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20萬字的科幻小說虛構(gòu)了宇宙中一場香登人、太陽人和龜當人的大戰(zhàn)。一個是已經(jīng)毀滅,自然人全部消亡,只有機器人仍在互斗的星體;一個是互斗、逞強、爭霸越演越烈,面臨危機的星體;另一個則是高度發(fā)達的科技與理想社會完美結(jié)合的星體。地球人也被裹挾其中。小說所關(guān)注的是地球、星體、宇宙以及人類的未來命運。當然,主要是地球和地球人類的命運。 科學和社會發(fā)展均達極頂?shù)南愕侨耍陂L期宇航中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形體相同的太陽人,心緒復雜,喜恨交加。喜的是,在尋覓宜居星體的漫長時空中,在所遇見的千奇百怪的智慧生命中,太陽人是唯一的同類;恨的是,這唯一的同類,竟被捷足先登的龜當人所控制。更可怕的是,太陽人正沿著龜當人的老路——科技雖達頂峰,但因殘暴、互斗、窮兵黷武而導致毀滅的軌跡,亦步亦趨地走去。怎么斬斷龜當人強加在太陽人身上的桎梏?地球人的古代兵法和孔孟學說竟然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一部基于現(xiàn)實人類危機和人性憂患的奇譎之作
我們要追求怎樣的未來?社會應晉級至何種形態(tài)?
戰(zhàn)爭、瘟疫、貪欲、人心的猜疑……
以外星智慧生命的宏大想象,反觀自身,呈現(xiàn)飽滿哲學蘊含
哲學寓言、想象神話和美的創(chuàng)造
——序李門《神秘逝者的諍言》
李一鳴
一
有誰還認為科幻文學就是純粹展示科學浪漫幻想、敘寫科學奇跡的文學體式么?
事實上,目前公認的世界文學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說,瑪麗·雪萊夫人于1818年創(chuàng)作的《弗蘭肯斯坦》,就不是一部單純描繪科學幻想的作品。其蘊含的對于科學與倫理、人性與理性關(guān)系的思考,乃是它的黃金內(nèi)核,也是這部名作符采彪炳、暉麗灼爍之所在。
科幻小說的誕生,與十九世紀人類進入以科學技術(shù)革命為主導的時代密切相關(guān)。英國工業(yè)革命的興起和達爾文進化論的建立,開創(chuàng)了科幻小說的濫觴。二十世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與理論的問世,帶來科幻小說的勃發(fā);核裂變、宇宙航行、電子計算機等科學技術(shù)的飛躍發(fā)展,加速了科幻小說的繁榮。新世紀以來,航天科技、量子力學、人工智能、5G通信、生物基因、區(qū)塊鏈等尖端技術(shù)的蓬勃發(fā)展,更為科幻小說開辟了無限空間。
當下對于科幻小說,有“硬”“軟”兩分。所謂硬科幻,就是以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天文學等“硬科學”(自然科學)為基礎,以科技或科學猜想推動情節(jié)進展的科幻作品;而軟科幻,則被認為是情節(jié)和題材聚焦于“軟科學”(人文科學)的科幻小說。實際上,優(yōu)秀科幻文學作品大多兼具“硬”與“軟”兩種要素,難以嚴格以兩分法區(qū)分。但以科學元素助推科學幻想,以科學的可信性、科幻的預言性賦能科技與社會發(fā)展,則是優(yōu)秀科幻小說的共同特征。
