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
文/吳思敬
在詩歌界,校爾康身份很特殊。他愛詩習禪,出沒于叢林,交友于十方,既是禪客,又是詩人。當讀完校爾康的詩集《在路上》的時候,我想起了金代詩人元好問的兩句詩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家切玉刀。我覺得這兩句詩不僅透辟地闡釋了詩與禪的關系,同時也是理解校爾康其人其詩的一把鑰匙。
馮友蘭先生曾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指出:禪宗雖然是佛教的一個宗派,可是它對于中國哲學、文學、藝術的影響卻是深遠的。禪是一種宗教,是一種哲學,同時也是一種隱秘的心靈體驗。禪宗強調的是對時間的某種頓時的領悟,即所謂永恒在瞬間或瞬間即為永恒,其核心則是讓生命超越現實的拘囿,從而進入永恒之中。禪宗希望超出人世煩惱,追求精神自由,但又不主張完全脫離世俗生活,不否定個體生命的幻想,適應了不同時代失意而苦悶的知識分子尋求精神解脫的愿望。禪看似不可言說,虛無縹緲,但真正走進去了,領悟了它,卻能感受到它就在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并與人的精神品格、思維方式、藝術素養(yǎng)等有密切的聯系。
自古詩情半個禪,詩和禪一樣,不提供定義,只是顯示鮮活的情感與心靈狀態(tài)。面對世界,禪家強調身在萬物中,心在萬物上,這與詩人主張的既要入乎其內又要出乎其外,頗有相通之處。細味那些傳世的優(yōu)秀詩歌,不僅能感受到音韻之美、意象之美,而且能領悟到蘊涵其中的哲理,能體味到溶解在生活中的秘密,而這與領悟禪機、禪趣,進入禪的境界,也確有某些異曲同工的地方。
禪宗認為,禪是不可言說的,要言說也要繞路而行,因而特別強調聞聲悟道、見色明心,強調暗示性,所謂佛祖拈花,迦葉微笑是也。馮友蘭說:禪宗中人常說:善說者終日道如不道,善聞者終日聞如不聞。宗杲說:上士聞道,如印印空。中士聞道,如印印水。下士聞道,如印印泥。(《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十)印印空無跡,如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這又恰與詩人審美創(chuàng)造中的思維方式得以溝通。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同樣強調一種悟性,所謂鳥啼花落,皆與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飄風。唯我詩人,眾妙扶智,但見性情,不著文字。(袁枚:《續(xù)詩品·神悟》)優(yōu)秀的詩作都具有這種暗示性,強調含不盡之意于言外,強調表達的疏密得當、不即不離,具有一種含蓄、空靈之美。由禪悟到詩歌創(chuàng)作的直覺思維,由禪境到追求無言之美的詩境,一脈相承,成了中國詩學中非常重要的傳統(tǒng)。
陸游晚年給他的兒子陸子遹寫過一首詩,提出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示子遹》)意思是說,一個詩人寫詩,光在文字、技巧上下功夫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要在閱歷、才智、學養(yǎng)、操守、精神品格等方面下功夫。這一點,對禪詩的寫作者來說尤其重要。
應當說,作為一個詩人,校爾康是很重視詩外功夫的。他曾在九華山帶發(fā)修行,追隨傳真法師學禪修道。他對佛學禪思早已不是停留在知識層面上的了解,而是個真正的悟道者了。我也讀過校爾康的散文,在《悲傷的終點是愛》這篇散文中,詩人描繪了自己悟道的感受:
當我在玄武湖邊上行走,落日的余暉投射在靜靜的湖上,對面的紫金山靜如處子,在博大的寂靜中,我融入這樣的風景。
我覺得我已不在!
