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之夏》
再次趴在窗臺上看時,陳莉正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解開袋子,是疊起來的碎花布小棉被,看樣子有些年頭了,“這個你認得啵?”說著遞過來。秋芳娘忙起身去接,她拿著小棉被,看看碎花被面,捏捏被腳,接著想起什么似的,把棉被翻過來,指著一處,抬眼看母親,“花姐,這有一塊藍布頭……”母親點頭說:“嗯,你那時候從我那堆布頭里拿的……”秋芳娘想說什么,又沒說出口。她低頭把小棉被,疊了一層,又疊一層,疊到方正的一小塊,緊緊地攥著。“是不是你家的?”陳莉站起來,又問了一次。秋芳娘點了一下頭。陳莉咬了一下嘴唇,坐下來,又像是被燙了一下似的,迅疾站了起來,又像是想不起做什么事情,左右無措地張看。她剛動了一下,碰倒了放在腳邊的水杯。她彎下腰想要去拿起水杯,可是身子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氣力,軟在那里。
秋芳娘把棉被擱在椅子上,走過去,手想碰碰陳莉的背,可她又害怕似地縮了回去,“細妹兒哎,真是你。俊标惱蛱ь^看了秋芳娘一眼,躲開了。她吃力地站起來,又看秋芳娘一眼,快步地去椅子上拿起棉被,塞到包里,往外走。秋芳娘慌得拉她,“你莫走啊!”陳莉吼了一聲,“莫碰我!”秋芳娘嚇得一哆嗦,松開了手。母親跑上前去,拉住陳莉,“姐兒哎,你等一下好不好?”陳莉抽出手來,推開大門,跑到稻場了。我們貼著墻,不敢說話。陳莉并沒有往大路上去,反而是蹲了下來,埋著頭,肩頭一抖一抖。花花跑出門,在陳莉身邊打轉。母親跟了出來,扶起陳莉,“姐兒哎,回屋說話要得啵?”陳莉小聲地說:“我緩一下。”母親說好。秋芳娘立在門檻外,喊母親把蒲扇拿過去,而她自己卻不敢上前。她看著母親給陳莉扇風,嘴里咕噥著什么。
兩分鐘過去后,陳莉立起身來,母親想扶住她,她說不用,自己往門口走去。她看到了我們,嘗試著想笑笑,嘴巴只能抿了抿。跟在后頭的母親瞪了我們一眼,頭往我家那頭揚了一下。我們磨蹭著動了身,走到屋門口的位置時,陳莉也到了秋芳娘面前。秋芳娘猛地摟住陳莉,身子往下滑,看樣子是想跪下來,“細妹兒哎……我對不住你!”我們都嚇住了,陳莉也是,她極力想扶住秋芳娘,“阿姨,你莫這樣……阿姨……”她露出尷尬又慌亂的神情,扭頭看向我們。母親和秋紅都跑了過去,想扶住秋芳娘。秋芳娘雙手鉗住陳莉的手臂,頭貼在她的胸口,“我醒過來時,他們把你抱走了……我沒得一天心下不想到你……真對不住……對不住……”母親和秋紅兩人一人一邊攙著秋芳娘。母親說:“我們進去說,外頭太熱了!鼻锛t說:“我們也想進去。”母親想了一下,“唉,算咯。進吧!
