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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神
這是一軸呈現(xiàn)潮汕平原近代歷史變遷、人們精神嬗變的藝術長卷,作品以兩次鴉片戰(zhàn)爭為主要背景,跨度六十多年,憑借人神鬼的多重視角,探索潮汕人的靈魂家園乃至于中華民族的精神皈依。小說以樟樹埠崛起與沒落為主線,著力描寫了主人公陳鶴壽為代表的潮汕商人、商幫的命運與傳奇。主人公逃亡途中拐走“表妹”,販賣“鬼火燈籠”,當過走鄉(xiāng)藥郎,經(jīng)歷了疍民、畬族和潮州人三個族群由沖突走向融合的艱難歷程。造巨舟、遇風潮、上花艇,下南洋、救海賊、創(chuàng)船行、與神一戰(zhàn),同行傾軋,埠權易手……太平天國運動風起云涌,鴉片戰(zhàn)爭再度爆發(fā),汕頭開埠,火輪壟斷洋貨傾銷,父子反目兄弟突圍,國仇家恨恩怨纏綿,老一代潮商悄然沉落,新一代潮商向海而生,潮起東南,龍行天下。
獨特的構思,魔幻的視角,深邃的思想,復雜的人性,色彩瑰麗的風土人情,悲壯開闊的時代背景,真實的歷史事件,詭異的草莽傳奇,共同構筑起人神鬼共處、血肉交融、動人心魄的神奇天地。
厚圃,原名陳宇,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廣東澄海,現(xiàn)居深圳。著有長篇小說《結(jié)發(fā)》《我們走在大路上》,小說集《契闊》《只有死魚才順流而下》,隨筆集《草木人心》等,曾獲臺灣聯(lián)合文學獎、廣東省青年文學獎、廣東省小說獎、“嶺南文學新實力十家”稱號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第一章 鬼迷心竅 /001 第二章 他鄉(xiāng)故鄉(xiāng) /011 潮州花燈 /011 踏食 /021 青草藥 /032 魚飯 /040 鬼火燈籠 /047 斗笠屋 /056 叫魂 /064 春歸堂 /075 第三章 國王下山 /089 第四章 樟樹開花 /097 御賜桌裙 /097 水手 /109 巨舟 /119 落胎 /138 煮芋頭 /146 海風潮 /156 老爺生 /169 花娘花艇 /179 問死鬼 /189 平安批 /201 第五章 海國安瀾 /217 第六章 仙人翻冊 /225 福音 /225 大饑荒 /236 咬狼 /246 棘心 /258 食桌 /268 生死別 /278 野種 /288 思鄉(xiāng)癥 /298 盡膳盡美 /312 白色棧房 /325 三桿帆 /334 第七章 鬼迷心竅 /352 第八章 過番之歌 /362 四點金 /362 猴子撈月 /377 大菜契約 /389 營火帝 /403 烏塗嶼 /414 金鉤大王 /424 三蓑 /433 甲寅之亂 /449 宣戰(zhàn)書 /457 第九章 國王下山 /470 第十章 山海雄鎮(zhèn) /479 三把火 /479 大鬧熱 /491 手人 /501 與神一戰(zhàn) /509 鶴隨日舞 /518 沉舟 /530 英雄漢 /541 南澳島 /552 斗戲 /558 耳光響亮 /572 第十一章 海國安瀾 /578 第十二章 百鳥朝鳳 /585 做四句 /585 福潮教堂 /595 名門逆子 /606 冬節(jié)丸 /618 汕頭埠 /633 繁盛里 /644 老爺須 /656 壽終 /667 第十三章 鬼迷心竅 /672 第一章 鬼迷心竅