2015年,憑借科幻小說《三體》獲得第七十三屆世界科幻小說大會“雨果獎”的劉慈欣曾斷言,歷史上很多大國崛起的過程,都伴隨一種大規(guī)模的“科幻事件”,也就是把超現(xiàn)實的科幻想象變?yōu)楝F(xiàn)實的活動。可見,科幻的意義遠遠超越了文學范疇,它深刻影響了人類社會的思維方式和現(xiàn)實生活。
李門先生是當代文壇一位資深的知名作家,曾出版現(xiàn)實主義小說《情蕩紅塵》《有情無情》、“聊齋”體小說《幽都志異》及紀實文學《椰林下的足跡》《椰林輕輕述說》《足音》等多部作品。而這次,令人難以想象的是,他以八十高齡創(chuàng)作的長篇科幻小說《神秘逝者的諍言》,書寫出似乎“八〇后”才有的澎湃激蕩、逸興飛揚,為人們描繪了一個神奇獨特的藝術(shù)世界,引領讀者抵達慣常生活中難以想象和抵達的世界,其所呈現(xiàn)的深厚飽滿的哲學蘊涵、奇異詭譎的宏大想象、卓絕群倫的美學創(chuàng)造,給讀者帶來了“震驚體驗”,為當代科幻小說寫作創(chuàng)設了新高度新境界。
二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說,“小說就是形象化了的哲學”。哲學是什么?在中國當代哲學家馮友蘭看來,哲學就是宇宙論、人生論、方法論。哲學是對終極問題的思考,關(guān)乎宇宙,關(guān)乎人生,關(guān)乎人文。宇宙何其大也,從時間上講,無始無終;從空間上看,無邊無際。2015年9月14日5時50分45秒,美國科學家探測到后來被命名為GW150914的引力波,此次引力波是由兩個黑洞合并引發(fā),經(jīng)13億光年的漫長傳播最終抵達地球。1光年大約9.5萬億公里,普通民航飛過1光年的距離需要120萬年。13億光年何其遙遠!《神秘逝者的諍言》借小說中人物塔娥之口,極言宇宙時空之廣袤無際:“你們所在的銀河系,是宇宙中這幾千億個星系中的一個,而太陽系則是銀河系中的一個小星系!薄按蠹s五十億年前,銀河系發(fā)生了一次超新星大爆炸,太陽誕生了!又過了大約六億年,圍繞著太陽轉(zhuǎn)動的地球等幾大行星誕生了!再接著便是地球生命、地球生物的相繼誕生,這個過程大約經(jīng)歷了十二億年左右!币源苏軐W視野俯瞰地球、回望人類,眼光自會不同。這也正如柏拉圖在其哲學名著《斐多》中的奇妙設想:大地上的空氣實際上也是一種海洋,我們在空氣的底部,就像魚在海底一樣。在空氣上面還有更高的世界,那個世界上的人看我們,就像我們看魚一樣。其中的哲學蘊涵,何嘗不是“科幻”語境反射的宇宙觀、世界觀。
長篇科幻小說《神秘逝者的諍言》,不僅探索人類與宇宙的關(guān)系,更重要的是充滿對人類處境和未來命運的觀照,其核心理念是孜孜求索事關(guān)人類的大問題:“人類要追求的是怎樣的未來?”“人類社會應是怎樣的社會?”小說提供了一個與已知世界迥然不同的另一幻想的世界,進而回返重新打量這個已知的世界。小說塑造了科學和社會發(fā)展均達極頂?shù)南愕侨,與香登人形體相同的太陽人,殘暴、好斗、貪婪、恃強凌弱掌控了太陽人的龜當人。如何拯救太陽人?怎么斬斷龜當人強加在太陽人身上的桎梏?龜當、地球、香登三個星體之間合縱連橫,風云變幻;香登人、龜當人和太陽人,各自依仗擁有的“絕殺”“旋風狡毒”“古代兵法和孔孟學說”等絕招,演出了波詭云譎、撲朔迷離的爭斗故事。最終香登人與地球人中的佼佼者合作,取得了來之不易的勝利。小說展示的是一個幻想的世界,是一場基于現(xiàn)實人類危機和人性憂患的思想試驗,是面對人類在矛盾的枷鎖中呻吟,從而把科幻作為一種方法,以對過去和未來的想象,打破枷鎖,改變現(xiàn)實,探索“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們是誰”這一亙古不變的人類命題,把美好未來展示給人們的科幻書寫,指向的是追求和平、共享共贏、命運共體、制止戰(zhàn)爭的人類良知和倫理秩序,體現(xiàn)了寓言化哲學的品質(zhì)。