秋芳娘想伸手去摸陳莉的臉,陳莉本能地躲了一下。秋芳娘怯怯地縮了回來,手也松開了,“我不配……對不住……我不配……”她轉身想回屋,身子驀地軟了下去。母親見不對勁兒,沖著秋紅說:“肯定是中暑了!贝蠹一琶Π亚锓寄锓龅街翊采咸上,解開上衣最上面的兩?圩樱锛t去拿水,建橋拿扇子,我跑回家去拿落地風扇。一番忙亂,秋芳娘才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眼睛呆呆地看著我們,直到落到陳莉那里,手又一下子緊緊地攥住對方的手,嘴巴張了張,說不出話來。陳莉沒有把手抽開,“阿姨,莫說咯。你歇息一下!鼻锓寄飺u頭,還是要說,聲音一粒一粒艱難地吐了出來,“對……不……住……”陳莉忽然之間控制不住地抽泣。母親過來撫著陳莉的背說,“你莫怪你媽!标惱驌u頭說:“我不曉得要怪么人……我為了找到親生父母,花了好多年。”母親連連點頭,“你媽為了找你,也是不曉得問了幾多人……你媽生你大姐貴紅時,你有個叫仁秋的爺爺,就要送走。你爸爸說第二胎應該會是個兒,所以就留下了。到了生你,還是個女兒,上人就不高興咯。生你的第三天,你媽媽白天起來干活,還要帶你,實在太累了,就去睡了一覺。等你媽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被抱走送人了。你媽那時候每天都哭,問了好多人,沒得人告訴她你被送到哪里去了……”
陳莉不說話,她垂著頭,一只手任由著秋芳娘攥著。我和建橋貼墻站著,幾乎是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站在母親一旁的秋紅忽地問:“我是不是也要打算送人?”她繃著臉,雙手剪在背后。母親跟秋芳娘對視了一眼后,秋芳娘閉上了眼睛。母親“嗯”地一聲,不安地挪挪身子,才說:“你媽生了你,每天都不敢睡覺。她就把你放在自己邊上,守著你……就是怕像你二姐那樣……”她瞥了一眼陳莉,“你生出來的第四天夜里,大概是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我在屋里就聽到你屋這邊的聲響,趕緊跑過去看。你爺和你爸,還有……”秋芳娘突然說:“莫提他們咯……”秋紅哽了一下,“我爸也在?”母親默然不語。秋紅暴躁起來,“花娘,你說哎!你說哎!”母親不放心地看了一眼秋芳娘,“論理不該跟你說這些的……何必呢,都過去咯!鼻锛t堅持道:“我要曉得!”聲音之大,我們都嚇了一跳。
母親長吁一口氣,接著說:“當時我就是在這里——”母親指著前廂房門口,“你一個叔爺把你抱著,你媽攔腰抱住你叔爺不讓他走,你爺爺就在堂屋罵你媽生不出兒來……我要過來勸,你爺爺就說我不該多管閑事。你媽當時就說要是把你送走,她就去跳江喝農藥……”說著,母親彎腰去撩起秋芳娘額頭上的劉海,“你看到你媽額頭上這塊疤沒有?就是你媽自家往墻上撞……當時流了好多血……”秋芳娘聲音小小地說:“莫說咯……莫說咯……都沒得么子好說的……”母親“嗯”地一聲,“你爺爺怕鬧出人命來……你就留了下來……直到你弟兒建橋生出來,你媽的日子才好過一些。”大家的目光一時都投向建橋,建橋埋著頭,腳一下又一下踢著墻。秋紅又追問了一聲,“我爸全程就沒說么子話?”母親噎住了,低頭想了一下,“我不記得了……”秋芳娘忽然坐起身來,“你爸爸這個活賊!”母親攔住說:“秋芳哎,莫說了!鼻锓寄飯猿终f了下去,“我不管他了!我忍了這么多年!彼劬纯搓惱颍挚纯辞锛t,“老二送走,他不跟我說。我問他送到哪里,他裝糊涂說不曉得。老三要送,他躲在后廂房,不吭聲。你說我慪氣不慪氣?!”說到這里,秋芳娘像是呼吸不上來,大口喘著氣,母親和陳莉讓她躺下來。秋芳娘不肯躺,她激動地往下說:“我恨死你爸咯!我也恨死那個仁秋老頭兒咯!我恨得要死!我原本顧忌你們晚輩曉得這些事不好,現(xiàn)在我顧不得咯。我就是恨。恨得骨頭疼!”
