承文化傳統(tǒng)”的號召,我們策劃推出“部編語文教材配套閱讀”叢書,邀請著名學(xué)府的優(yōu)秀語文教師幫助學(xué)生和家長解決面對名著無從下手的閱讀困難,引導(dǎo)家長和孩子根據(jù)書的內(nèi)容進行有針對性的討論,旨在借助“親子共讀”的方式來實現(xiàn)青少年讀者對名著的深入理解,同時,促進家長重新將閱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實現(xiàn)全民族終身讀書、終身學(xué)習(xí)的理想目標(biāo)。《四世同堂》是本套書其中之一,由北京八中毛煒煒老師指導(dǎo)閱讀。
第一章
祁老太爺什么也不怕,只怕慶不了八十大壽。在他的壯年,他親眼看見八國聯(lián)軍怎樣攻進北京城。后來,他看見了清朝的皇帝怎樣退位,和接續(xù)不斷的內(nèi)戰(zhàn);一會兒九城的城門緊閉,槍聲與炮聲日夜不絕;一會兒城門開了,馬路上又飛馳著得勝的軍閥的高車大馬。戰(zhàn)爭沒有嚇倒他,和平使他高興。逢節(jié)他要過節(jié),遇年他要祭祖,他是個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地過著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趕上兵荒馬亂,他也自有辦法:最值得說的是他的家里老存著全家夠吃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這樣,即使炮彈在空中飛,兵在街上亂跑,他也會關(guān)上大門,再用裝滿石頭的破缸頂上,便足以消災(zāi)避難。
為什么祁老太爺只預(yù)備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呢?這是因為在他的心理上,他總以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災(zāi)難,到三個月必定災(zāi)消難滿,而后諸事大吉。北平的災(zāi)難恰似一個人免不了有些頭疼腦熱,過幾天自然會好了的。不信,你看吧,祁老太爺會屈指算計:直皖戰(zhàn)爭有幾個月?直奉戰(zhàn)爭又有好久?啊!聽我的,咱們北平的災(zāi)難過不去三個月!
“七七”抗戰(zhàn)那一年,祁老太爺已經(jīng)七十五歲。對家務(wù),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現(xiàn)在的重要工作是澆澆院中的盆花,說說老年間的故事,給籠中的小黃鳥添食換水,和攜著重孫子孫女極慢極慢地去逛大街和護國寺?墒牵J溝橋的炮聲一響,他老人家便沒法不稍微操點心了,誰叫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爺呢。
兒子已經(jīng)是過了五十歲的人,而兒媳的身體又老那么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爺把長孫媳婦叫過來。老人家最喜歡長孫媳婦,因為第一,她已給祁家生了兒女,叫他老人家有了重孫子孫女;第二,她既會持家,又懂得規(guī)矩,一點也不像二孫媳婦那樣把頭發(fā)燙得爛雞窩似的,看著心里就鬧得慌;第三,兒子不常住在家里,媳婦又多病,所以事實上是長孫與長孫媳婦當(dāng)家,而長孫終日在外教書,晚上還要預(yù)備功課與改卷子,那么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與親友鄰居的慶吊交際,便差不多都由長孫媳婦一手操持了;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點她。還有,老人自幼長在北平,耳習(xí)目染地和旗籍人學(xué)了許多規(guī)矩禮路:兒媳婦見了公公,當(dāng)然要垂手侍立?墒,兒媳婦既是五十多歲的人,身上又經(jīng)常地鬧著點;老人若不叫她垂手侍立吧,便破壞了家規(guī);叫她立規(guī)矩吧,又于心不忍,所以不如干脆和長孫媳婦商議商議家中的大事。
