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翠兒曾回來過一次。
翠兒家在村里原是有些底子的,最當(dāng)盛的時候,她父親做過村長,她哥哥年紀(jì)輕輕就當(dāng)了鄉(xiāng)財政所所長,那是翠兒家的盛世。翠兒十六歲那年,她哥哥跟她說,趕明兒你出嫁了,多的不說,給你五、六萬做陪嫁是有的。
翠兒說,太多了吧?
她母親笑道,你也不害臊,大姑娘家聽著結(jié)婚陪嫁的,還多了少了的。
翠兒說,我害臊什么?我還當(dāng)真不想嫁呢。不要說眼皮子底下的這些個,就是鄉(xiāng)里、縣上的我也沒瞧上幾個。
她父親說,就是。我閨女不急,我閨女長得俊,待有機會老爹供你去省城念大學(xué)。
翠兒擺手笑道,算了吧,這一項免談了,我連高中都沒考上。
她老爹笑道,這個你不管,我自會想辦法。
說這話不久,翠兒家就出事了。她老爹、哥哥因伙同鄉(xiāng)長貪污受賄、挪用公款被端了。出事的那天上午,翠兒不在家,回來的時候,母親一個人披頭散發(fā)睡在地上,母親看見了翠兒,匍匐著撲過來,抱住她哭了。
翠兒睡了三天,醒來的時候,太陽當(dāng)空照,她這才意識到,家里的兩個男人都走了,這個家不在了。又過了一個月,傳來了父親和哥哥的消息,被判了刑,家里的那棟青磚小樓被抵押充公了。那是多漂亮的一棟小樓呵,沉著,氣派,方圓幾百里地再沒有過的。臨走的那天晚上,翠兒接回借佳在娘舅家的母親,圍著小樓前后又走了一圈;翠兒在花圃前站下來,彎腰把一盆月季扶扶正,跟母親笑道,多長時間沒修理了,草都長出來了。
母親只是垂淚。
翠兒撂下母親,一個人扶著欄桿朝院子里看,月光底下樹影婆娑,一陣風(fēng)吹過,院子深處刮過一縷爛葡萄的腐香。二樓東邊的那個窗戶是她的,現(xiàn)在門窗洞開,里面黑漆漆的一片。晚十點不到的光景,就傳來了凄寒的野貓叫春的聲音。翠兒把臉貼在鐵欄桿上,心里一直在問自己,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滿臉的淚水。
翠兒跟母親說,這院子雖然沒人氣了,看上去還是好的。
母親哀求道,翠兒。
翠兒說,媽,我們還會有的,你信不信?人活一口氣,你信不信?--翠兒說得急了,一口氣沒接上來,心里惴惴的。
當(dāng)天晚上,翠兒到小鳳家告別,姊妹兩個擠在一張床上,整整嘰咕了一夜。翠兒說,我出去這件事,只你一個人知道。小鳳說,我不會跟別人說的。翠兒說,我反正是豁出去了,這一走,你權(quán)當(dāng)我死了,不混出個人樣來,我是不會回來的。小鳳說,表姐那邊都說好了?翠兒說,通過電話了,也沒說死,讓先過去住一陣子,散散心。小鳳說,就是。要是不順心就回來,橫豎這里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翠兒拉拉小鳳的衣袖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這地兒容得下我個不是勢利眼,得勢的時候看不見,失勢的時候誰不想揉你在腳底下踩一踩?說著哽咽起來。
小鳳下床拿毛巾,翠兒把手抵住牙齒,一個指節(jié)一個指節(jié)地啃過去。小鳳說,翠兒你別這樣,你聰明,人又漂亮,出去見見世面,或許就能碰上個好男人呢。翠兒捅了小鳳一拳,笑道,去你的。小鳳說,我是真話,你一個女孩家,獨自混到底難些。翠兒說,要是碰上壞男人呢?小鳳突然想起前陣子看過一篇報道人販子的文章,又看過一篇外地婦女被拐騙賣淫的文章,一時說不出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