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

1. 兩起車禍

從林哥死了！七天前，另一個外鄉(xiāng)人也死了，兩人在同一個地方！聽到這個消息，我腦袋轟隆作響，一股寒意旋即襲身。此前一個月，我還在老家，和從林一起吃飯、喝了幾杯酒。不過一個月，他卻轉(zhuǎn)身沒了。這太令人猝不及防了。放下電話，我心情持續(xù)灰暗，似乎被鐵屑塞滿，眼淚下落，但又不知為何。傍晚，打電話給母親，她的語調(diào)也有些黯淡，說了幾句自家的事，母親正要說這件事，我提前打斷說，我知道，我知道，弟弟跟我說了。母親嘆息，從她的聲調(diào)中，我也覺得了一種物傷其類的悲涼與黯然。

真正能夠震撼與打倒人的，從來只有自己人和來自身邊的某種事情。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早年當(dāng)過三年兵，復(fù)員后娶妻生子，日子再難過，即便孩子大人破衣爛衫，也絕不會出去打工掙錢，以做小買賣，甚至以退伍軍人身份到各級政府要撫恤過日子，母親還在世的時候，他經(jīng)常去蹭飯，其母過世，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他承擔(dān)了全村的垃圾清理運(yùn)輸。這才不過三四年時間，誰知道，卻在初冬的一個早晨，由于三輪車失控，撞在墻壁上，肋骨折斷，插入肺中，到醫(yī)院搶救無果，剛回到村子，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在我們村幾百年的歷史上，也只有他和另外一個堂哥死于車禍。無獨(dú)有偶的是，七天前，邢臺縣幾個人到我們村買舊石板，下坡路上，車子翻了，其中一人當(dāng)場喪命。這兩人出事的地點(diǎn)，一在我幼年經(jīng)常出入的村口，一在我們新家前面一道山嶺之下。兩者時間相隔七天。七天的“七”，在民間傳統(tǒng)中，是頗有些意味的，諸如“頭七”“七災(zāi)”“空七”“沖七”“燒七”“犯七”，等等，其中包含甚至充斥的，盡是死亡和驚悚。

弟弟在說這件事的時候，語氣略有些平靜。我不知道他當(dāng)時的心態(tài)。與我相比，他天天在那座名叫南溝的村莊，與那里的人幾乎天天見面，甚至隔河相望。也許在他看來，這些意外都是正常的。這些年，弟弟在外跑車，日復(fù)一日，每次電話，我都要叮囑他一定要注意安全。他每次都嗯嗯答應(yīng)。他也說過，這些年在不同的路上跑，哪一年都會遇到別人的一些車禍，其狀慘不忍睹或蹊蹺異常。但他卻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極少去敘述怎么樣的一種見聞，哪怕再驚心動魄，他也覺得那些事情是該發(fā)生的，或者發(fā)生了，再說出來意義不大。這一次，他仍舊保持了自己沉默的本分，對從林哥及那位外地人的車禍，采取了一種司空見慣的口吻。

而我在千里之外。故鄉(xiāng)，或者說，故鄉(xiāng)的每一個人，其實(shí)我都熟悉，每次回去，看到他們逐漸老去，依舊在小小的村莊里爬山上坡，下地過河，不知名的孩子們很多，也紛紛長大，眨眼之間或是出嫁了，或是娶媳婦了。無論他們與我們家關(guān)系好壞，我都覺得，他們是長久的，誰也不會乍然而去，尤其是不會發(fā)生什么異常慘烈的禍端——死亡之事。從林哥的死，一下子顛覆了我久已形成的思維慣性，即在一個車輛極少、道路彎曲的鄉(xiāng)村，可能會有外鄉(xiāng)的行車人因?yàn)檐嚨湺�罹難，本地人則絕對不會。

當(dāng)代文明的一個顯著特點(diǎn)便是，機(jī)器和各種智能工具逐漸代替并且壟斷了人的本能和技能，機(jī)車便是其中最典型的。工具助人，再返回來限制人和削弱人，甚至對人進(jìn)行某種意義的“反動”與“無形切割”，這是必然的事情，也將是人類面對的又一個強(qiáng)大的課題。