倒退六十年,桑田滾回娘胎,弟弟浩云不得不耐著性子排隊,樟樹埠的八街六社、高檣巨艦、水閘貨棧、神廟前的人山人海,就像被下了魔咒,隱匿于天地的巨幕之后,那些亂七八糟的喧響也都一股腦兒流回大地,如無數(shù)溪流消失于荒漠之中。一切似乎又回到萬古洪荒的初始狀態(tài):寂寞、饑渴、病痛、貧瘠、瘟疫、瘴氣重新包圍了這片三角洲,蚊蠅成災蛇蝎出沒,大群大群的白鸛貼著灘涂野地低飛,黑壓壓的老鴰起起落落啄食著巨獸腐肉,長草繁花如野火般燒得滿山爛漫,老樟古榕在風里搖蕩著泥淖濕地蒸騰出來的惡臭,天光云影急遽飛逝,山川原野忽明忽暗…… 十郎啊,你從時光的這頭奔回那頭!滔滔白浪般卷起的胡須黑了短了細了,腰桿如桅直了壯了硬了,飽飽的氣血再次注入干枯癟塌的肌肉,身體像升起的風帆呼呼鼓脹,烏煙似的長發(fā)在腦后飛舞繚繞。你那“假表妹”暖玉像被吹了口仙氣,胸脯豐滿了屁股圓實了,褶皺的臉光潔了細潤了,眉眼間多了幾分新媳婦才有的機靈與羞澀。 江灣變得荒涼開闊,鐮刀鋤頭輕了,短針長線活了,周遭的東西觸手可及,一個嶄新野性、瑰麗多刺的天地猶如畫卷徐徐打開…… 我的夫君呀,別躲在門外了,快來大殿吧,省得我要抬高嗓門。也就昨天,冥府的判官騎著高大的異獸,沖開由無數(shù)蝙蝠和烏鴉組成的重重帷幕駕臨神廟,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回去接受審判,隨業(yè)受報。他說你的陽壽已盡,我再無拖延下去的道理。 判官口氣威嚴不容抗辯,臨走時卻丟給我一只小瓶子,一縷陰風捎來了他的勸告:“喝了它吧,你就自由!”我想都沒想就把它扔出去,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你,不等到你老娘我哪兒也不去! 今晚我真的沒喝多!十郎,我最討厭別人這么啰里吧唆了。就像那個愛管閑事的天妃娘娘,還有那個鬼鬼祟祟的三山國王,老是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我才懶得理他們。你也真是,咱倆又不是頭一天認識,我怎么可能喝高呢?不就涮了下口嘛。你忘了?我外公可是開酒坊的,平原上有哪個酒鬼沒喝過他老人家釀的“蓮花白”?我一歲時從高處跌下,連神醫(yī)都說骨頭碎裂無力回天,我外公二話不說將我拎起來丟進酒池,從此后酒液就浸透了我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我血管里流的是酒,肌肉里吸的也是酒,莫非你真忘了?洞房花燭夜你揭開我的紅蓋頭,嘴對嘴給我的不也是一口酒?你說這叫“相濡以酒”。溫熱的酒從你的唇浸潤著我的唇,從你的嘴滑進我的嘴,又從我的嘴吸進你的嘴,你抱著我沖撞翻滾戰(zhàn)栗,烈酒的辛辣醇香就從你我的唇齒、皮膚、毛發(fā)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咱倆就像整個兒掉進這甘醇圓潤、無邊無盡的波里浪里,任由幻覺引領著我們突圍、翱翔。 我哪里醉了?你要是覺得我神神道道,那是因為我沉迷于過去。你帶給我的那些瑣瑣碎碎的往事啊,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今天,就剛剛……冤家啊,要是沒有這些回憶,我就沒有了你。要是沒有了你,我還不如一株小草,一縷青煙。