《永隔一江水》
電動三輪車上了長江大堤,貴紅姑扭頭對坐在后車廂小板凳的我說,“坐好了!”車子隨即開動。大堤上沒有路燈,一輪半圓的月亮在云層間時隱時現(xiàn),灑下稀薄的月光。江風穿過防護林,略帶涼意地拂過臉頰。貴紅姑洗過的頭發(fā)沒有扎起,隨風輕輕揚起,露出脖頸,微微抬頭一瞥,就看到靠近背部的傷痕,像一條暗黃的小蛇深入到背上去。我不敢再細看,隨即扭頭眺望不遠處的長江和對岸隱隱起伏的山脊線。隨著離市區(qū)越來越遠,大堤上幾乎沒有跑動的車輛了。我聞到了熟悉的田野氣息,偶爾狗吠聲從堤壩下面的村莊那頭傳來。為了安全起見,貴紅姑故意把車子開慢,“昭昭,下面就是王旗村。你還記得啵?”聽我說不記得,她接著說,“也是,都二十幾年前的事兒咯!
那時我跟著爺爺去親戚家做客,貴紅姑在隔壁家做客。到了下午,爺爺一直在打麻將,而我鬧著要回家。爺爺氣恨,舉起拐杖要打我,貴紅姑跑過來護住我,“和今天一樣,正好我要回去,就跟你爺爺說帶你回家。也是在這個壩上,我在前頭走,你跟在后頭。我叫你過來跟我一起走,你不肯過來。我只好走走,往后看看你在不在。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你倒是沒有亂跑,跟我走到了家。”我依稀地記起了這個事情,那時候的貴紅姑還是個瘦小的女孩,她走走往后看,“昭昭,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會兒?”我不理她。她就坐在界碑上等我過來,我偏不過來,始終與她保持十米的距離。我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何如此。她走路的樣子輕盈如云,有時候還哼歌,手舉起來擺動。我學著她擺動,她一回頭,我迅疾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她笑笑,又轉身哼自己的歌。
我跟她提起這個細節(jié),她“咝”地一下,想了片刻,“我還記得是上初中的時候從城里來的一個音樂老師教我們的,我一聽幾喜歡,就學會了。”她哼了哼,“是不是這個?”我也記不準,單覺得這個旋律很熟悉!帮L雨帶走黑夜,青草滴露水。大家一起來稱贊,生活多么美……”她哼唱了幾句,我一聽,“是《永隔一江水》!我也幾喜歡!钡搅撕竺嫠趾咂鹆诵桑烙嬍峭~了。我拿手機查到了這首歌,用外放播了出來。小小的音樂聲被巨大的寂靜小心翼翼地托著,貴紅姑連連說是這個,隨即跟著唱起來,“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我也跟著她唱起來。反正周遭無人,唱得難聽也無人笑話。她的歌聲說不上好聽,沙沙的,還跑調,但卻很真摯。我停住聽她反復唱,“我的生活和希望,總是相違背。我和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蔽覇査遣皇峭~了,怎么不唱下去了,她笑笑,“就覺得這幾句順口!
哼唱完后,我們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于是沉默下來,與此同時一種親昵的感覺涌起,想說點兒什么,又怕破壞了這份靜謐。從防護林那邊傳來“嚯嚯嚯”的鳥鳴聲,我也學著“嚯嚯嚯”了幾聲,林子那頭立馬安靜了。貴紅姑大聲笑起來,“你嚇到人家咯!”正說著,又有“嚯嚯嚯”聲遠遠地呼應,貴紅姑隨即“嚯嚯嚯”起來,鳥兒又噤聲了。我們忍不住一起大笑起來。風漸漸大了,云在天上流動,空出一片深藍色的天幕,單留給月亮,頓時光華朗朗,遍灑大地,防護林如海浪般澎湃起伏,大堤上的水泥路成了一條白色的河宛轉向前,托著我和貴紅姑回家。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冥冥之中仿佛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震懾住了,唯有車輪碾過路面時極細微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