整整一天，因?yàn)閺牧指缂澳俏煌忄l(xiāng)人在我們村外的死，我心情灰暗，一整天都在被一種黏稠而腐朽的氣息所籠罩，幾乎喘不過氣來。下班，與妻子說起，她也覺得悲傷，說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我很快就把話題引到了別處。因?yàn)槲抑�道，很多�?fù)面的消息與能量，最好不要帶給其他人。這時候，我才想起，前幾年，另一個堂哥曾無意中對我說，我們這一脈楊姓人家的族譜，就在從林哥手中。

從林哥也姓楊，兩百年前，我們還是一家人。

中國的家族，向來是先整體而后逐漸分散開來的。其中除了姓氏，同在一方地域生存繁衍之外，還有一根看不見的血線，將彼此緊緊相連，并且永難更改。盡管，因?yàn)閼?zhàn)亂、災(zāi)禍等原因，有一部分人會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有一部分人堅守原地，或者再從外地遷回來。時間在萬物之間的作用，顯然是巨大且又幽邃無比的，它不斷地稀釋和收集生死。

血緣變淡之后，即便曾經(jīng)的同胞兄弟姐妹，人和人之間不僅也會陌生、疏遠(yuǎn)起來，而且會時常因?yàn)槟承┵Y源和利益，甚至雞毛蒜皮的小事相互攻訐、傷害，進(jìn)而滋生出諸多的怨氣和仇恨，以至于你死我活，勢不兩立者有之，老死不相往來，背后捉弄與作踐、戕害的也不在少數(shù)。

這是人間的奇觀之一，也是人性幽暗與人心不定的根本所在。盡管，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楊姓聚居的村莊，這類情況也比較常見，但沒有特別出格的事情。這其中，固然有行政及法律的作用，還有所謂的古老的“天條”與道德上的某些“律令”的約束。“行政”和“法律”的設(shè)置，其目的就是遏制人性之惡，而所謂“天意”或者冥冥中的“律令”則顯得玄秘而又不確定。

2. 血緣意義上的合作與“開枝散葉”

前些年，曾有幾次，我找到從林哥，拐彎抹角地說起家譜。他濃眉大眼，說話甕聲甕氣，嘴角間或有口水流出來�？蔁o論我怎么說，他都說，沒見到，不知道。我無奈。也想不通，一個家譜，應(yīng)當(dāng)為族人共享才是，自己留著毫無用處，只能在時間中越來越陳舊�，F(xiàn)在的年輕人也都對這些沒有興趣。他們關(guān)心的，是如何多掙錢，最好暴富，是如何把自己家的日子過在別人前頭，最好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獨(dú)一家。

可我還是很在乎家譜，我已經(jīng)是小五十歲的人了。人年紀(jì)越大，越會在意來處與歸處。我小的時候，常聽爺爺說，我們這脈楊姓人家，包括沙河西部丘陵及太行山區(qū)的諸多村落里的人們，是明朝年間逐漸從山西洪洞一帶遷徙而來的。爺爺還說，在我們與山西左權(quán)縣分界的摩天嶺上，長有一棵大槐樹，一邊遮著河北，一邊籠罩山西，因此，我們都自稱為“大槐樹下的人”；民間還有身體的證據(jù)用來佐證說，凡從大槐樹下遷徙而來的人，腳的小拇趾甲不成型，且是兩瓣的，走路喜歡背著手。對此，民間有言“走起路來背抄手，小拇趾甲是兩個。”

關(guān)于這一段歷史，《明史·太祖本紀(jì)·成祖本紀(jì)·食貨志》等記載，明朝年間的移民的目的，一是充實(shí)北平及其周邊，二是朱棣將江浙一帶的部分富商遷徙至京都，三是將山西長治、榆中一帶的人充斥到河北北部、中部和南部及北京等地。其中有流民、犯官、殷實(shí)人家與富家商賈，以及赤貧之民等。其中，以赤貧之民人數(shù)為最多。