好好好,我嘮叨,我偏執(zhí),我倔強,我神經(jīng),我愚蠢,我膽大,我逞能,我胡攪蠻纏,我口是心非,我自欺欺人,我執(zhí)迷不悟……可是我的負心賊,我最敬重的男人最癡迷的好漢,我陰道里的游子眼皮底下的淚滴心口的創(chuàng)痛酒后的污垢子宮里的播種者,我的鰥夫我的冤家我的庇護者我的無情郎我的眼中釘肉中刺我短暫一生的終結(jié)者,整整一個甲子,如果我不把自己灌迷糊,你叫我如何孤零零地熬過這漫長的等待?你叫我如何去面對你的新歡新愛?又如何去面對我自己? 你問我是誰?呵呵,我的名字曾沾滿了煙草味的口水,在你的唇齒間吞吞吐吐;我的名字也曾衍生過無數(shù)肉麻的卿卿我我,蝴蝶般地在你的唇邊飛舞?上疫沒來得及逮住那些鮮麗多彩的幻象,它們已經(jīng)化成了灰燼化作了塵埃。我埋怨過自己福薄,也慶幸過自己命短,一個姿娘(女人)能在皺紋未深、青絲未白、乳房尚未松垂之時留在愛人的記憶里,那是多大的幸運。 不管你承不承認,十郎,我是你生命里的一部分,孤獨的那個部分,而你,卻是我生命的全部。咱倆早就無法分開了,就像無法跟過去分開一樣。 是啊是啊,我也問過自己我是誰。我是這世間的一粒塵埃,一道真氣,一顆水滴。我是一尾流星,一陣風,一坨冰雹,一綹雨絲。我是一道閃電,一聲驚雷,一抹亮光,一道暗影,是來去無蹤的無形之物,我可以分裂成無數(shù)的微粒,也可以凝聚成透明的物質(zhì),我可以隨風起舞,也可以順著時光沉浮。我可以隨意舒展“玉體”自由呼吸,像鳥一樣飛掠萬里長空,將殘留的酒氣還有深深的憂慮播撒于云海之間。我是時間長河冒出的泡沫花兒,是滄海一粟,是樟樹埠俯仰枯榮的見證者,是潮汕平原的守護神。我是酒鬼,是孤魂,是你的新娘!
六十六年前,一道血光將我送往陰陽邊界。鄉(xiāng)人一直將難產(chǎn)視為兇死,你將我草草埋葬時連“腳尾燈”也來不及點亮。無邊的黑暗倏忽而至,我尾隨著幾條鬼魂惶惶然去了冥府。在昏天黑地的地獄里聽了近兩年的哭號慘叫,我更加想念你,痛惜那段才開始就倉促結(jié)束的美好,尤其是想到臨終時你跟我的約定:“下輩子后會有期”,淚珠兒就滾出來,恨不得馬上回到你身邊。中元節(jié)開地獄門,我發(fā)誓要去一趟潮州府城。我心情沉重、身體輕盈,沿著韓江溯流而上,拋下后面的千般呼喚萬般責難,來到那座三山環(huán)抱、一江瀠繞的古城,飛過七層八面的涸溪塔,掠過老鴉洲上的鳳凰臺,在咱倆第一次相遇的湘子橋上空盤桓良久之后,我飛得更高,將這城內(nèi)的人間煙火全部納入眼中:夕陽西下,灰撲撲的屋脊屋瓦如長波細浪,大街曲巷交織如網(wǎng),家家戶戶燒著金箔銀紙,千盆萬盆火舌伸縮飛舞,金色紙灰滾滾浮起又滾滾落下……我正看得出神,一陣悠揚的樂聲渺渺升起,紅墻黃瓦的開元寺上空飄來無數(shù)魂魄,有法師敲響引鐘領著座下眾僧誦念各種咒語真言,一盤盤“施孤”的“面桃”和大米拋向四方。成群的餓鬼嗷嗷如虎狼一擁而上,白牙森森紅舌伸縮口水橫飛。在這張牙舞爪的背后,有個老鬼黯然躲避,我靠近一問,才知道他大限將至,再不去投胎就會灰飛煙滅。 “我原本打算找個無主的柴頭老爺(老爺,潮汕人對神的尊稱;柴頭老爺,泛指神偶)寄身,好讓黑白無常找不到,可惜晚矣!崩瞎淼脑捯幌掳盐掖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每個不甘心的鬼也都有自己的怨念。 灰暗的夜色層層鋪開,人們在自家門口點燃香枝,舞出通紅的線跡以祈求來年五谷豐登。韓江邊逐漸熱鬧起來,好心人放起“河燈”為鬼魂引路,成千上萬、挨挨擠擠的“蓮花船”匯成一大片壯麗的橘色光亮,被滔滔流水簇擁著漂向下游。