三
科幻小說的核心競爭力是科幻想象力。就如美國文化批評家萊斯利·菲德勒所說:“科幻小說是啟示的夢想”,“是超越或改變?nèi)祟惖纳裨挕薄?苹眯≌f本然具有“科學”“幻想”的內(nèi)質(zhì)!翱茖W”面向的是科學知識,尤其是前沿甚至未解的科學理論;“幻想”注重的是場景的奇幻性、技術(shù)的陌生化。缺乏“科學”的幻想,是胡思亂想、怪力亂神;失卻“幻想”的科幻是科學論文、科普作品。日本學者武田雅哉與林久之關(guān)于科幻小說是“一種充滿著假裝是科學性或科學的‘驚險感’而令人感到陶醉的故事類型”的論述,庶幾契合科幻小說的本質(zhì)屬性。
《神秘逝者的諍言》中的故事既是當今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縮影,也是夢幻理想、神話世界的一種展示。作者將科幻元素天衣無縫地融入到作品立意、人物塑造、情節(jié)設置、細節(jié)刻畫之中。萬變巨型飛船、“飛鷹”等各類探索宇宙的飛行航器,“宇宙真視圖”、星際導航儀、“時空翹曲推進器”、“星際語言譯音器”等諸類穿越駕馭時空的航天工具,供餐器、“救難神器”、“神鼠”穿地機等神奇物體,無不微妙在智、觸類而長、玄同陰陽、巧奪造化。
且看小說中參觀“香登生育基地”一節(jié),細致描繪了培育增智幼童的奇幻過程:“一名幼童仰臥在一臺搖籃似的小床上,一動不動,似已進入沉睡狀態(tài)。當幼童身體被放大后,那幼童的全身影像立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縱橫交錯的大小血管,如一道道紅色的河水或溪流,清晰地顯露了出來。紅色的血液,正在或直或彎或粗或細的管內(nèi)汩汩地奔涌著、流淌著——似江河中的湍流一般;巨拳般大小的一枚紅色心臟,正在怦怦地跳動,那聲音如擂鼓般震響。一只爬蟲狀的東西伸出兩只細爪,將一小片雖已放大卻仍比芝麻還小的薄片擒住,像一葉小舟沿著這血液江河順流而去,流經(jīng)若干河彎和迂折水道后,這小舟終于駛?cè)肓四X部,駛進了微血管,在腦中的一個部位停下,細爪輕壓幾下,那枚微小薄片便穩(wěn)穩(wěn)地固定了。然后,那只運載薄片的爬蟲折轉(zhuǎn)方向,沿著來時的這條洶涌奔騰的紅色江河逆流而返……如此微小的薄片,僅有發(fā)絲的千分之一,可它卻有著大海般的內(nèi)涵。語言、文字、數(shù)學、天文、地理以及有關(guān)香登、香登人、‘生靈之父’的初級信息,幾乎全在其中而無所不包啊。當這名幼童在睡夢中香甜地度過了幾個小時后,當這枚微小薄片在腦細胞內(nèi)與記憶圖譜融為一體的那一刻,嗨,這名兒童第一階段的教育就大功告成了!”這種建立在科學前沿思索基礎上的幻想呈現(xiàn),不僅觸及了人類集體夢想的神經(jīng)中樞,而且極大解放了人類機體中深藏的幻想基因,在讀者心靈中產(chǎn)生巨大震撼力與驚奇感,流動出技術(shù)物化之美、幻化想象之美。
四
科幻文學,不僅包含“科學”和“幻想”,而且須臾不可舍去的另一重要元素是“文學”。離開“文學性”的“科幻”是難以想象的。
李門先生對此有著獨立的思考:“科幻小說究竟應該以科幻元素為主還是以小說元素為主?或者科幻元素與小說元素同等并列?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千人有千人的看法。我個人的想法是,顧名思義,科幻小說即‘科幻的小說’。也就是說,科幻小說也是小說,它應該具有小說的特質(zhì),它被稱為‘科幻小說’,只不過因為它是具有科幻元素的小說而已!笨芍^一語中的。