祁老人的背雖然有點彎,可是全家還數(shù)他的身量最高。在壯年的時候,他到處都被叫作“祁大個子”。高身量,長臉,他本應(yīng)當(dāng)很有威嚴(yán),可是他的眼睛太小,一笑便變成一條縫子,于是人們只看見他的高大的身軀,而覺不出什么特別可敬畏的地方來。到了老年,他倒變得好看了一些:黃暗的臉,雪白的須眉,眼角腮旁全皺出永遠含笑的紋溜;小眼深深地藏在笑紋與白眉中,看去總是笑瞇瞇的顯出和善;在他真發(fā)笑的時候,他的小眼放出一點點光,倒好像是有無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子全放出來似的。
把長孫媳婦叫來,老人用小胡梳輕輕地梳著白須,半天沒有出聲。老人在幼年只讀過三本小書與六言雜字;少年與壯年吃盡苦處,獨力置買了房子,成了家。他的兒子也只在私塾讀過三年書,就去學(xué)徒;直到了孫輩,才受了風(fēng)氣的推移,而去入大學(xué)讀書,F(xiàn)在,他是老太爺,可是他總覺得學(xué)問既不及兒子——兒子到如今還能背誦上下《論語》,而且寫一筆被算命先生推獎的好字——更不及孫子,而很怕他們看不起他。因此,他對晚輩說話的時候總是先愣一會兒,表示自己很會思想。對長孫媳婦,他本來無須這樣,因為她識字并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便是談?wù)撚望}醬醋。不過,日久天長,他已養(yǎng)成了這個習(xí)慣,也就只好叫孫媳婦多站一會兒了。
長孫媳婦沒入過學(xué)校,所以沒有學(xué)名。出嫁以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贈送博士學(xué)位似的送給她一個名字——韻梅!绊嵜贰眱蓚字仿佛不甚走運,始終沒能在祁家通行得開。公婆和老太爺自然沒有喊她名字的習(xí)慣與必要,別人呢又覺得她只是個主婦,和“韻”與“梅”似乎都沒多少關(guān)系。況且,老太爺以為“韻梅”和“運煤”既然同音,也就應(yīng)該同一個意思,“好嘛,她一天忙到晚,你們還忍心叫她去運煤嗎?”這樣一來,連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了,于是她除了“大嫂”“媽媽”等應(yīng)得的稱呼外,便成了“小順兒的媽”;小順兒是她的小男孩。
小順兒的媽長得不難看,中等身材,圓臉,兩只又大又水靈的眼睛。她走路,說話,吃飯,做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并不發(fā)慌。她梳頭洗臉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時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勻,她就好看一些;有時候沒有擦勻,她就不大順眼。當(dāng)她沒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時候,她仍舊一點也不發(fā)急,而隨著人家笑自己。她是天生的好脾氣。
祁老人把白須梳夠,又用手掌輕輕擦了兩把,才對小順兒的媽說:“咱們的糧食還有多少?”
小順兒的媽的又大又水靈的眼很快地轉(zhuǎn)動了兩下,已經(jīng)猜到老太爺?shù)男囊。很脆很快地,她回答:“還夠吃三個月的呢!”
其實,家中的糧食并沒有那么多。她不愿因說了實話,而惹起老人的啰唆。對老人和兒童,她很會運用善意的欺騙。
“咸菜呢?”老人提出第二個重要事項來。
她回答得更快當(dāng):“也夠吃的!干疙瘩,老咸蘿卜,全還有呢!”她知道,即使老人真的要親自點驗,她也能馬上去買些來。
“好!”老人滿意了。有了三個月的糧食與咸菜,就是天塌下來,祁家也會抵抗的?墒抢先瞬⒉幌刖瓦@么結(jié)束了關(guān)切,他必須給長孫媳婦說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日本鬼子又鬧事哪!哼!鬧去吧!庚子年,八國聯(lián)軍打進了北京城,連皇上都跑了,也沒把我的腦袋掰了去呀!八國都不行,單是幾個日本小鬼還能有什么蹦兒?咱們這是寶地,多大的亂子也過不去三個月!咱們可也別太粗心大膽,起碼得有窩頭和咸菜吃!”