我夾雜在無數(shù)的鬼魂中間追逐著那片閃閃發(fā)光的江流。十多天后我們抵達韓江下游的出?,冥府的獄卒拿著花名冊高聲點名,孤魂野鬼凄然作別,一個個隨著沉沒的蓮花船飄然離去……那樣子看上去不像去投生,而是墜入無底的 深淵。 從海口涌入的大風吹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淚流滿面,我在茫然中不斷地念叨著你的名字,十郎,我生怕再也見不到你!我倉皇地飛來飛去,只為了找到老鬼所說的“容身之所”。這時,一片灰白的沖積扇在我的眼皮底下豁然展開,似乎有個聲音在召喚我,我不及多想就一頭扎下去。 在這即將破曉的時刻,我頭朝下腳向上,白茫茫的大氣環(huán)繞四周,耳朵里灌滿了沙沙作響的氣流和呼嘯的風聲,心兒緊縮成一團,兩眼剛一睜開又趕緊閉上,丘陵黑坨坨的如牛糞,江灣更像一攤尿水,由韓江沙泥托起的三角洲好似一只蒼白的手掌,攤開來像要將我接住捏牢。 我張開雙手奮力扇動著身邊的大氣,我想揪一朵云彩好延緩這急遽俯沖的速度,可惜沒有用,只能任由自己像一顆雨滴或者一粒冰雹,砸穿隨著氣流急速飄移的輕云薄霧,向著荒蕪廣袤的大地墜落。地面越來越近,蒸騰的水汽中摻雜著糞便、精液、胃氣、熱汗、殘腐食物、動植物陳尸還有泥土的各種氣味,被水紋分割成細細的一格格的濁黑江水,像一整塊的地板朝著我倒栽的腦瓜撞擊過來。我聽見無數(shù)水鬼的歡呼聲,搶著要我替換他們好回去投胎。我聽見無數(shù)鳥獸蟲魚在吼喊吟唱,期待著我與它們長相廝守。我可不想成為一個無助的“叫替”的水鬼,也不愿成為因孤獨和饑餓而怪叫的小蟲,我急急地扭動脖子到處搜尋,有間棚屋如指甲大小的石子孤零零地撒落在江灣南岸。我想都沒想就飛了過去,那里就算貧窮簡陋,就算住著一個脾氣暴躁的酒鬼男人和一個只會詛咒的刻薄女人,總還是個家。對于孤魂野鬼來說,你永遠無法明白“家”的誘惑。 我一頭扎向鋪著厚厚干草葦葉的屋頂,還以為墜入柔軟幽深的江底。我發(fā)瘋地掙扎著,敞開喉嚨發(fā)出絕望的呼叫,等待著冰涼的液體填進身體里的每一道縫隙。奇怪,天地靜止萬籟俱寂。 我鉆進了一方紋路清晰、堅硬無比的物件里,有什么東西拘得我動彈不得。我驚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氣,咳嗽,罵娘,哇哇大哭,就像撿回一條命。一陣濃濃的樟腦味總算讓我穩(wěn)住神兒,我再次感受到四周致密的紋理夾擠著我,如貼身的甲胄那樣硬邦邦的很不舒服。我罵了句粗話,又安慰自己,這也許就是他媽的天意,先像條蟲兒寄生下來再說。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天,當晨曦水樣般汪進來,一陣似曾相識的喘息把我驚醒。木床的響聲愈來愈急,伴隨著陌生姿娘的哼哼唧唧。我以為還在夢里就使勁地眨巴眼睛,冤家啊,那一刻我寧愿自己又瞎又聾,那個山一樣壓著姿娘仔(姑娘)的男人居然就是你!從此后我不得不反反復復地接受這種噩夢般的折磨。一聽到你和你那姿娘人纏綿著發(fā)出不堪入耳的聲音,我就像聽見地獄深處的鬼哭狼嚎一樣抓狂,那光潔的乳房,結(jié)實的大腿,嬌艷的紅唇,迷離的眼神,還有才洗過的鮮亮柔軟的秀發(fā),本該是我的,由我來給你!而你饑渴的眼神、挺突的鼻尖、狂野的嘴唇、無處不至的大手還有那撬得動石磙的硬家伙,也都應當完完全全屬于我! 你這個無賴,騙子,通緝犯,強奸犯,臭流氓,你騙了我又騙了這個憨姿娘。