“立意是小說的靈魂,人物是小說的主體,情節(jié)是小說的骨架,細節(jié)是小說的生命,語言是小說的風采!边@是李門科幻美學的“知”與“言”,也是先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的“工”與“行”!渡衩厥耪叩恼娧浴房胺Q一部具有精妙文學性的科幻小說,無論其結(jié)構(gòu)之美、敘事之魅、語言之變,還是人物塑造、意象凝造、氛圍營造,都令人嘆為觀止。
以人物塑造論,小說對于歐陽哲、姚仁禮、陳東方、塔娥、塔翎、山本野覺、加布里爾、賈志飛、阮明俊等十數(shù)個人物形象,既呈現(xiàn)鮮明肖像特征,又呈現(xiàn)不同神態(tài)特點;既注重動作刻畫,又注重心理描寫;既有環(huán)境襯托,又不辭細節(jié)描畫,亦不乏跌宕起伏情節(jié)的鋪設。人物形象可謂有血有肉、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以語言和敘事論,更顯出作者駕馭語言、從容敘事的非凡功力。在描述萬變巨型飛船進入黑洞的情形時,作者妙筆生花,揮灑自如:“此刻的萬變巨型飛船,已嬗變?yōu)橐粋小小的球體,渾圓的,灰色的,酷似一顆小鋼球。混跡在一片朣朦混沌之中的它,一邊猛烈地翻滾,一邊朝著無底深淵飛速地墜落,墜落,墜落……這情景,恰如一粒被龍卷風卷上高空的堅果,一忽兒被旋流卷入風渦中心,讓發(fā)狂的風牙磕碰、揉搓與撕咬,但因堅殼庇護,當龍卷風發(fā)泄殆盡時,它所觸及的樹木、房舍、船只、車輛等等一切已被一一摧毀,而這粒堅果卻完好無損;亦如一臺巨型攪拌機,當接通電源后,即飛速地旋轉(zhuǎn)起來。它產(chǎn)生的力量無堅不摧,無論多么堅硬的沙子、鐵片、木屑,都會被它的利牙與旋轉(zhuǎn)之力撕得粉碎。但其中一粒圓圓的、如芝麻般大小的小鋼球,卻安然無恙。斷電之后,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仍是那粒完好無損的小東西……”“它一直在旋風式地加速墜落。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猛烈,那小小的鋼球也越來越小,直至無影無蹤。剩下的是一片朦朧中的混濁與致密,以及絞動、翻卷、摩擦、擠壓和超強力的碰撞。而那粒小鋼球,并未永遠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之中,時而隱沒,時而再現(xiàn)。但無論何時,看起來它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廣袤沙漠中的一粒沙子——這粒沙子,無論暴風將它吹到哪里,也無論它撞上什么,但它始終存在于沙灘之中,當風平浪靜而日光普照時,它依然存在于那里,依然露出閃閃發(fā)光的身影!边@段描繪,有形有聲,有動有靜,有虛有實,有色有體,可聞可睹,美輪美奐,真是形神俱備、聯(lián)翩新奇、出神入化、瑰麗奇絕;其句子或長或短,或駢或散,或雅或俗,或急或緩,既有文言文的典雅凝練,又有白話文的清麗流暢,可謂元氣淋漓,動態(tài)萬千。至于白描、夸張、比喻、擬人、對偶、排比、渲染、層遞等藝術(shù)手法的運用,更是爐火純青,窮盡修辭,達到隨心所欲、妙不可言之境地。
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言,或才是面對《神秘逝者的諍言》這一美的創(chuàng)造最好的序言?
一嘆!
