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楢山節(jié)考》之舞臺
深澤七郎

我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到這兒來了呢？不，應(yīng)該說有幾十年沒來這兒了吧。由于拙作《楢山節(jié)考》取材于棄姥傳說，所以人們往往會覺得信州的姨舍山是其舞臺（譯注：指小說的地域背景。），其實那小說所描繪的風土人情和地形地貌都源自這兒山梨縣東八代郡鏡川村大黑坂。當然了，小說所描寫的也不是現(xiàn)在這兒的風俗習慣，而是根據(jù)更早時期的風土人情加以想象而成的。因此，《楢山節(jié)考》中出現(xiàn)的口語也即方言，不是信州方言，而是甲州腔。我的出生地是東八代郡的石和村，從地形地貌上來說，跟這兒有很大的不同，我次來到這兒，是終戰(zhàn)那會兒。當時，我的一個表妹嫁到了這兒，我也就跟著來玩了。由于戰(zhàn)爭時期有很長一段時間糧食不夠吃，所以有人說嫁到鄉(xiāng)下去能吃上白米飯，確實，我記得我表妹的親事就是因為這個才定下來的。
現(xiàn)在的人們恐怕對此很難想象了吧�？稍趹�(zhàn)爭時期，吃這件事就有這樣的魅力。我記得我當時來這個村子玩，并住了幾個晚上，也是受了能吃上白米飯的誘惑。在住下來的那幾天里，我接觸到了村里人的生活，并覺得那不是通過教育或經(jīng)過什么人的指導之后才有的生活方式，而是村里人自己找到的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不是模仿，是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的我知道，這是一種泥土中生長出來的人的活法。我喜歡有著如此活法的村民。其實寫小說的人都喜歡小說里的主人公的。
即便小說中會出現(xiàn)壞人，作者也肯定是懷著對于惡的理解而寫的。我之所以喜歡這個村子里的人，是由于我覺得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人們的人情和習俗還殘留著原始的風味兒。
現(xiàn)在，時隔二十五年我又來到了這里。發(fā)現(xiàn)壓著防風石的白鐵皮屋頂和茅草屋頂，已經(jīng)有一半變成瓦屋頂了，而讓我吃驚的是，大黑坂的坡道也變成瀝青路面了。從這些變化上，我能夠看出既新又舊，或者說保留下來，沉淀下來的舊跡。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新舊并存的狀態(tài)。
十四年前，我記得是在當年二月份的一個寒冷的夜晚，我突然產(chǎn)生了要將來這個村子時產(chǎn)生的想象寫出來的沖動。在此之前，我是打算寫一本名為《笛吹川》的小說的，可在那天夜里動手寫的卻不是《笛吹川》，而是《楢山節(jié)考》。其實，小說中出現(xiàn)那些楢山節(jié)的歌詞，還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完成了。
那天也里，我剛開始寫，立刻就遇到了障礙。那就是，雖說我早就寫好了楢山節(jié)的歌詞，但那些都是作為替換歌詞而用在小說里的。就是說，沒有原歌的歌詞，凈是些替換歌詞。于是我就只得開始創(chuàng)作原歌歌詞。
說來也怪，原歌歌詞很難寫，那個晚上我就全消耗在原歌的創(chuàng)作上了。一直搞到深更半夜，也就寫出了一首：楢山祭呦來三次了/ 栗子樹呦也開花了。因為是原歌歌詞么，必須是十分自然的，仿佛哪兒都會有的那種。
稿寫了兩個來星期，有七十頁稿紙，修改后有一百頁。由于結(jié)尾有兩種，我僅將其中的一種重寫了一遍，就是說，直到完稿，一共重寫了三遍。應(yīng)該是八十八頁稿紙吧。因為八十八形成米字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在那之前，我只是偶爾寫寫小說。隨寫隨撕，其實是我消磨時光的一種方式。有時候我會覺得有什么想的東西在腦袋里膨脹起開，直至充滿整個腦袋，而動筆寫了之后，腦袋就輕松了。說得不雅一些，我覺得這跟排泄作用有些相似。我還有個毛病，就是在寫小說時，是邊聽披頭士樂隊（譯注：也稱甲殼蟲樂隊，是英國的搖滾樂小組，由列儂、麥卡特尼、斯塔爾和哈里森4人組成。1962年組建，1970年解散。在搖滾樂界掀起新風，影響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的流行歌曲。代表作有《情愛我》、《昨天》、《我想握住你的手》等。）的唱片邊寫的。
由于當時我還在日劇戲院（譯注：昭和二十七年<1952>于日本東京有樂町開始營業(yè)的劇場。表演有品位的裸體節(jié)目和舞蹈，長期受歡迎。于昭和五十九年<1984>關(guān)閉。）表演吉他演奏，所以《楢山節(jié)考》的第二稿還是第三稿，是在日劇戲院的后臺修改而成的。劇場的后臺，通過有線廣播，每個房間都響著從麥克風傳來的聲音。通過這個，演員可以知道是否要輪到自己上場了，也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舞臺上的情形。我就是在如此嘈雜不堪的舞臺背后，構(gòu)思、寫作、修改我的小說的。我一直置身于音樂之中。不過那會兒就不是披頭士了，而是西部歌曲（譯注：美國西部牛仔愛好的音樂總稱。）、曼波舞（譯注：根據(jù)黑人和古巴土著人的混合旋律，運用爵士音樂的演奏方法創(chuàng)造的交際舞。流行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曲、比津舞（譯注：起源于西印度群島法屬馬提尼克島的民間舞蹈及其舞曲。）曲了。我待在自己的房間里時也經(jīng)常彈奏楢山節(jié)的曲子。因為，盡管小說尚未完成，可歌詞和曲調(diào)已經(jīng)先完成了。我一寫小說就覺得腦袋很累，而聽聽音樂什么的就一點也不累了。還有，我覺得在寫哀傷的情節(jié)時，作者的內(nèi)心也會悲哀起來，結(jié)果寫出來的悲哀會變成較為低級的悲哀�？傊�，我養(yǎng)成了寫作時聽音樂，并且是節(jié)奏明快的音樂的習慣。

我來到這兒的大黑坂后，去看望了一位跟我有些血緣關(guān)系的老婆婆。她是前面提到的那個嫁到這兒來的表妹的母親。我跟她大概有十年沒見面了吧。她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走起路來兩手都要握著拐杖，不過耳不聾眼不花，臉色紅潤，一點也不像個老人。由于她是個老人，篤信宗教，見到我后就一個勁兒地勸我入教。我說：我是信楢山教的。我就是教主，所以不能入你那個教了。一口回絕了她。于是我跟這位老婆婆就唇槍舌劍，叮叮當當?shù)貭幷摿似饋�。途中我甚至覺得我就是為了吵架才到這兒來的吧。我的楢山教是個十分簡單的信仰，死了不取戒名（譯注：根據(jù)日本的習俗，人死后會由寺廟為其取名，該名字稱作戒名，也叫作法名，相當于中國古代的謚號。）。也不要供花上香。這戶人家的主人叫作金根，他一直默不作聲地聽我們爭吵�？吹剿�這樣子，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了。估計他也被我們的污言穢語嚇著了吧。于是我就動了偷偷地溜走的念頭，動大黑坂動身回家去了。
不論何時，不論何地，誰都會對活著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懷有深深的疑惑的吧。也正因為這樣，世上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宗教，就跟菜場門口擺放著的各種蔬菜似地。而我選擇的宗教，應(yīng)該就是楢山教吧。我走在大黑坂的瀝青坡道上，天上正下著蒙蒙細雨，朝前往去，一片迷濛，也不知是云還是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