當你將她壓在身子底下,我像狗一樣朝著你狂吠,你這負心漢,你會卡斷她的脖子的,你看她的氣都快接不上來臉紅得像燈籠,你看她細弱的腰身快要被你粗壯的身坯壓斷了你這個薄情郎……每次你想來就來,像個粗魯?shù)那f稼漢將她當袋米粟扛在肩上或者夾在腋下,那個憨姿娘卻甘心成為你胯下的玩物。而我,只能躲在一旁落寞地撫摸自己的乳房,腿側(cè),陰部,屁股……可摸到的只有這粗硬冰涼的木頭疙瘩。這難道就是老天對我躲避投胎的懲罰? 告訴我吧十郎,是什么讓你翻臉如翻書、變心如變天?是受了我胎死腹中的刺激呢,還是被我難產(chǎn)時猙獰的表情驚到了?你到底是風流成性,還是一時的寂寞無聊?虧我還冒死滿世界尋你,你卻撒著歡兒摟著別的姿娘人親嘴撕扯。 也就從那天起,我一門心思要讓你的這個憨姿娘,這個小騷貨,這個小婊子滾蛋,打哪來滾哪去。十郎啊,我發(fā)誓要用最清澈的淚水洗凈她的眼,讓她看清你的薄情寡義。我還要扒開自己的胸膛把那顆熱烈跳動的心掏出來給她看,讓她知道我是誰你又是誰,她永遠也休想替代我! 我看戲一樣看著你們分分合合,我嘲笑你們詛咒你們,可是老天爺啊,這“因果”到底是個什么鬼?我本來想讓你的憨姿娘重蹈我的覆轍,到頭來卻伸出溫熱的舌尖替她舔去血污,還用黑色的蛤蟆肝白色的蜘蛛卵囊舂成藥膏,涂抹在她心口的淤紫處幫她消炎鎮(zhèn)痛。
十郎啊,我離你這么近,卻又那么遠,我愛你這么深,可緣分卻又那么淺。我燥渴焦灼如貓爪撓心,一刻也停不下來,要不是這尊有名無實的柴頭老爺保護著我,我早就溺亡在自己的憤怒里。我不止一次地安慰自己,這柴頭老爺可是你專門為我而造的,它裹藏著你的深情,貯存著你的體溫,記憶著你掌心的紋路,它就是你你就是它,別人不懂,我還能不懂? 這尊外貌兇殘的神偶啊,我可沒少怪過它,它禁錮了我的魂魄我的生我的死我的愛我的恨我的悔。可我又眷戀著它,畢竟它給了我一個家,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避難所。當然要是沒有我,它也只是一塊破木頭,是我把它變成了神。其實它是不是神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有了它,你我之間的距離就不再是距離了,我不再是一塊你可以隨手扔掉的破抹布!不管那個小狐貍精如何花樣百出,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敬著我畏著我,就連你也不敢小瞧我。冤家,與其說你創(chuàng)造了神,還不如說你創(chuàng)造了我!我和這塊木頭疙瘩早就合二為一,沒人能分得清是它纏繞著我還是我纏繞著它,是它需要我還是我需要它,我和它這兩個孤獨無依的家伙注定要走到一起,注定要你情我愿,注定要血肉相連,不管是天妃娘娘還是三山國王,從此再也不敢小瞧我。而且啊,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你長得越來越像它。狡猾的家伙,你是有意照著自己未來的容貌刻的吧?所以啊,它就是你你就是它,而我也是它,真沒想到,咱們成了同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有它,這下看誰能將咱們分開! 在這神偶里,在這塊散發(fā)著樟腦氣味的木頭疙瘩深處,我一次次徘徊在陰陽之間。要想弄清你,我得先弄清這個人世間。每當更深夜靜,月盈月虧,我嘗試著捕捉塵凡的幻夢,并循著夢境的路徑去接近人們的靈魂,再拿來細細端詳。