歐陽哲怎么也沒想到,他今天的出行,便是和家人的永訣。更沒想到,在無任何預感的情形下,他遁入了一個僅在夢幻中浮現(xiàn)過的奇地,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這日清晨,小鳥兒悅耳的叫聲把他從睡夢中喚醒。一骨碌翻起身來,驚訝地朝窗外四處張望,卻什么都沒有。這個叫“石峰”的山區(qū)小縣城,已幾年未見鳥兒飛翔,也未聞鳥雀的歡鳴了。
幻覺,全是幻覺。他沒多加思索,也沒感覺有什么異樣,更沒覺得這會是一個特別的征兆。
“不過,也好,”他想,“真的應該起床了!比涨,他與好友陳東方相約,一起去城郊那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山村,看望他們共同的忘年交朋友——姚仁禮,一位博覽“四書”“五經(jīng)”、精通孔孟學說,而今賦閑在家的退休中學教師。按照約定,他們在城西的一處路口會合后,便一同朝著那片熹微的晨光出發(fā)了。
陳東方提在手上的是幾個肉包、饅頭和米糕。那時購買米面食品,錢與糧票缺一不可,這三樣食物,他是在自己生活也較為艱困的情形下購買的。此時仍有余溫,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歐陽哲帶來的是三塊古巴褐糖、半斤紫色花生米、一小瓶高粱白酒。這些東西,若在正常年份,肯定是不配稱為“禮物”的,看望忘年交好友,送去這樣不倫不類的東西,一定會成為笑柄,或認定送禮者神經(jīng)出了毛病。但當下,它們卻是難得的奇物、保命的食品,若被他人撞見,一定會聚焦在虎視眈眈的目光之下,境地相當危險。因此,出發(fā)前被嚴實包裹后,還套上了一只殘破的布袋。
這是饑饉歲月中的一個秋日。
通往城郊的沙石公路上,出奇的靜寧。滿天的朝霞,染紅了大地上的萬物,山、水、石、木、竹林與瓦舍,一切都幻化成了神秘莫測的曙紅色。沒有風,空氣悶郁,行人、車輛極少。走了許久,才看見一駕馬車在公路上吱嘎吱嘎地走著。拉車的黃色瘦馬,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怎么也不肯繼續(xù)向前。駕車老者呵斥著,揚起竹鞭上下晃動,但始終沒有打下去。有時候,可瞧見一兩個面色焦黃且浮腫的路人,也偶見饑者倒下,不過誰也沒去理會,連斜也沒斜上一眼……呈于眼底的這些司空見慣的情境,無不籠罩于那漫天的紅色之下。
其實,歐陽哲、陳東方的這次行程也是極其不易的。他們好不容易從自己微薄的供應中,擠出來這么點兒東西?墒,他們必須去。這位忘年交好友退休前,經(jīng)常與他們晤面,每次總覺時間甚短。而今久違,還聽說他身體近況不佳,已相約多次,這次再不踐約,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
此時,那汪浩蕩的紅色正在徐徐地變淡變淺,須臾間,紅色已不見了蹤影?罩杏辛孙L,出現(xiàn)了緩動的烏云。淡墨色的流云,時而像奔馬,時而似游龍,時而如一只正在編織天網(wǎng)的巨型蜘蛛,但轉(zhuǎn)瞬即逝,蒙太奇般地幻化著形體。緩步前行的兩人,額腦、頸項與背脊熱汗?jié)B出,有些輕飄,有點兒迷茫。
從縣城到那里,原本只有半小時路程,兩人卻走了一個鐘頭還沒到達。他們體內(nèi)的細胞處于半饑餓狀態(tài),體力早已下降,步行起來并不輕松,而內(nèi)心深處卻是愉悅的。他們沒去多想那滿天的朝霞,那紅色,那風,那烏云,也未去想這些自然景象會預示著什么。只是這么不急不緩地走著,邊走邊談。談姚仁禮,也談他們自己。三個人,一老兩少,興趣各不相同,也許正是這樣,才互為補充,成了忘年交,建立了超越泛泛之交的友誼。究竟是怎么相識、相交并延續(xù)至今的呢?連他們自己也沒法用三言兩語講清楚。但他們對彼此的情況卻了如指掌——
