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茫茫林海,無垠雪野。
為了尋找當年東北抗聯(lián)的殘存遺跡,我曾數(shù)次出入大興安嶺的深山老林。二〇一九年歲尾,在莫爾道嘎林區(qū),我通過當?shù)刈骷依闲希Y(jié)識了管理站站長關澤林。
莫爾道嘎,鄂倫春語為白樺林生長的地方馴鹿出沒的地方;蒙古語為上馬出征之意。它位于大興安嶺西北麓的額爾古納市境內(nèi),與俄羅斯隔河相望。這地方本身就帶著神秘感,關澤林家的事,更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我一步步向他靠近。
老邢告訴我,關澤林是純正的滿族血統(tǒng),他奶奶當年是和日本鬼子在哈爾濱戰(zhàn)斗過的地下黨。起初,他奶奶加入了國民黨黨專系統(tǒng),后來有感于共產(chǎn)黨人的堅定信念和不折不撓、舍生忘死的精神,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 黨,成為打入國民黨和日偽組織的地下工作者。
我一聽就來了興趣。我姥姥是純正的滿族血統(tǒng)。雖然,我的漢族血統(tǒng)成分更多一些,但我從小就對滿族感興趣,更何況,他的奶奶是我黨的一位曾經(jīng)戰(zhàn)斗在隱蔽戰(zhàn)線上的老戰(zhàn)士。
關澤林家是一個由木柵欄圍成的大院。太陽在樹梢上鑲起一層金邊的時候,我和老邢從車上下來。一條鏈子拴著的大黑狗汪汪叫著,木門開了。一個身材魁梧、紅臉膛,和我年紀不相上下的大漢笑著迎了出來,伸出蒲扇般厚實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我和老邢的手。
我們彼此做了介紹,關澤林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葉老師好!
叫我老葉吧!我說。
關澤林掀起厚厚的棉門簾:外頭冷,快進屋!
屋內(nèi)裝潢考究,熱氣撲臉,多種現(xiàn)代化的家用電器塞滿各個角落,火炕上的方桌擺滿了熱騰騰的酒菜。關澤林將我和老邢拉到炕上,他那位賢惠端莊的妻子將我們面前的白瓷碗挨個倒?jié)M酒。聊了一會兒,我說:老
關,你奶奶真厲害。
關澤林說:葉老師,這酒夠勁不?
夠勁!我點了點頭。這酒像一條火龍一樣在肋腹間飛騰,卻又滿齒留香,是我這個嗜酒的人從未喝過的。
夠勁吧!這酒是我奶奶傳下來的方子釀的。
奶奶還會釀酒?
關澤林說:在我眼里,我奶奶是非常善良的老人,沒有人會將這樣一位老人同當年的地下情報員聯(lián)系在一起。她活著的時候,看淡生死和名利,從未跟我們講起過這些經(jīng)歷。這些,都是在她過世后,我聽我父親講的。
老邢說:老關,你奶奶真是女中豪杰啊!是咱們滿族的驕傲!
關澤林說:其實,我爺爺奶奶的故事,就能夠讓你們寫成一部傳奇大書了。咱這個可是原汁原味的,保準比電視劇里演的還精彩。
我和老邢一時都忘了喝酒,一直聽著關澤林的講述。
新中國成立后,經(jīng)過組織上的允許,奶奶帶著不滿五歲的父親回到家中。數(shù)十年來,奶奶由一個風華正茂的女子成了一個耄耋老人。沒人知道,這個不言不語守了大半輩子寡的老人當年是國民黨的高級特工,而后又成為我黨的地下情報員!如果不是我父親臨終前說出了這個秘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爺爺奶奶年輕時的經(jīng)歷?纯催@個……關澤林從身后的相冊里拿出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遞給了我。
三個年輕的姑娘站在一起,她們穿著旗袍,身材高挑,眼睛明亮,露出幸福的微笑。
落款:民國十三年(1924)吉成社成立十八周年留念于哈爾濱
我驚呆了,這張近百年的照片似乎穿越了時空……
我問:老關,這三個漂亮的姑娘都是誰?
這位是我奶奶李欣蘋。關澤林指了指左邊的那位,又分別指著中間和右邊的那兩位,這是葵花奶奶和和卓奶奶。她們?nèi)忝茫钱斈旯枮I吉成社的三個當家花旦。
吉成社是什么?老邢問。
吉成社是當時在哈爾濱以唱蹦蹦戲為生的戲班子。老關說。
蹦蹦戲?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說。
蹦蹦戲前身是起源于河北灤縣一帶的對口蓮花落。蹦蹦戲也是二人轉(zhuǎn)的來源之一。咱們東北人有句話說二人轉(zhuǎn)是秧歌打底,蓮花落鑲邊,指的就是這種民間且歌且舞的說唱藝術。關澤林見我滿臉的疑惑,又說,我姥爺就是當時哈爾濱吉成社的當家的,我姥爺、姥姥,爺爺、奶奶和另外兩位奶奶的故事,都和蹦蹦戲有關。
關澤林又將我和老邢碗里的酒滿上,跟我們分別碰了一下:喝了這口酒,聽我慢慢說……
透過那張發(fā)黃的老照片,聽著關澤林的講述,我的腦海里緩緩浮現(xiàn)出一幅一百多年前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