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唐代王績、盧照鄰、駱賓王、王勃杜審言、宋之問、沈佺期等32位詩人的名作的解析文章,包括《<野望>:無所依歸的惆悵》《<長安古意>:繁華與墮落里的靈性》《<在獄詠蟬>:白頭玄鬢兩心傷》等。
2016年3月我年滿80歲之后,著手清理舊稿,準備付之一炬,以免給子女們留下讀之無味、棄之不敬的難題。家人說:“學生愛聽你的課,講稿也許有用,不要燒了。”我把這些陳年舊貨翻檢了一遍,編成此書。這本書的主要閱讀對象是大學文科學生和詩詞愛好者,他們有一定的文史知識,手頭都有課本或選本,本書為節(jié)省篇幅,省略了一般性的作者介紹、時代背景和典故詞語注釋。講稿是供課堂講授使用的,文字表述難免有口語化現(xiàn)象,不如學術(shù)論文那樣嚴謹整飭。
20世紀60年代初,我在南開大學中文系進修期間,著名學者、系主任李何林先生多次強調(diào)說,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中華民族的精神財富,是研究文學發(fā)展史的對象和基礎(chǔ)。我們研究文學史的根本任務(wù),就是要把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交給群眾。事實反復(fù)證明,對文學作品不做深入細致的分析認識,研究文學史只能是企圖構(gòu)建空中樓閣,有關(guān)文學史的宏觀議論只會是無根的游談。遵照李何林先生的教誨,我一直把文學作品講解當作教學的主要內(nèi)容,置于首要地位。
在教學實踐中,我較早地形成一個堅定的文學觀念: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是作家思想感情的生命體現(xiàn),二者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因此,我極力主張并要求自己力爭做到講解文學作品必須先“入乎其內(nèi)”,再“出乎其外”。教師應(yīng)當深入理解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靈世界,把主體(讀者)與客體(作品)融為一體,把自己的生活體驗、閱讀體驗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體驗聯(lián)系起來,與作家血肉相連,感同身受,同歌同哭,盡可能地把作家的原始生命狀態(tài)有聲有色、口吻相肖地呈現(xiàn)出來。我完全認同一部古代文學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當代文學史的文學理念。古今中外的人性和心靈都是相通的。教師應(yīng)當把古代與當代、古人與今人貫通起來,通過古人的心靈之鏡與今人的心靈世界相互映照,求得古人與今人的心靈共鳴;進而超越時空界限,從文學作品中尋求永恒的普世的美學價值。我是這樣認識的,也是這樣努力的。效果如何,請讀者瀏覽本書,予以批評指正。
詩歌作品是心靈的產(chǎn)物,欣賞詩歌是心靈的活動。作者以心寫詩,讀者以心解詩。讀者與作者要將心比心,心心相印,共同完成詩歌的創(chuàng)作。作者、讀者、評者能夠發(fā)生心靈共鳴的詩才是好詩,評價詩的主要標準是能否引起心靈共鳴。另一方面,讀者的性格特點、生活閱歷、心理活動、思維路徑、文化素養(yǎng)、審美趣味等各有不同,欣賞詩歌自然會發(fā)生“同中有異”的差異性;而優(yōu)秀詩歌的豐富內(nèi)涵,又給讀者提供了更多的聯(lián)想和想象空間。這就決定了讀者對詩歌作品會有不同理解、不同闡釋,作出多角度、多側(cè)面、多層次的解析,使詩歌欣賞更多樣、更細致、更深入。在詩歌欣賞上,強求一律、定于一尊是有害的。因為是以個人的心得體會解詩,本書中的作品詮釋大多篇章有不同一般的見解,有文學教學經(jīng)驗和文學鑒賞水平的讀者自能辨識。
我現(xiàn)在已值衰朽之年,兩耳全聾,雙目半盲,身患多種疾病,寫作進度雖然很慢,仍愿奮力而為,盡我所能。如果天假以年,我將盡快從講稿中再整理出一本解讀唐宋詞的書,為向讀者大眾傳播古代優(yōu)秀詩詞作品竭盡綿薄之力!