一個是薄嘴唇、淺胡須、瘦高微駝的姚仁禮。眼雖小卻目光炯然,面清癯但膚色有光。一副黑邊眼鏡,一腔山東口音,組合出一副儒雅學者模樣。他博覽“四書”“五經(jīng)”、精通孔孟學說,講臺上不時引用孔子語錄,來上一句“孔夫子如是說”之類絕妙引言,因而贏得了學生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稱他為“姚夫子”。當然,也引來忌恨。“姚余孽”(即封建殘渣余孽之意)的外號在暗中流傳——除了他自己,幾乎無人不知。
另外兩人也是各有志趣。雖年齡都在二十七八上下,喜愛卻風馬牛不相及。歐陽哲是一名飛碟愛好者。他五官端勻,大眼、劍眉、挺鼻,一副電影名星身段,被譽為“石峰縣城第一俊男”。他閱讀飛碟資料,搜集外星人信息,樂此不疲;說UFO怪象,講“天外來客”奇聞,津津樂道。故事一個接著一個,渲染得活靈活現(xiàn),仿佛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有人愛聽,也有人厭聽。愛聽者夸此人風趣、知識廣博,厭聽者說他不務正業(yè)、胡編亂造、蠱惑人心,干脆叫他“歐陽癲”。陳東方則是一名文學愛好者,國字臉形,頰多雀斑,雙眉濃黑,體壯嘴闊。超強記憶力是他的獨特天賦,他在心中默寫過的日記,多年后仍可將其一字不漏地復原出來。
如此興致、性格、年齡差異甚大的三個人,在石峰縣城舉辦的一次名為“各顯神通”的擂臺大會上相遇了——在那個年代,是經(jīng)常舉辦這類打擂臺活動的,如“水稻畝產(chǎn)萬斤競賽”擂臺、“農(nóng)民詩人即興作詩比賽”擂臺,等等——此次擂臺大會的參加者,每人的時限是十分鐘。姚仁禮背誦孔孟語錄,如行云流水,一口氣背了五十來條,讓在場千余觀眾眼眸發(fā)亮,驚嘆聲迭起。歐陽哲在十分鐘內(nèi)講完五個外星人故事,全場鴉雀無聲,聽眾張口結(jié)舌,他離開擂臺許久,人們?nèi)晕椿剡^神來,呆呆地將目光定格在他站立的那個位置上。陳東方背誦自己五年前默寫的數(shù)則日記,都是讀高中時發(fā)生的事情,年、月、日、時、事件、人物,清清楚楚,一字不差。觀摩者中的多人是他那時的同學,當“復原”表演一結(jié)束,雷鳴般的掌聲便響了起來……“各顯神通”擂臺大會閉幕時,三人相約小聚,此后又不時相聚,因而結(jié)下忘年交。
沿村道迤邐而行的歐陽哲、陳東方,就這么講述著過去的事情,還不時仰頭看看天空。那烏云仍未散去,仍在空中緩移,但風色正變,移速似已加快。一塊彤云正在穿云破霧,攪擾了一片長空。有了風,風中輕浮著霧氣。風與霧結(jié)伴而動,使天色慢慢地朦朧迷茫。他倆已遠遠地看到了姚仁禮。他站立在村口,手中提著一只白色茶壺。
兩人加快腳步,很快來到姚仁禮面前。
握手、問候,在三人中熱烈激情地進行著。清癯瘦削、背微駝、一腔山東口音的姚仁禮,那雙小眼內(nèi)已有些許淚痕。仍戴著一副墨邊眼鏡的他,儒雅學者風采未變。他不住地說:“別來無恙乎?別來無恙乎?”另二人也不停地回答:“還好,還好;钪秃谩!
“還是去那個久違的舊地吧!币θ识Y指著身后青㭎林邊的一礅豎石說——這礅如桌狀的天然遺石,下斜而上平,又緊依林邊,是個聚會聊天的好去處。姚仁禮在前,歐陽哲、陳東方殿后,一行三人朝著那個曾多次相聚的幽地走去。準備在那兒飲酒、喝茶、吃美食,悠閑而愉快地度過一日。但是,當三人將自己手中的東西擺放在桌面時,一名身魁肉壯、眉斜眼突的年輕人從林中沖出,他手握警棍,眼露兇光,臂佩黃色袖套,徑直而快捷地朝著他們大步走了過來。
猛抬頭,姚仁禮吃驚不。捍巳诵召Z名志飛,是大隊“巡邏辦”巡邏員,一個話必稱“階級”、語不離“斗爭”的胡攪蠻纏者。遇上他,今日聚會成否難定,就試著委曲求全吧。于是上前含笑說:“友人自縣城來,備有薄酒淡茶,不如一起相聚吧!
賈志飛并未理睬姚仁禮。乜斜了一眼石桌上的食物,面向歐陽哲、陳東方,一副公事公辦神態(tài):“這些全是當前緊俏物資,它們的來歷和你們的來歷都可疑。走吧,跟我走一趟!”說著,將警棍指向一條通往村中的斜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