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邵麗的一部中篇力作。這部小說以主人公“我”從深圳回鄭州為父親辦理骨灰入葬為引子,講述了父母及我們五個孩子的故事。小說描寫普通人普通事,細(xì)膩溫暖。小說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強(qiáng),兼具閱讀與鑒賞、研究與收藏價值。
我離開的那一天,大姐夫送我。二姐和二姐夫后來也趕了過來。在機(jī)場托運完行李,到了安檢口跟他和二姐、二姐夫告別的時候,大姐夫遞給我一個用舊了的小化妝包,他說是大姐讓交給我的。我隨手放在手提包里。在飛機(jī)的頭等艙安置好之后,我?guī)в袔追趾闷娴卮蜷_那個小包,里面一層一層地用餐巾紙包裹著一卷硬硬的東西。一共包了五層,打開之后,一個紅皮筆記本的塑料封面里,夾著一個自制的小本子。那種紙質(zhì)相當(dāng)?shù)土,但剪裁得很整齊,頂頭用白線極精細(xì)地縫合在一起。白線已經(jīng)泛黃了,被手指摸過的地方也形成了灰黑色的霉斑。仔細(xì)辨認(rèn),縫起來的地方還露著“獸醫(yī)站處方箋”的暗紅色字跡。
那一刻,我?guī)缀趸觑w魄散。平靜了好一會兒,哆嗦著掀開小本子,扉頁上寫著:《關(guān)于做菜的幾種方法》,居然還用了書名號。一頁頁地翻下去,一共二十幾頁,每頁一道菜,詳細(xì)地記述了選材和制作方法。
這就是我們探尋了幾十年的秘密,我父親的菜譜。鋼筆字,漂亮的楷體,線條流暢優(yōu)美,剛?cè)岵?jì)。
你可以想象我摟著那個本子,那種激動,那種癲狂,那種傷感,那種得意,簡直是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我靜靜地等待著飛機(jī)傾斜著身子升到兩千米、五千米、八千米、一萬米的高空,它的爬高過程也是我的心情爬高的過程。等飛機(jī)平穩(wěn)了,我鎮(zhèn)定地站起來,把自己關(guān)進(jìn)頭等艙的衛(wèi)生間里,哭了笑,笑了又哭,紙巾用了一大堆,臉上的妝容被沖得亂花殘蕊。我索性用清水洗了個徹底。假面消失了,鏡子里幾乎是一張讓我自己陌生的臉。我打量著這張臉,想起傻呆常常說的一句話:你不化妝的樣子才是□好看的。真的是這樣,說不上是清水出芙蓉,但確實很好看。我對著鏡子,給了自己一個開心的笑臉。
回到深圳,我給母親看了父親的墓地購買合同。只是預(yù)付了定金,手續(xù)繁復(fù)得比買樓盤都不差,真正拿到墓地還得排隊等到一年之后。這也就意味著父親在入土之前,至少還得流浪一次。有人說現(xiàn)在的人生不起、活不起,也死不起,我算是信了。
母親還沒出院。她自己不愿意,說是要做完全部檢查再說,反正現(xiàn)在國家給報銷。我笑了,我說:“國家不報銷難道還不給你看病是吧?”
“那可說不定!”她總是喜歡犟。關(guān)于購買墓地大家兌錢的事兒,她一句都不提。
我和醫(yī)生商量了一下,醫(yī)院保留住院手續(xù),白天觀察,人晚上回家住,第二天早晨再來。醫(yī)生同意了。母親也挺高興,在這里住幾天,雖然住的是單間,可滿樓道人鬧哄哄的,醫(yī)生護(hù)士一會兒一趟,她根本睡不安生。病號飯有鹽沒味的,估計受了不少委屈。在她下床我妹妹給她穿鞋的時候,她提出想吃老家菜,說人一生病,就特別想念老家的味道。
我笑著說道:“你和□□天天在家不都是吃老家菜嘛!”
她說:“那不一樣!
□□妹妹擠擠眼,依然笑著說:“不行你換個口味兒,去嘗嘗我們的餐廳好不好?”
她也不答話,徑直朝門外走去。
我開車帶著她們跑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好點的河南館子,點了幾個河南特色的菜品。有紅燒鯉魚、老豆腐蘸醬、炸八塊,尤其還有她喜歡吃的扒羊肉。開始上菜,她吃得很高興。我妹妹看她情緒不錯,就特意多給她夾菜。后來等扒羊肉上來了,她把筷子放下,站起來趴在上面一邊看一邊拿鼻子吸溜吸溜聞著,然后搖搖頭,“噗”的一聲坐下了,臉色也陰沉起來。她用手指著盤子里的羊肉說:“這菜不是這個做法嘛!肋條肉要用肥肉,這瘦不拉嘰的羊做不好。蔥段也得用油炸黃,不能炒成這樣黑不溜秋的!”
我和妹妹驚呆了,從小到大,這是她□□次說到菜,而且是我父親□拿手的一道菜。我和妹妹相互看了幾眼,誰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還是妹妹說:“這是在深圳,能吃到這樣做的羊肉已經(jīng)不錯了,就湊合著吃點吧,回家讓我們姐兒倆親自給你做!