大多數(shù)時候,我不吃不喝,不眠不動,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沒有太陽也沒有星辰,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沒有你也沒有我,我一度忘了我是誰,只一遍一遍地順著所有人的聲音所有人的記憶,順著他們的血管和肌肉,爬進他們的心里腦里,我從他們每一次的呼吸里找尋答案,終于,人世間不再是我的藩籬,所有人的隱私,所有人的奧秘,還有所有人的生存之謎,都在我眼前徐徐打開,清晰如同一幅幅地圖,有山脈有河流有平原有洼地,世界之門從此打開,那是生之門,死之門,永恒之門……我順手拿起你用過的禿筆,一根一根地勾畫出他們也是你們交錯分岔的命運軌跡,曲曲折折的隱秘歷程,就像你們用各種文字和圖畫來想象神仙鬼怪的模樣和傳奇那樣。我之所以樂此不疲,并非為了證明自己的鬼斧神工,而是想要鑿通這陰陽的邊界,勘破人心的欲望,明明白白地知道你在想什么。 十郎啊,我知道你忘不了我,看看你堅持要把“水流神”供奉起來、把他吹上天去就知道了。村民們是有樣學樣,都把我尊為天帝的使者,山海的大神,“紅頭船”的庇護者,游子的守護神……只有我和你清楚,他們真正想要什么又需要什么。當你的吹捧如潮州弦絲樂般美妙地響起,當那些豬頭五牲銀錠香燭第一次堆滿供桌,我像被一道太強烈的光傷到眼睛那樣本能地往后縮。燈籠燭火的輝光,堆積如山的供品,匍匐的老少軀干,羞怯的眼神,熱誠的贊美,懇切的求告,輕柔的鼻息氣浪,悔過的淚花啜泣……一股腦兒化作自信注入了我的全身,隨著沸騰的熱血循環(huán)往復,我感覺到有股力量聚攏在我的肩胛處,像嫩芽拱開土壤長出葉子般的兩瓣,再迎風舒展變成毛茸茸的雪白翅膀。它們將我整個兒地抱住托起,再用力扇了扇,我像個赤身裸體的新生兒在感到一陣癢癢的溫暖的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塵埃的浮沉飛轉(zhuǎn)中冉冉上升,長期蜷曲的脊背仿佛得到了捋撫牽引節(jié)節(jié)抻直。我掙脫了木頭疙瘩離開了供桌,腦袋快要撞上雕梁畫棟的大殿頂部,那些由能工巧匠夜以繼日精心制作的浮雕彩塑彩繪——栩栩如生的麒麟獅子仙鶴喜鵲都在朝我殷勤地眨眼媚笑,透雕的花籃里花朵競放噴吐芳香,如意彩帶抽動起來揮舞起來發(fā)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我如雄鷹踞于懸崖那般佇立于廟宇的飛檐之上,一手扶著色彩斑斕的“嵌瓷”圓雕群像,一手撥開煙火燭油升起的蒙蒙薄霧。太陽沉落,周遭呈現(xiàn)出斂盡余暉的清亮,韓江如帶,平原一馬平川,不遠處便是煙波浩渺的大海。我收回目光擲向跪伏在供桌之下、蒲團之上的善男信女,還有那些擁塞在大殿之外的走廊天井風水池邊、前來“圓夢”的人們,用無形之手撫摸他們的頭頂,只為了從他們身上吸收蒸騰的贊美、熱情與希望。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時屋檐下有只小蝙蝠眼紅地問老蝙蝠:“木頭疙瘩多得是,為什么人們偏偏喜歡它?”老蝙蝠輕嘆一聲:“你忘了?它可是挨了千刀萬剮才有今日的模樣!” 十郎,我死水般的心湖又泛起了欲望的漣漪,降臨的權力和權威讓我渾身是勁,有那么些時日我竟忘了棲身于此的初心,也忘了世界的真實模樣,我和這塊木頭疙瘩一起,只接受奉承和贊美,只需要香火和迷信,其他的通通滾蛋。我們只想盡情享受這眼前的一切,因為我們是神!