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 序
Something New, Something Fun, Something Different
茄子又最擅吃味，油煎火燎，浸潤有聲，若佐以肉末蔥蒜辣椒則魚香茄子，若加上蒜片辣椒九層塔則塔香茄子，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變身茄鲞，則劉姥姥要喊一聲我們也不用 種糧食，只種茄子了；散文呢，最敏感于時代的變遷、襲染時代的氣息，而臺灣近兩三年，散文一類最惹眼的特色，則莫過于厭世書寫。
相應于臺灣厭世書寫的社經(jīng)氛圍是，自啟蒙起即與網(wǎng)絡相依存的世代青年，投入職場后，以甚至低于平均線的薪資為核心向外漣漪震蕩，無力于現(xiàn)況又無望于未來。沒有好工作好收入的青貧族、不諳也不耐煩社交的宅男宅女，集于網(wǎng)絡地盤，糾眾成伙，自我定義為loser，厭世，自諷自嘲。其中有無法改變現(xiàn)況的無奈，有自我解嘲的幽默，有另辟蹊徑調(diào)劑小日子的樂趣，也有別具改寫世俗成功定義的用心。
loser并非這個時代所獨有，厭世也常見于古典文學，正如文學是苦悶的象征這句老話所說，抒發(fā)心聲以療愈自我，一向是文字的當行本色、書寫的（不）可能的任務。唐代詩人白居易長吁短嘆的飽暖饑寒何足道，此身長短是空虛，道盡歷來騷人墨客的有病呻吟；而去脈絡地喃喃復述一句人生不值得活的，感覺到底是有人懂我，便也就有了求生的能量。所不同的是，過往厭世書寫多半更傾向于往一己之內(nèi)求索，自憐自艾，自我覺醒，但在這個個人主義伸張的年代，厭世不是不想活，正相反地，是想撥開世俗的網(wǎng)羅，活得自在自我，為了在這個提倡積極、團結(jié)拼經(jīng)濟的社會，檢討偽善的面目，讓人們看見群體之下存在著多少委屈喘息著的個人。
盡管我想斷然宣稱，形式等于內(nèi)容，散文高下，取決于怎么寫而非寫什么，驅(qū)遣文字、謀篇布局，在因襲的陳腐中透出一綹新鮮，蒼蠅之微、宇宙之巨，內(nèi)子宮之隱匿、外層空間之壯闊，運籌于一支筆、一副鍵盤之間。納博科夫就說：他們（編輯）跟我討論一個分號勁兒，仿佛這個符號事關榮譽，而事實上往往是事關藝術眼光。評價散文而回避掉它的技術成分，仿佛只談食材而不談廚藝，事實上，就算一道生菜色拉，也有它處理手法的種種講究與不可妥協(xié)。
然而，散文的主題，事件、細節(jié)，若棄之不顧，則容易流于形式主義、文字游戲，因此我試著在形式與內(nèi)容上取得平衡。輯選這部以年度為單位的選集時，更希望它像沉積巖般一道道顯影出斷代色澤。
資深或資淺的這一眾寫作者，都有自己的足供辨識的風格。我們宜將這些素材視為木頭的種類、瘢痂、年輪、節(jié)結(jié)，木雕師傅般的寫作者們以其手藝，順應變化，成就自己的作品。準此，也許更堅定了我們雖將討論重點擺在寫了些什么，但評價作品成績高低的，還是怎么使用這些素材，怎么寫。
二十年過去，變動有增無減，文學的無能為力日益凸顯而出。如今作家為了回應變局，角色更加多元：我們在書房創(chuàng)作，也在網(wǎng)絡串聯(lián)，在街頭吶喊，在田野第一線上奔走。
可是，要怎么論斷文學有沒有用呢？如果說文學無用，那么陽臺上綻放的那一朵小花也沒有用，陶杯上柴燒的落灰結(jié)晶、春樹初萌的綠色芽眼也沒有用，又怎么能說美術館墻上的那幅畫、音樂廳里管弦樂團的演奏有什么用？文學的無用武之地，或許正是它的有用之處，它在揭露人情人性、世情世相上最具穿透力。
王盛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