她要了一碗疙瘩湯,桌上的菜一口也沒再動。吃完飯回家的時候,我們一路無話!踅欢螘r間,我覺得母親的情緒確實很反常。
妹妹陪母親住樓下,我和老公、女兒住樓上。寒假還沒有結(jié)束,老公帶女兒去普吉島玩去了,屋子被保姆收拾得纖塵不染。回家這幾天,快把我累散架了。我把浴缸的水放滿,想躺在里面舒舒服服泡個澡。
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聽到母親和妹妹在□□說話。樓上樓下的浴室在同一個位置。母親說:“……要說你們姊妹兄弟幾個,嫁的娶的就你三姐夫□好。人有學(xué)問,又懂得跟人親。我們娘兒倆在人家家一待這么多年,一個不喜歡的臉色都沒有。”
“你不是說,住的是你自己閨女的房嗎?”我聽見我妹妹哧哧地笑。
“別再胡說,再怎么說人家是一家人!女婿臉難看,我能吃得下飯?再說了,你房子弄好幾年了,要不是你姐夫不讓搬,說住一起熱鬧,我們娘兒倆……唉,我能不知道好歹?大橋這孩子,待人親!
“而且是真親,我姐夫是不是真有點傻,跟誰都像沒出五服一樣,傻親傻親的?”我妹妹又哧哧地笑起來。
我母親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是不想讓你再找,是怕你找不到好人。你能遇著一個你三姐夫這樣的,我死也瞑目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真上歲數(shù)了,□近變得越來越愛哭。我們姊妹四個,只有我一個人的婚姻是自己做的主。我母親見到大橋后一直客客氣氣,不夸贊也不批評,從來沒有態(tài)度,F(xiàn)在她這樣評價大橋,其實也是對其他幾個女兒的道歉。她實在太強(qiáng)勢了。
母女二人沉默了一會兒。
后來我聽到母親說:“……你爸啊,本事不大,氣性不小!蹦赣H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對妹妹說。
父親死的時候我妹妹還小,對父親一點印象都沒有。平時我和姐姐說起父親,她也很少插話。
“媽,我爸已經(jīng)去世幾十年了。”我聽見水花呼啦呼啦響,估計是在給我媽搓背。母親這些年一步也離不開妹妹,妹妹也真是會伺候人,“媽,你快快活活過好自己的晚年,什么都別想了!
“唉——”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要是能放下就好了!”
我不忍心再聽下去,起來把窗戶關(guān)嚴(yán)實,也沒心情泡澡了。渾身又疼,人又困,躺在床上卻怎么都睡不著。父親死時的情景老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父親的死像一個死結(jié),糾纏了我們幾十年,莫非母親想把它解開嗎?突然想起來,在我回鄭州給父親買墓地之前,她曾經(jīng)給我和妹妹兩個說過這樣的話:“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幾十年了沒安葬,他不鬧騰才怪!”這話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誰?怎么鬧騰了?父親肯定不會鬧騰她,只有她自己鬧騰自己,心里過不去這道坎兒罷了。
可是這道坎兒我也不敢往深處想,真不敢再想下去。
過得去嗎?
過不去嗎?
一股無以言表的雜亂而又清晰的疼痛浸透了身體的每一處。我們只有一個父親,可是他已經(jīng)死去了;而活著的,也是我們姐弟五個□□的母親。
母親,我是恨著她的?晌液蘖硕嗌倌昃蛺哿硕嗌倌;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倏忽之間,她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我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任淚水濡濕枕頭。我清晰地意識到,她離死亡越來越近了,這是我心底□恐懼的,要多恐懼有多恐懼。
我心里某些冷硬的東西在松動,好像沉積了幾十年的凍土層在慢慢融化。盡管我不去想,可那些過往的日子突然雪片般地向我飛來,一層一層地落在我心底,令我百感交集。
下午在醫(yī)院看妹妹給母親穿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在鄭州的老房子收拾東西的時候,看見母親亂七八糟的衣服里面,還裹著一只納好的鞋底子,只有那一只。當(dāng)時我就猜想,另外一只是丟了,還是根本沒納出來?那只鞋底子很大,顯然是父親的。如果是父親去世前納的,為什么母親還要一直保留著呢?
那只鞋底子雖然做工不是很精致,但明顯看出來,母親還是下了很大功夫的。鞋底子納得厚厚實實,針腳密密麻麻。它像有生命似的與我對望。一瞬間,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想起二姨說過,家里再窮,我母親也保證父親出門必須穿戴得齊齊整整、干干凈凈,能有模有樣地站在人前。這母親一針一線納出來的鞋底子,曾經(jīng)寄托過她多大的希望!
我拿起那只鞋底子,把它緊緊貼在臉上很久很久,感受著它的堅硬和溫暖,然后把它放進(jìn)我包里。我想,等父親入土的時候,我一定要把它跟父親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