而你呢,當然是我們當之無愧的代言人。冤家,別怪我,有時候我真搞不清是你賦予了我們權力呢,還是我們給了你意旨?我是該謝你呢還是該恨你?當然更分不清是你成就了我們還是我們成就了你。有時吧,我覺得我才是你內(nèi)心真正的統(tǒng)治者,沒有我你啥也不是;可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不過是你掛在灶邊的那綹肥肉,煙熏火燎只為了延緩肉質(zhì)的腐爛,好長出更多肥白似雪的肉蛆(你們叫它肉筍),供你油炸后吃個滿嘴流油……我知道你要怪我瞎操心,明擺著,我離開了你我就不是我,你離開了我你也不是你,咱們都是對方的冤家,又都是彼此的信仰。其實你信不信我或者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了,有人信你我就行,就算你和那個小賤人搞出的什么“拖神”,就算有人把我從寶座上拽下來,將錦袍撕爛把胡須薅光我也沒有怨言,我愿意時時刻刻、無條件地寵著你,愛著你,就像你是我唯一的孥仔(孩子)。 都說歲月無情,十郎,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如嗜血的蝙蝠把你體內(nèi)的氣血精髓吸光,有意無意地把死亡隱喻的珠子撒向你蒼茫的暮年。你頭發(fā)胡須皆白,路走不穩(wěn)腰挺不直,胸膛干癟得像層夾板,可是你依然放不下這人世間活活潑潑的一切。就像你當初拼了命想要擁有一樣,現(xiàn)在你又拼了命想要守住,你想要守住財富,又想要守住人心,嘖嘖嘖,這也太貪了!不管你高不高興,我還是要說,無論你掌握了多少人的命運,擁有了多少金銀財寶,最終還不是像這老樟樹老榕樹結(jié)出的果兒那樣回落大地,在這限時的游戲里塵歸塵土歸土。想要世世代代被銘記被贊美,你要么變成一個傳說,要么變成一尊神,否則,精氣神也會隨著肉身的腐爛而消失,生前有多熱鬧,死后就有多寂寥!這人生,不就是一個虛幻的小圈圈?起點是終點,終點也是 起點。 十郎我的夫,今夜的月光真好,月亮又大又圓,正是咱倆團聚的好時候,別磨磨嘰嘰了,我知道你就坐在殿外的門檻上,正細細檢視著自己的一生,像扒拉著算盤珠子那樣加加減減來來回回?删湍銈兡屈c小心思小伎倆,怎么算計得過天算計得過地?醒醒吧十郎,你可知道天妃娘娘和三山國王都在驚訝地看著咱們,盡管他們自詡站得高望得遠,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可他們就是勘不破你我。其實啊,不管他們是鄙視還是戀慕,是后悔放過我一馬還是恨不得叫我立刻滾蛋,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因為我已經(jīng)等到了我想要的,那就是你,也只有你。 進來吧十郎,讓我看看你那被海風磨破的眼皮,還有像風浪中的白沫堆在胸前的胡子;進來吧冤家,讓咱倆十指相扣一起去面對判官的拷問和閻王的責罰,哪怕小鬼們用沸滾的巖漿把你我靈魂的罪污和前世留下的痕跡通通焚毀,哪怕他們把十八層地獄里所有的嚴刑重罰都用在我身上,我也決不說半個悔字。 說定啦我的親親,咱們還像當初喝合巹酒那樣,嘴對嘴喂對方一口孟婆湯,一塊兒去投胎,再活它個三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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