老人說一句,小順兒的媽點一次頭,或說一聲“是”。老人的話,她已經(jīng)聽過起碼有五十次,但是還當(dāng)作新的聽。老人一見有人欣賞自己的話,不由得提高了一點嗓音,以便增高感動的力量,“你公公,別看他五十多了,論操持家務(wù)還差得多呢!你婆婆,簡直是個病包兒,你跟她商量點事兒,她光會哼哼!這一家,我告訴你,就仗著你跟我!咱們倆要是不操心,一家子連褲子都穿不上!你信不信?”
小順兒的媽不好意思說“信”,也不好意思說“不信”,只好低著眼皮笑了一下。
“瑞宣還沒回來哪?”老人問。瑞宣是他的長孫。
“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課呢!彼卮。
“哼!開了炮,還不快快地回來!瑞豐和他的那個瘋娘們呢?”老人問的是二孫和二孫媳婦——那個把頭發(fā)燙成雞窩似的婦人。
“他們倆——”她不知道怎樣回答好。
“年輕輕的公母倆,老是蜜里調(diào)油,一時一刻也離不開,真也不怕人家笑話!”
小順兒的媽笑了一下,“這早晚的年輕夫妻都是那個樣兒!”
“我就看不下去!”老人斬釘截鐵地說,“都是你婆婆寵得她!我沒看見過,一個年輕輕的婦道一天老長在北海,東安市場和——什么電影院來著?”
“我也說不上來!”她真說不上來,因為她幾乎永遠沒有看電影去的機會。
“小三兒呢?”小三兒是瑞全,因為還沒有結(jié)婚,所以老人還叫他小三兒;事實上,他已快在大學(xué)畢業(yè)了。
“老三帶著妞子出去了!辨ぷ邮切№槂旱拿妹。
“他怎么不上學(xué)呢?”
“老三剛才跟我講了好大半天,說咱們要再不打日本,連北平都要保不。 毙№槂旱膵屨f得很快,可是也很清楚,“說的時候,他把臉都氣紅了,又是搓拳,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勸他,反正咱們姓祁的人沒得罪東洋人,他們一定不能欺侮到咱們頭上來!我是好意這么跟他說,好叫他消消氣;喝,哪知道他跟我瞪了眼,好像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氣似的!我不敢再言語了,他氣哼哼地扯起妞子就出去了!您瞧,我招了誰啦?”
老人愣了一小會兒,然后感慨著說:“我很不放心小三兒,怕他早晚要惹出禍來!”
正說到這里,院里小順兒撒嬌地喊著:“爺爺!爺爺!你回來啦?給我買桃子來沒有?怎么,沒有?連一個也沒有?爺爺你真沒出息!”
小順兒的媽在屋中答了言:“順兒!不準(zhǔn)和爺爺訕臉!再胡說,我就打你去!”
小順兒不再出聲,爺爺走了進來。小順兒的媽趕緊去倒茶。爺爺(祁天佑)是位五十多歲的黑胡子小老頭兒。中等身材,相當(dāng)?shù)母粦B(tài),圓臉,重眉毛,大眼睛,頭發(fā)和胡子都很重很黑,很配做個體面的鋪店的掌柜的——事實上,他現(xiàn)在確是一家三間門面的布鋪掌柜。他的腳步很重,每走一步,他的臉上的肉就顫動一下。做慣了生意,他的臉上永遠是一團和氣,鼻子上幾乎老擰起一旋笑紋。今天,他的神氣可有些不對。他還要勉強地笑,可是眼睛里并沒有笑時那點光,鼻子上的一旋笑紋也好像不能擰緊;笑的時候,他幾乎不敢大大方方地抬起頭來。
“怎樣?老大!”祁老太爺用手指輕輕地抓著白胡子,就手兒看了看兒子的黑胡子,心中不知怎的有點不安似的。
黑胡子小老頭很不自然地坐下,好像白胡子老頭給了他一些什么精神上的壓迫?戳烁赣H一眼,他低下頭去,低聲地說:“時局不大好呢!”
“打得起來嗎?”小順兒的媽以長媳的資格大膽地問。
“人心很不安呢!”
祁老人慢慢地立起來,“小順兒的媽,把頂大門的破缸預(yù)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