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
農(nóng)歷新年前后
賽馬票
……
風(fēng)從空曠的跑馬場方向吹來,把梧桐落葉吹得到處都是。易君年扔掉抽剩的半根香煙,搓了搓手。兩個人一前一后,好像只是不約而同,一起向跑馬場方向走去。
跑馬場外圍的護欄邊,行人稀疏,他們停了下來。馬賽大多在春秋兩季,屆時賽道圍欄旁簇擁著賭徒和小報記者,人人都爭著打聽和傳播各種真假消息。平常日子,騎師和馬夫也會不時牽著馬到賽道上轉(zhuǎn)幾圈,讓賽馬在眾人面前亮亮相,假裝精神抖擻或者萎靡不振,以此操縱賠率。不過這會兒,薄暮籠罩的跑馬場上,只有幾個外國小孩在爭搶一只皮球。
“陳先生對什么感興趣?我只懂點字畫。”
“那我就找對人了。”
皮球踢上半空,又落到砂石賽道上,驚起幾只麻雀。陳千里輕輕地說:“我只擔(dān)心買到假貨!
“買到假貨,那是常有的事,在上海,連金先生這樣的大藏家也不免上當(dāng)!
圍欄邊突然孤零零出現(xiàn)一匹賽馬,馬背上蓋著條紋毛毯,馬夫遠遠跟在后面,不時吆喝幾聲。一馬一人寂寞地在賽道上繞著圈。
“愿聞其詳——”在冬日黃昏的蕭瑟寒風(fēng)中聽一個略帶喜劇性的故事,陳千里對此似乎很有興致。
“金先生最愛明四家,做夢都想要一幅‘仇英’,字畫行里是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易君年又點了一根香煙,盯著那群正翻過圍欄、準備回家的小男孩:“于是有一天,‘仇英’自己上門來找他了。來人說,手上有一幅‘仇英’的小畫。金先生喜之不盡,約定日子讓他拿來看,還特地約請了滬上一位書畫界的行家,于那日一起來鑒賞。
“到了那天,此人果然拿著一幅‘仇英’上門,請來的那位行家細細觀摩了好一陣,然后說,這幅畫是假的——”
易君年停下來,抽一口煙。
“既然是假的,以金先生的身份地位當(dāng)然不收。金先生也不多話,客套了一番后,禮送出門。那位行家也婉辭夜宴,一同出門離去。
“金先生有點奇怪,多生了個心眼,讓下人跟著出去,正看見這位行家在門外街上攔著來人橫豎要買。下人回來報告金先生,金先生大怒,這快趕上明搶了。第二天金先生就讓人捎了一句話給那位行家,要么賣給金先生,愿意再加價一倍,要么自己拿著那幅‘仇英’,從此就別想在上海灘混了!
“那幅畫是假的!标惽Ю镎f。
“正是如此!币拙耆拥魺煹伲澳俏恍屑易约寒嫷。”
陳千里忽然笑了起來:“故事是好故事,可這故事像是從《笑林廣記》里偷來的!
他從大衣內(nèi)取出一冊廣益書局版《笑林廣記》,遞給易君年。易君年接過去翻開,書中夾著半張跑馬廳大香檳票。
“這回大香檳賽,開出頭獎二十萬!币拙暌贿呎f,一邊往懷里掏,“賭馬的人越來越多了,市面越是蕭條,跑馬場就越熱鬧!彼统霭霃堮R票,上印“提國幣一元作慈善捐款”。他把那兩個半張合到一起,湊成完整的一張。
……
趟櫳門
……
她在等他解釋,但他領(lǐng)著她下樓。她每下一階樓梯,就感覺自己又朝黑暗的水底沉下一截。
“這地方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見!绷桡胝f。
易君年明白凌汶的弦外之音:“我做過許多事,每做完一件事情,我就把它鎖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就像這間。你以為龍冬不是嗎?我和他做的事情沒什么兩樣,他頂多比我多了一樣共產(chǎn)主義。你能看清他嗎?你能找到他嗎?我領(lǐng)你去看!
凌汶在黑暗中停下腳步,震驚地望著對面這個人形,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易君年一把拽住她,把她拉進了底樓后面的尾房。那間沒有窗戶的巢穴背后是廚房,灶臺一角裂開了,鐵鍋里有幾片枯葉,兩塊碎磚。廚房后墻上有一扇門,易君年打開門,外面也是一片黑暗。
易君年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凌汶:“龍冬能跑到哪里去呢?他面前只有這一條路,對你我來說也一樣,到處都是黑暗!
