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在20世紀90年代之后出版張愛玲的傳記,不能不說兼有自我挑戰(zhàn)之意味。由海外、港臺延播至大陸的張愛玲熱已持續(xù)數(shù)十年之久,其間先后出版的張愛玲傳記已經(jīng)很多,但張愛玲仍受到眾多讀者與知識人有增無減的熱情關注,她的個人故事,以及她筆下的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正作為日益巨大的魅惑形象,穩(wěn)步進入今日中國的公共想象空間。關于張愛玲,我們不是說得太多,而是太少。我們太多渲染、重復她作為一個天才女子的傳奇,而太少將心比心地探尋她在現(xiàn)實中,作為生活著的、感受著的女性所經(jīng)歷過的內(nèi)心的光芒與黑暗。
20世紀90年代后期漸次面世的新的張愛玲的生平資料為本書的寫作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學界的新近研究成果,亦對本書個人化的敘說角度與眼光大有助益。我將從一個新的角度解讀張愛玲所經(jīng)歷過的美好的和不那么美好的歲月與生活。也許您并不熟悉這一個張愛玲,但這恰恰是我希望的。我未必以傳奇與佳話為目的,我嘗試理解。
為什么說張愛玲是20世紀中國為徹底的唯美主義者?
張愛玲一生自始至終都追求完美,追求極致,這既是《傳奇》魅力之所在,亦是她個人婚姻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更是持續(xù)至今的張愛玲熱背后深刻的文化心理內(nèi)涵。比較而言,20世紀中國的其他一些作家與詩人,譬如徐志摩、戴望舒、沈從文、蕭紅和何其芳等人,創(chuàng)作雖然也有不同程度的唯美主義傾向,但人生態(tài)度卻遠非張愛玲那樣徹底。張愛玲的唯美態(tài)度與她觀察人生、世界眼光的分裂有關。她的這種眼光極為個人化、私人化,早在童年父母離異之際便已出現(xiàn)。別人很難和她一樣。
張愛玲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集《傳奇》與散文集《流言》,初是作為新文學的異數(shù)出現(xiàn)的,但到20世紀90年代它們已被承認為經(jīng)典之作,張愛玲甚至被北京大學的評論家列為20世紀中國十大小說家之一,與魯迅、巴金、老舍、沈從文等文學大家比肩而列,那么,張愛玲小說與散文的藝術魅力究竟在什么地方?
張愛玲杰出的藝術才華,在于她為20世紀40年代亦新亦舊的中國生活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又從這種形式中衍生出某種六朝挽歌般的悲涼美感:一邊是古舊中國的精致情調(diào)與喧嘩聲響,一邊是現(xiàn)代人獨自孤獨的荒涼體驗。兩者交融,塑造出特殊的美感形式。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是,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
張愛玲與汪偽官員胡蘭成歷時三年有余的婚戀,以轟轟烈烈始,以決然絕去終,這場亂世之戀對她后來的人生道路是否有所影響?
影響非常之大。盡管張愛玲一生著述從未就此提過只言片語,但與胡蘭成感情的破裂深深地損毀并改變了她的人生態(tài)度。1944年他們開始相戀時,張愛玲對外部世界是抱有很多熱烈想象的,希求從外部世界求得人生的極致與完美,1947年后,張對自我以外的一切則抱失望感受,開始轉(zhuǎn)向較為純粹的內(nèi)心生活。這也是她為什么20世紀40年代喜以奇裝炫人,好在雜志媒體上大出風頭,而20世紀50年代以后卻迅速淡出,到晚年索性閉門不出,與世隔絕,前后判若兩人。不過張愛玲對胡蘭成并無怨恚之意,50年代還跟他借過書。很多人一生只愛一個人,而且一愛就是一生。在現(xiàn)代社會,張愛玲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很使人懷念。
張愛玲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一段沉默年代里,曾與當時頗有前途的青年導演桑弧相識相交,但她為什么又對好心人婉轉(zhuǎn)的示意搖頭再搖頭呢?
她的確很賞識年輕且才具逸群的桑弧,但她沒有機會。這中間埋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隱痛。作為一名被傷害過的女性,她經(jīng)歷著所有婦女共同的命運。
20世紀50年代以后的張愛玲差不多被人遺忘了,事實上她仍創(chuàng)作了一些長、短篇作品,譬如《赤地之戀》《秧歌》與《五四遺事》等,但直到今天,人們對她后四十年的創(chuàng)作仍然不夠重視,這中間是否存在不公正?
沒有。張愛玲雖然曾經(jīng)是璀璨奪目的曠世之才,但20世紀50年代之后,漂泊海外、孑然一身的她亦不得不接受普通人的命運,為衣食生計而奔波,她這時期的小說劇本多是政治性或商業(yè)性的。她自己也清楚,后來皇冠出版社出版她的作品集,她堅決不收入《赤地之戀》。
晚年張愛玲離群索居,后又無聲而去,她在去世前長達二十余年的幽居歲月中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境界呢?
用一個語義業(yè)已限定的詞語來傳達那種境界是很困難的,若一定要勉力為之,好用美這個詞。如何理解張愛玲晚年美的境界呢?如果我們能夠想象一個女子在銀色的月光下,起舞,飛揚,又悲慟低回,后緩緩旋起,慢慢化入一片平靜澄明的月光,那么,我們就能理解張愛玲經(jīng)歷過的內(nèi)心旅程,她晚年淡如止水的心境。其實到20世紀80年代,她的獨異藝術才華已為臺灣、香港和進入改革開放時代的大陸逐漸承認,聲譽日顯,但她謝絕一切邀請與訪見,寧愿沉迷于海上紅樓而遺世忘形。她以平靜的姿態(tài)接受了時間和命運。她選擇了一種自己與自己對話的生活方式,一種沉湎于想象與記憶的唯美姿態(tài)。于燦爛之處歸于平靜,是她晚年的情形。
讓我們走近張愛玲,看看那美麗月光下一個傳奇女子的飛翔與夢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