我經常會碰到一些人,他們經歷過生死的磨礪而充滿愛。一位劉姓師兄帶領一個上百人的學佛小組,其中有十來位身患癌癥八十多歲的老人。他們在一起去很遠的地方朝山,融入到團隊中,有活動時大家自帶干糧和水,我經常碰到他們,在相處的短暫時光里我會被他們的淡然平和、超越恐懼的光芒照耀。人的心靈所需的物品,是用錢買不到的。我釆訪過其中的幾個人,他們都樂觀地說:我們想阿彌陀佛會來接我們的。這種超凡忘我的境界給了我深深的記憶。
校爾康以禪客之心,在禪界和塵世間往復融通,在悟到生死之間的無常后開始追求快樂的人生與解脫的境界,在紅塵滾滾的世界里重新找回自己,在信仰世界的神秘空間中獲得了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他的詩歌有禪詩之靈思,兼偈語之警策,述說著世人的感情和覺悟,成為佛光照耀下的當代生活之回響。
校爾康曾在自己的詩作中描寫了在禮佛過程中悟道瞬間的獨特感受:那一天/登上蓮臺/供上萬盞禪燈/心念無限的祝愿/漫山吉祥的佛號/溫暖不了我的淚水//我受持無上的真言/融化在光明中/多少甘露/從天而降/可是我/渾然不知//那一天/遇到你/春暖花開/才知因緣熟了。(《那一天》)隨著這種悟而來的,是那種心無掛礙的人生態(tài)度,如他所言:
在通向自己的路上,將自己慢慢沉淀下來。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雪花,也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一樣的自我。唯有自己,在獨一無二的世界,可以去發(fā)現那種和自己相遇臨在的寂靜,那種寧靜的虛無。
心無掛礙,活在當下。
大道至簡,有愛的地方就是天堂。
正是這種心無掛礙的人生態(tài)度,使他的詩歌呈現了詩思與禪境相交融的靈性書寫的高度,從而與當下詩歌中的大量平庸之作劃清了界線。
在《留得殘荷聽雨聲》中,面對九月湖邊的殘荷,沐浴著蒙蒙細雨,詩人默然心動,悟出的是花開花謝佛自在/山上山下真如意的空前自由的天地。
在《在河邊》中,面對夕陽西下、暮色花影,詩人靜靜地體會時空的安寧,體驗著空,發(fā)出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能與寂靜同在/寂靜之美勝于無聲的世界的感慨。
在《自由》中,面對窗外黃昏中,一只在飛翔、將纖細的身影橫穿天空的鳥,他在鳥兒留下的白色的弧中,悟出了生命的奧義:自由被扭曲在規(guī)范之中,一切虛妄的幸福都宛如曇花。
在《與光同塵》中,詩人發(fā)現陽光普照的光線中,隱藏著無數的灰塵/一邊發(fā)光/一邊飛揚,從而悟出人生的光線/不也是時亮時滅/閃閃爍爍,進而渴望無量的光明/穿越山川河流/讓整個寂靜的人生/和大地同生/與光同塵。
上引的幾首詩,是校爾康有代表性的作品,均屬于禪詩。詩人受身邊自然景象的觸發(fā),靈光一閃,怦然心動,詩情與禪意相交匯,一首首詩歌就這樣誕生了。
禪詩的寫作,在中國有悠久的傳統(tǒng)。在我看來,禪詩的寫作大致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字面上并無佛理禪思的痕跡,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由優(yōu)美的意象構成的畫面,佛理禪思寓于其中,可讓人思而悟之,味而得之。王維的《鳥鳴澗》《辛夷塢》《鹿柴》《山居秋暝》等可視為這類作品的代表。第二個層次是詩人以精心選擇的意象,構成一個生動的畫面和場景,并用文字把詩人所悟出的佛理禪思點出來。第三個層次則不借助意象或畫面,直接把詩人悟出的佛理禪思說出來。
如果對照這三個層次,應當說校爾康對第一層次的詩是心向往之,但目前還不能說已寫出與前人成功之作相匹配的作品。他的比較優(yōu)秀的詩作,基本屬于第二層次,有來自生活的意象與畫面,多以卒章顯志的方式,保留著對佛理禪思的言說。此外,校爾康還有一些屬于第三層次的作品,諸如《愛是一種承諾》《我們的人生需要旅行》等篇章,詩人隱去了與自然意象相關的內容,直接把他悟出的佛理禪思向讀者傾吐出來。這部分詩歌通常以禪理的雄辯與機鋒的敏銳征服讀者,從張揚佛理禪思以及健康的人生哲學而言,自有一定的價值,但沒有了優(yōu)美的意象,也就失去了詩味的綿長,距離真正的禪詩畢竟隔了一層。當然,以校爾康的悟性,他會不斷調整自己的寫作策略與方向,其詩思詩藝精進的空間是可以想象的。
2015年校爾康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在遠方》,現在他的第二部詩集《在路上》又將出版。我因思忖,在當下的時代,懷著一種崇高的宗教情懷,希望用愛來化解喜怒情仇,渴求用佛理禪思普度眾生,這樣的詩人實在是太難得了。因此不揣淺陋,特撰此文予以評述并推薦,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