易君年在七姑門前站立片刻。七姑睡醒了,在房間里來來回回不知道在找什么。他想了一會兒,撕下一片門聯(lián),擦了擦手上的血。
天官里后街上沒有光,也沒有人。易君年剛轉(zhuǎn)進朝北的直巷,突然聽見身后有人說話。
他轉(zhuǎn)身,墻角有半截人影。易君年沒有說話。
聲音又起,是那個算命的老頭。
“你在跟我說話?”他問老頭。
“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那位太太呢?”
他沒有回答,望著那截影子。過了一會兒,易君年又問:“你想說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剛剛你們急著過去,話還沒說完。那首簽詩,后面還有兩句沒寫!
“你說!币拙瓿呓艘徊。
“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郭素擬——”
老頭拉長著聲音吟誦,還沒等他念完,易君年閃身靠近,伸出雙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易君年疊齊那雙了無生氣的手臂,又把算命人的頭顱端端正正放在手臂當(dāng)中。
后臺
樂華不遠,維新路朝南到西湖路,向東一轉(zhuǎn),再走到下一個街口,就看見騎樓下面戲院的大招牌。當(dāng)晚戲單上果然有小鳳凰,是《十美繞宣王》之“背解紅羅”一本,小鳳凰演的正是蘇金定。
等到天黑,陳千里和梁士超買了票子,提前進了戲院。還沒到開戲時間,中間的桌位都空著,兩側(cè)坐席倒來了不少人。他們早就換了衣裝,這時一個長袍馬褂,一個淺色洋裝,一副洋行買辦形貌。兩人并不立即入座,從廊柱后面走到臺下,陳千里示意梁士超在外面等著,自己推開角門走了進去。
后臺門前坐著雜役,正要問,陳千里摸出一塊銀元塞進對方手里,直截了當(dāng)說一句:“去看看小鳳凰!
戲院后臺常有豪客進來,指明想見某位某位,戲院中人不以為異。那人收了銀錢,不曾想戲未開演,已收了紅包,心里十分歡喜,告訴陳千里:“小鳳凰在樓上!
上樓梯就有一股脂粉味。群芳艷是女班,后臺鶯鶯燕燕。上面一條樓道,兩個人并肩嫌擠,兩側(cè)房門半掩,里面?zhèn)鞒鲟亦以f話的聲音。陳千里站在樓道中間,輕松地大聲說:“我找小鳳凰!
“誰找我?”
一扇房門從里面打開,勒眉貼片,只上了片子石,未戴鳳飾,身上已穿了金紅廣繡戲服。煙鋪黎叔說她鬼火咁靚,這會兒卻看不出來。
陳千里走了過去,笑著說:“我!
進了門,他又說:“鄙姓陳。”
小鳳凰疑惑地看著他,進后臺的客人,一定常常來戲院,她在戲臺上早就看熟了。來人身材高大,目睛閃閃,渾不似平日所見那些膏粱紈绔,心中不由一頓。
“還沒看戲,陳生就想來看人了!彼残χ亓艘痪。
陳千里拿出銀煙盒,彈開盒蓋,自己拿了一支,又將煙盒遞到小鳳凰面前。小鳳凰伸手拿煙,忽然發(fā)現(xiàn)香煙是茄力克,愣了一下。
“我替一個朋友來看看你!
……
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龍華犧牲烈士的遺物)
我一直想給你寫一封信,但是不知道怎么落筆才不會泄露。
也許該用密寫的方式寫在紙上,或者用莫爾斯電碼編成一段話,但是所有這些方式,都只是試圖在萬一被發(fā)現(xiàn)時無法破譯。而我真正想對你說的并非秘密,可以寫在云上,或者寫在水上,世間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但那只是寫給你的。猶如我此生說過的所有的話,被你的眼睛、耳朵捕獲,像是盲文或者世界語,它的凸起,它對自然語言的模仿,那隱約的刺痛或者句法,為你的指端所記取。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分別。雖然,每分每秒都可能是我們永別的時刻。而如果我們能看著彼此分開,那已經(jīng)是幸運了。
你大概讀不到這封信,我也許已經(jīng)不在了,已經(jīng)離你很遠,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在哪里等你,你才能找到我。但你會知道的吧?
我們并不指望在另一個世界重聚,我們摯愛的只有我們曾經(jīng)所在的地方,即使將來沒有人記得我們,這也是我們唯一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
我愛聽你講那些植物的故事,那些重瓣花朵,因為雄蕊和雌蕊的退化與變異顯得更為艷麗,而那些單瓣花朵的繁衍能力更強。
什么時候你再去龍華吧,三四月間,桃花開時,上報恩塔,替我再看看龍華,看看上海。還有報恩塔東面的那片桃園,看看那些紅色、白色和紅白混色的花朵。
我們見過的,沒見過的。聽你講所有的事,我們的過去,這個世界的未來。
有時候,我仿佛在暗夜中看見了我自己。看見我在望著你,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地方,一直望著你,望著夜空中那幸福迷人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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