閻鳳梧,1936年生,山西省稷山縣人。曾任山西大學古代文學研究所所長,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師,山西省古典文學學會會長,山西詩詞學會副會長。從事唐宋文學教學和古籍整理工作,作品先后獲華北地區(qū)優(yōu)秀圖書獎、新聞出版署暢銷書獎、全國優(yōu)秀古籍讀物獎、第十屆晉版優(yōu)秀圖書一等獎、全國古籍整理一等獎。
王績
《野望》:無所依歸的惆悵
《在京思故園見鄉(xiāng)人問》:濃濃鄉(xiāng)愁事事問
附:錢鍾書先生文
盧照鄰
《長安古意》:繁華與墮落里的靈性
駱賓王
《在獄詠蟬》:白頭玄鬢兩心傷
王勃
《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感性與理性高度平衡的送別詩
杜審言
《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春光觸動鄉(xiāng)愁
宋之問
《度大庾嶺》:絕望與希望的掙扎
《渡漢江》:近鄉(xiāng)心怯情更切
沈佺期
《獨不見》:不受時空限制的抒情畫面組接
陳子昂
《登幽州臺歌》:頂天立地偉人的孤獨吶喊
……
《漫卷大唐詩:破解三十二位唐代詩人的心靈密碼》:
《野望》:無所依歸的惆悵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王績(585-644),字無功,號東皋子,絳州龍門通化鎮(zhèn)(今屬山西萬榮縣)人。王績是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梁上君子”,思想感情比較復(fù)雜。他生活在新舊兩朝動蕩交替的時代,作為貴族公子,他對隋朝的滅亡感到無可奈何;作為前朝遺少,他對唐朝的興盛也沒有什么興趣。無論前朝新朝,都不曾重用過他。在隋只做過六合縣(今江蘇六合縣)丞,入唐也還是一個太樂丞!耙怀н\會,刳腸血流死”(《古意》),生逢亂世,機會難期;“朱門雖足悅,赤族亦可傷”,禍福相連,富貴難常;“位大招譏嫌,祿極生禍殃”(《贈梁公》),位極人臣,到頭來也很難有好下場。階級斗爭和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傾軋異常殘酷,都不允許他終老富貴之鄉(xiāng)。出路何在?只好歸隱田園,然而歸隱又非常寂寞孤獨!安蝗绺哒碚,時取醉消愁”(《贈程處士》),睡覺、飲酒,在矛盾中懶懶散散地混下去,活到老,混到老,“阮籍生涯懶,嵇康意氣疏。相逢一醉飽,獨坐數(shù)行書”(《田家》)。他有十幾頃土地,十幾間住房,奴婢也有幾個人,“多養(yǎng)鳧雁,廣牧雞豚”(《答馮子華處士書》),完全有條件混下去。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由于王績在政治上很不得意,對功名富貴有一種幻滅感,跑到鄉(xiāng)下過起悠閑的地主生活,終日以飲酒取樂,以老莊的遁世思想自慰。這樣就使他能突破宮廷詩風的樊籬,在田野里歌唱獨具個性的個人生活情趣。這種生活情趣的特點是:達觀而又苦悶,閑散而又惆悵。他筆下的客觀景物,籠罩著一層黯淡的憂郁氣氛,表現(xiàn)了一種空虛而無著落的心情。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薄暮),他還在東邊河灘地上(東皋)四處眺望。眺望什么呢?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詩人尋求的也許是早年“明經(jīng)思待詔,學劍覓封侯”(《晚年敘志示翟處士》)的理想?也許是即將滅亡的隋朝的國運?也許是“憶我少年時,攜手游東渠”(《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的樂趣?也許什么都不是,而只是由時代和個人生活的失望感凝聚成的茫然、惆悵的情緒,沒有具體目標的精神追尋。“徙倚欲何依”,在野地里低回徘徊,這一顆空蕩蕩的心啊,哪里才是它的著落呢?詩人深感自己沒有歸宿,靈魂沒有依托,不知自己從哪里來,向何處去。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碧ь^看看遠處的樹林,所有的樹木都呈現(xiàn)出一片衰颯枯黃的秋色;再看看遠處的群山,群山籠罩著黯淡的落日余暉。這是環(huán)境的寫照.也是詩人心境的寫照,從寫景中流露出走投無路的感慨!皹錁洹薄吧缴健敝丿B運用,又用“皆”“唯”兩個副詞加以強調(diào),以突出歲已暮、日將落這種蕭瑟黯淡的景象。有人說這是哀嘆隋之滅亡,我看不必如此拘泥。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這是鄉(xiāng)村日暮時常見的景象。牧人趕著牛群回家了,獵人騎著馬帶著獵物也回家了。他們都有收獲,也都有歸宿,而我呢?一人獨處,孤獨寂寞感也許會輕一點;與別人一對比,孤獨寂寞感便會更加沉重。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痹娙擞昧w慕的目光看看他們,他們卻用陌生的目光看看詩人,彼此都不相識,更談不到相互了解。他們畢竟是兩個階級、兩種處境、兩種心情的人,沒有共同語言,互相無法理解,所以是“相顧無相識”,而只好一個人孤獨地唱起“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我適安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史記·伯夷叔齊列傳》)。于是,一支孤獨無依的哀歌在暮色蒼茫的田野中久久回蕩。詩人所歌唱的《采薇》,究竟是《詩·小雅·采薇》還是《詩·召南·草蟲》,或伯夷叔齊的《采薇歌》,是很難考訂的,只能加以推測。主張本詩哀嘆“隋之將亡”的人,認為唱的是伯夷的《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主張本詩抒發(fā)彷徨苦悶心情的人,認為唱的是《詩·召南·草蟲》中的“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或《詩·小雅·采薇》中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暮止。靡室靡家,獫狁之故。不遑啟居,獫狁之故”。我認為本詩以解為生逢隋末亂世,彷徨苦悶,無所歸依為宜;解為喟嘆隋唐交替是“以暴易暴”,表示要像伯夷叔齊上首陽山采薇而食,不與周朝合作,缺乏事實根據(jù)。王績?nèi)胩坪笕匀翁珮坟⑽磳μ仆醭扇Q絕態(tài)度,而且他也不是對隋王朝特別忠貞,在隋時也屢遭彈劾(呂才《東皋子集序》:“君篤于酒德,頗妨職務(wù),時天下亂,藩部法嚴,屢被勘劾!保磭L有過得意的時候,談不到他反對誰擁護誰。至于他唱的到底是哪一篇《采薇》,我認為哪一篇都是可能的。因為他是在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無論哪一篇都可以借以抒發(fā)他的彷徨苦悶的情緒。一個憂郁的詩人可以唱出許多憂郁的歌,但不一定專唱哪一支憂郁之歌。這是常見的現(xiàn)象,用不著硬去考訂而膠柱鼓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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